你们看画，我看你们的眼睛
读《木心谈木心》
木心先生是个不一般的画家，又是个不一般的文学家。在今天，木心最被人所广泛阅读的是那首著名的《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很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这样的诗，美到可以当作歌曲去唱。
而我独爱一本《木心谈木心》，是先生作为《文学回忆录》的补遗。
《木心谈木心》就是木心先生讲自己的文学作品，写作的方法、字句的斟酌、文章的铺承、过程的思辨等等，给喜欢写作的朋友许多建议和指导，以先生所说全是“私房话”，坦陈了自己写作的心路历程。自己讲自己是需要勇气的，这可不是一般的智慧。就像漂亮的演员你只看到她在台前的光鲜，卸了妆的样子从不示人。而木心先生是把我们带到后台，逐句谈论自家的作品，告诉你那一道道盛宴是怎么来的。“你们看画，我看你们的眼睛”，先生的文字和他的画一样，充满了灵性，每一笔都是活的。一如那首“从前慢”，整个世界都是精致、淡薄，风格多变，诗和画灵动自然，精简得令人着迷。
他善用比喻，用的绝妙。比如评论红楼梦时：“《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而且写作，连题目都讲究，比如谈到散文集《素履之往》的题目取自易经时，他说：“这是用古典的弹力，弹到将来去。”
文如其人，他的灵魂，更是优雅而尊贵。
在那个曾经特殊的时代，当很多人所有的骄傲、尊严，甚至人身安全受到肆意践踏伤害时，很多人选择了自杀，而他“却用一己之力，从那个时代踏雪无痕地走出来，洁净依然、美好不染。”
在最美好的青春岁月，木心先后被关押三次，在阴暗潮湿的监狱里，每天吃酸馒头和霉咸菜。饭菜上来，人未开口，就爬满了苍蝇。他写字画画的手，被咔嚓折断三根手指。可是他说：一个人不能变成一个鬼，不能说鬼话、说谎言，不能在醒来时看见自己觉得不堪入目，不管什么时候，一个人都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
连续18个月被关在污水地牢，转移监牢时，守卫想：他该是爬着出来了吧，可他坐着，腰挺直，裤子还有笔直的缝，没落的贵族气质，彰显无遗。50岁出狱时，他腰板无比坚挺，面带微笑，干净优雅。56岁毅然选择到纽约留学，无论打工劳作多么辛苦，下班一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裁剪制作衬衫、大衣，设计制作皮鞋、帽子，把灯芯绒直筒裤缝制成马裤，钉上5颗扣子，用来搭配马靴。生存艰难，但活得尊贵。
最喜欢读木心讲自己的《遗狂篇》，与波斯王的对话、断雅典神庙的公案、写古罗马的赐死者如诗般的美和智慧、赞华夏的魏晋之风，一趟精妙的文化之旅，奇思妙语，美得令人沉醉。看似游戏成篇，实则大为用心，木心说这篇“当时是拼命写出来的”。这其中，木心独爱魏晋风度，赞魏晋人说话既傲慢又谦逊，掷地有金石之声，气节远非臭汉脏唐的韩愈李白等一心求官之人以及宋元那些软骨头文人所能比。且魏晋人喜长啸，是一种很个人主义的音乐，是人高尚的兽性，兴味高潮，文采强烈。且看寥寥数语，魏晋之风，跃然纸上：
“……足下珍重，我醉，且去。”
于是抚掌相视大笑，梁陈摇落，空瓮应响，尽今夕之欢了。
如此一路云游访贤，时见荆门昼掩闲庭晏然，或逢高朋满座咏觞风流，每闻空谷长啸声振林木——真是个干戈四起群星灿烂不胜玄妙之至的时代。
这个文学的鲁滨逊，最终叶落归根，隐居在自己的故里——桐乡乌镇。也只有这片诗意的故土，才能够让他安静的沉睡并离去。
戚哲芬2018-06-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