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喊他酒老二，不是因为他姓酒，而是他喜欢喝酒，腰间别着一个行军壶，里面常常装满着酒，一天三餐，餐餐喝酒。在家里排行老二，所以大家都叫他酒老二。
酒老二，瘦高瘦高的个子，从侧面看薄的像张纸，风一吹就不见了。酒老二眉毛很粗很粗，杂乱得像堆草，深重的双眼皮下是厚重的黑眼圈，那黑色仿佛碳长进去了，怎么抹都不会抹掉。他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总是自己闷着，眉头永远是一个川字。
酒老二没有朋友，准确来说是曾经有朋友，但是现在不来往了，是他主动不和朋友来往。他也没有亲戚，因为亲戚和他断绝了往来。他有一个儿子，可以为他养老送终，但是他却坚持来到养老院。在这里，他也不与别人说话，老头老太太们晒太阳聊天，他离的远远的，蹲在一棵大树下，一口一口地抽着烟，那烟圈一层一层往上窜着，把酒老二的思绪拉到了过去。
一、酒老二的童年
酒老二出生在书香门第，父辈以上世世代代都是读书人。他的父亲早年到国外读的医科大学，回国后加入了国民党，在部队里当军医，后来在当地开了一个小诊所当起了医生。她母亲是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模样俊俏，会读书识字，帮助丈夫抄写病历，整理诊所的小药房。
在酒老二的父亲20岁时，有过一个男孩，按排行来论是他们家的老大，在孩子三岁时意外溺水没了。酒老二的父母一度悲伤很久，自责很久，而且令人奇怪的是自打这孩子没了之后就一直没能怀上，酒老二的父亲亲自诊断、调理也未果。直到14年后，酒老二的父亲34岁时，才终于迎来了新的生命——酒老二，浓眉大眼，一个健康活泼的男孩。
沉寂了十四年的家里终于又有了生气，有了欢声笑语，犹如阴霾后的阳光充满了温暖。自打酒老二出生后，他的母亲好像开了挂的马达一样，哒哒哒哒，在接下来的6年内就陆陆续续生了3个孩子，两男一女，老三、老四是男孩，最小的那个是老五，家里唯一的女孩。
在记忆中，酒老二的童年是幸福而美好的。一家六口住在自家的大院子里，院子中央有棵大枣树。当树上结满枣子时，兄妹几个就拿着竹竿打枣子，用力这么一敲，树上的枣子就像下雨一样哗啦啦的落了一地，孩子们乐呵呵的满地捡，咬一口甜蜜蜜的，小小的脸蛋笑的跟小花儿一样。老五总喜欢跟着酒老二屁股后面跑来跑去，远远看去真像长了一个小尾巴。
除非是冬天或者下雨，一家人都会围着一个方形的桌子吃饭，爸妈各坐一边，老二和老五坐一边，老三和老四坐一边。酒老二的母亲很会做饭，基本上都是四菜一汤，鱼肉蔬菜换着来。酒老二每次都吃的肚子圆鼓鼓的，老五就会摸着哥哥的肚子说“大西瓜，大西瓜。”
酒老二的父亲经常会带回来一些好玩的东西，什么军旗、口风琴、跳棋等等，这些东西在邻居孩子眼里是从来没见过的。但凡有什么好玩的新鲜玩意，必然是酒老二家的孩子先得到先玩上，所以，他们家总是挤满了附近的小朋友。再加上酒老二的母亲很和善，经常给来家玩的孩子们拿好吃的好喝的，这些小贪吃虫们来的就更勤快了。
二、幸福的转折点
一家其乐融融，这样幸福的故事原本以为可以一直这么下去......
