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9点多，我带着刚上完英语课的女儿匆匆往家走，老远就听见小区门口传来阵阵哭声。

走近了看见一个身着超市工作服的女人蹲在小区门外的空地上放声大哭，是如丧考妣那种失控的嚎哭，看得让人心惊。

一打听，原来那个女人是超市的促销员，她停在店外的电瓶车被偷了。

几个遛弯回来的老人试图安抚那个女人，全然不奏效，什么劝慰的话都被大得出奇的哭声给吞没了。

女儿从没见过成年人哭得这么厉害，被唬得有些发愣，我见帮不上忙，便带她离开了。

路上女儿问我：“妈妈，一辆电瓶车多少钱？”

我说：“一两千吧。”

女儿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辆电瓶车是从小陪她长大的吗？”

好萌的想法，我忍不住笑起来，对她说：“当然不是了。你以为那个阿姨和电瓶车有很深的感情才哭得这么伤心，是吗？”

“是的，”女儿：“那个车才值一两千块钱，丢了再买一辆就行了啊。她那么伤心，一定特别喜欢那辆车。”

“也许是吧…”

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因为我也无法理解为一辆电瓶车而蹲在公共场所哭到肝肠寸断的行为。

也许她比较脆弱容易情绪失控；也可能她最近遇到了很多不顺，丢车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或者一辆两千元的电瓶车在她眼中和在我们眼中的分量真的不一样。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我们又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当有人做出你无法理解和认同的举动时，很可能因为你们的世界不同。所以不要急着去评判和指责别人，只要他的行为没有触碰法律和道德底线。即便无法理解，也可尽力包容。

这个道理是一个和我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好几年的人教我的。

2

几年前在家看电视，有一条地方新闻讲的是一个农村妇女带了3000块钱到镇上打算存进信用社，结果一过验钞机，全是假币。

那个妇女无法接受自己的钱突然就变成了假币，披头散发地躺在信用社门口，哭得昏天黑地。看热闹的人乌泱泱地把她围在中间，这一幕还被电视台给播出了。

我摇着头说：“天哪，至于吗？大庭广众之下啊，为了3000块钱连尊严都不要了吗？”

这时，家里请的阿姨，一向柔顺寡言的阿姨突然特别大声地对我说：“你知道什么！”

我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问：“知道什么？”

阿姨特别激动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在土里找吃的有多难？一家人辛辛苦苦一年打点粮食卖得到多少钱？除了吃的用的能剩个千把块钱就感谢老天爷了！3000块钱……3000块钱，你是不知道啊，你没过过那种日子……”

印象中阿姨从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我认真地对她说：“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也不是过哪种日子的问题，再穷也不能因为钱就在大街上打滚，难道钱比一个人的尊严更重要？”

“我们村里有人得了阑尾炎没钱治，痛得受不了了去跳河，还有人供不起娃娃读书，几百块钱的学费都借不到，气得喝了农药。尊严重不重要我不知道，在我们那里，钱比命更重要……”

阿姨还没说完就红着眼圈走开了，留下我被她的话震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钱比命重要？在我看来，这毫无疑问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命题！如果遇到持刀抢劫，被问：“要钱还是要命？”废话，当然要命了！命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所以，生命重于金钱。

那尊严和生命哪个更重要？生死存亡之际既有人舍生取义也有人忍辱偷生，所以不好评判。

在我们的世界里，尊严约等于生命，而生命重于金钱，所以尊严显然重于金钱。

但在阿姨描述的那个世界里，我能去说服被医药费和学费逼上绝路的村民认同尊严比钱重要的信条吗？如果有人对他们说：你当众在地上打个滚，我就给你钱去治病，去供孩子读书。他们会照做吗？我倒宁愿他们能暂且放下尊严，活下来。

这是两种价值观的碰撞，是不食嗟来之食与仓廪实而知礼节的对