在酒老二9岁的时候，他发现方形的桌子上菜悄悄的发生了变化，先是没有了好吃的鱼肉，然后是少了可口的蔬菜，到最后只有一盆子大米粥，基本上都是水，漂着少量的米，小小一碟榨菜头。四双小眼睛看着空空荡荡的桌子满脸的失望，但是埋着头把碗里的稀粥喝完，不然肚子就会咕咕的叫。听爸妈说，现在粮食越来越紧张了，城市里还好点，农村里都饿死人了。
酒老二依旧背着书包去上学，只是没了往日的活泼，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肚子瘪瘪的。小伙伴们都是如此，没精打采的，连老师讲课的声音都变小了很多。以前，大家最喜欢上的是体育课，可以在大操场上蹦蹦跳跳，好不快乐。可是现在，大家最怕上的就是体育课，跑完了跳完了随之而来的饥饿感就更明显了，头会更晕。
这样的日子好像过了两三年，慢慢地桌子上的吃的又开始多起来，酒老二家的孩子们小脸上又浮现出开心的笑容，只是酒老二的母亲却总是皱着眉头，饭碗里的饭总是原封不动，一口也没动。酒老二还发现母亲越来越瘦了，问怎么了，母亲总是说没事没事。母亲时常蹲在厨房的煤炉旁很久很久，还会从父母床头那个高柜子里面拿出一个小瓶子。
突然有一天，酒老二的父亲去学校接他，要他赶紧跟着去医院。酒老二就看见母亲躺在白色的床单上，依然紧蹙着眉头，弟弟妹妹们都围在旁边，母亲听见父亲说老二来了，微弱的睁开了眼睛，用手一个一个慢慢得摸了摸孩子们的小脸蛋后，眼角留下泪水后永远的离开了。
父亲说，母亲是得了胃癌，去了一个很远很高的地方，会在那里一直看着他们的。
这是酒老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明白，这就是死亡，跟小猫小狗一样，死了就再也不会出现了。母亲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给他们做好吃的东西，再也不会叮嘱他上课不要贪玩要认真听讲了......
母亲的遗体推进火化炉的瞬间，酒老二彻底崩溃了，哭着喊着往母亲遗体上扑，他知道这一进去，母亲就彻底没了，永远永远。
母亲走了，带走了酒老二家的欢乐，也带走了酒老二父亲的魂魄。
酒老二的父亲好像换了个人一样，从不饮酒的他开始纵酒，每天喝的醉醺醺的，门诊关了有一段时间了。酒老二学会了生炉子、买菜、做饭、洗衣服，挑起了照顾弟弟妹妹们的担子。做完这些事情，天快黑的时候，酒老二还要出去找父亲，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离他们家门诊不远的一个小公园里。这里是他父母亲经常来的地方，不忙的时候，母亲很喜欢和父亲坐在湖边看夕阳西下，聊一下他们的事情。
三、父亲变了
亲戚朋友们都在劝酒老二的父亲，他们说再怎么样日子也要过，四个孩子也需要他来养，门诊就这么荒着，哪里来钱养孩子呢，街坊邻居们有个大病小痛的也没有地方去问诊的。
父亲这次听了，回到了门诊，过了没多久门诊多了一个年轻漂亮的阿姨，姓李，据说是叫来帮忙的，父亲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自从李阿姨到了门诊后，父亲越来越忙，忙的都没时间回家了。先开始是隔一天回一次，后来是隔两天回一次，到最后干脆住在了诊所里面。孩子们想爸爸了，就由酒老二带着去诊所找爸爸。可是爸爸要么就是在忙治疗病人，要么就是忙和李阿姨对药品，跟孩子们说话很少很少。不知道为什么，酒老二的父亲好像很害怕看到这几个孩子，好像看到了他们就让他想到了什么似的。
孩子们觉得和蔼可亲的父亲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以前不抽烟的父亲，现在身上有浓浓的烟味。再也不抱他们了，以前父亲的手臂可以围住几个孩子，很大的力气抱起几个小家伙，大家都开心的咯咯笑。
酒老二已经上初中了，瘦高的个子，看到父亲这样不知道说什么。他唯一知道的是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父亲不回家了，他就每隔一天去诊所拿点菜给弟弟妹妹们做饭吃。要交学费了，他就去门诊找父亲拿钱给上小学的弟弟妹妹们交学费。
酒老二发现那个年轻漂亮的李阿姨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在诊所了，作为医生的父亲变得越来越不像医生了，白天虽然正常接诊，但是烟抽的更凶了，每天晚上还是喝很多很多酒，依然不回家住在门诊。
再后来，诊所又出现了张阿姨、王阿姨、陈阿姨等等各种阿姨，但是待的时间都不长。酒老二的父亲越发颓废了，头发长了也不打理，酒瓶子堆满了诊所的后院。街坊邻居们之前是看酒老二的父亲留过学医术高明，大痛小病的都会去诊所。现在发现他完全没有当医生的样子，成天醉晕晕的，好像神智不清一样，街坊们宁可绕远路去市医院也不愿来到这个小门诊看病了。只有几个年纪大的腿脚不变的还会过来抓点药吃吃。
酒老二家的日子更难过了，弟弟妹妹们时常都饿的哭。刚开始好心的邻居们可怜他们还会送点菜送点米过来。时间一长，人们也没办法，自家也有几张嘴等着吃饭，再说他们家还有大人呢，好胳膊好腿的做什么不好。
酒老二只有等着菜市快关门了，提着篮子去捡烂叶子，回家放点米和水煮蔬菜粥充饥。弟弟妹妹们个个都面黄肌瘦，特别是老五，小小的个子由于长期营养不良，9岁的年龄看起来却像六七岁的小朋友。老五虽然总是感觉蔫蔫的，好像老没精神一样，但是她是家里唯一的女生，而且最小，哥哥们都很疼爱她。别人给的一个苹果，几颗枣，哪怕是一块糖，哥哥们都会留着回来给老五吃。每当这个时候，老五都特别开心，仿佛是过年一样，吃的很香很香，笑的好甜好甜.......
四、老五没了
一晃老五10岁了，按照当地的习俗10岁是一个重大的生日节点，和孩子做满月酒一样重要。
老五生日那天，酒老二的父亲正好出远门了，据说是去了一个外地朋友那里。对于老五而言，父亲是个模糊的概念，他在不在家，能不能和她一起过生日，老五并不在意。老五在意的是几个哥哥在就很好了。
令老五开心的是，她收到了哥哥们送的生日礼物，老三送给她一条红色的丝带扎头发，老四送给她一只漂亮的铅笔。老五眼巴巴的看着酒老二，这个大哥是最疼爱她的，他会送什么礼物给自己呢？
酒老二像变魔法一样拿出来一个用不锈钢盆子装着的生日蛋糕，把老五惊叹了，蛋糕虽然很粗糙，但是居然是五颜六色的，上面还插着一根红色的小蜡烛。这个蛋糕是用豌豆、蚕豆、黄豆、绿豆等十几种豆子和着面粉做的，里面还加了两个土鸡蛋，放在一个大的不锈钢盆子里面，用火蒸了好久。这些豆子是酒老二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准备了快小半年时间。
唱完生日歌，许了愿望，吹了蜡烛，老五感觉自己怎么这么幸福呀，没想到会过上这么一个难忘的生日。
到了吃蛋糕的时候，几个哥哥都舍不得吃，假装吃了一小口，其他的全部留给老五。夜深了，哥哥们回到自己的房间，好让让老五早点休息。他们想，妹妹今天的生日应该很开心吧，妹妹许了什么愿望呢，希望妹妹每天都可以像今天一样开心......
第二天，酒老二去敲老五的门，敲了半天没有动静，叫她懒虫，快起来，要去上学了，都大了一岁了怎么还赖床。推开门，老五的床单被踢的乱七八糟的，一半都掉到地上了，桌上的蛋糕基本全部吃完了，桌上一缸子水杯的水也空了。酒老二掀开老五的被子，惊呆了，老五嘴里塞满了豆子，嘴角留着泡沫星，身上冰凉冰凉的。酒老二大喊老五、老五，抱起老五就往外走，哪敢腿一软，重重的跌在了地上。他赶紧喊上弟弟们，抱着老五往医院跑......
医生说，太迟了，孩子已经没气了，这小姑娘真可伶，是被豆子活生生的撑死的。
酒老二快疯了，他拼命的用手扯自己的头发，用尽全身的力气扇自己耳光，他哭喊着，是我害死了老五，是我害死了老五。
酒老二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也不喝，父亲隔着门安慰他说，老五没了，不能怪你，要怪怪我这个当爹没有尽义务。这几年都是你撑着这个家，照顾好弟弟妹妹们，是爹错了，爹发誓从今天开始戒烟戒酒，好好开门诊，好好照顾你们，不会再让你们受苦了。
你娘没了，老五也没了，但是剩下的我们爷仨儿也要勇敢的活下去呀。爹一定努力，让你们兄弟三个都上大学，出国留学，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走自己想走的路，过上你们自己想过的生活。如果你相信爹，就打开门出来吧。
沉寂了一会儿，门嘎吱一声开了，酒老二走了出来，满脸的泪水......
五、父亲被抓了
老五走了，父亲真如他自己承诺的那样戒掉了烟和酒，扔掉了所有的酒瓶子，把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小诊所也每天按时开门接诊，对病人们也恢复了以往的耐性，多了笑容，也多了问候。
好像一切都恢复到平静，院子里也开始有了欢笑的打闹声。
酒老二读初三了，马上就要参加中考了，现在的他学习特别努力，他会按照父亲说的那样读好高中、好大学、出国留学，然后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可是他自己到底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课堂上老师说，那叫幸福的生活。
可是酒老二又在想了，幸福生活是什么呢？
没等酒老二琢磨清楚幸福生活是什么，他们家又出事了。
突然有一天，正在上课的酒老二被老师叫出了教室，说你父亲被抓了，赶紧回去看看吧。酒老二飞一般的往家奔，家里好像强盗来过一般，被翻的乱七八糟，特别是父母的屋子，好多东西都被砸坏了，连父亲留学时候买的心爱的地球仪也被砸的稀烂。他冲到父亲的诊所，这里更是混乱，桌子、板凳、药品、医药箱等等，全部打乱在地，碎的碎，坏的坏，连平日给病人检查身体的白色小床铺也被踹上了无数黑色的脚印。
酒老二后来得知父亲被抓因为他留过学，是走资派、叛徒、汉奸，还说他父亲生活作风糜兰，和无数女人有染，厚颜无耻败坏社会风气，是牛鬼神蛇。酒老二发现每天身边都会发生一群人冲到一个家里去打砸抓人，说这人犯了如何如何滔天大罪。学校的课也停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师也成了批斗的对象，这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就颠倒了一样，黑和白傻傻分不清楚。
父亲被批斗的那天，酒老二带着老三老四站在人头攒动的人群里，这些人有的在好奇的东看西看，有的义愤填膺的指指点点，家里有人被批斗的就不敢做声，偷偷的躲在人群里，希望不要被人发现才好。批斗的地点就在他们学校的主席台。不同的是以前这里是老师校长讲话的地方，现在成了批斗的地方。
一排10个人被带上了主席台，每个人的手都被从后面绑的紧紧的，脖子上挂了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还有罪名。有的人头上还戴了一顶白色的长筒帽子，那样子好像小人书里面黑白无常戴的那种。酒老二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父亲站在左边第三个，他赶紧挤到前面想离父亲近一点，希望可以看看他。父亲脸上有一条条深深的血痕，两鬓的头发几天不见全白了，一直戴着的金丝边眼镜也不见了，眼角淤青。
批斗会开始了，戴着红袖章的人在台上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这些人犯了如何深重的罪。每个人都要求自我检讨认错，如若回应不积极，迎来的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酒老二看见父亲年过半百还在受这个罪，恨不得冲上去跟他们拼了，被邻居王婶一把拉住。
那是酒老二最后一次见父亲了，从那以后父亲被关到了郊区的某个地方，不让家人探望。
再后来，邻居告诉酒老二，他父亲去世了，尸体和其他人一同火化了埋在了郊区的某个地里。
酒老二把父亲心爱的地球仪修理好，和母亲合葬在了一起，这一对有情人终于又团聚了。
六、后来
酒老二没有参加中考，他辍学了，没有按照父亲设计的道路考大学、出国留学、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由于成分不好，学历不高，他当过学徒学修秤、学做糕点、学修车，只要能赚钱，再苦再累他也不怕，他要养活老三老四，供他们读书这是他活着的最大动力和目标。
老四天资聪颖，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去美国留学并定居在了那里，很少回来。
老三高考失败了，去一个工厂当了个普通工人，后来找了一个相貌平平但是性格跋扈的女人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老三因为一个意外事故被机器砸中了脑袋当场身亡。他媳妇拿着厂里的死亡赔偿金和别人跑了，丢下了仅仅几个月大的孩子。酒老二就成了孩子的父亲，带着这个拖油瓶一辈子都没有成家，一直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
酒老二年龄大了自己就住进了养老院，过起了自己的生活。他喜欢喝酒，一天三餐，餐餐有酒，但是他不酗酒，只是喜欢微醺的感觉，那个感觉酥麻酥麻的，睡觉特别特别香，甚至会梦见小时候一家六口围着方形桌子，吃着四菜一汤其乐融融的日子。
这才是酒老二心中的幸福生活，活在记忆中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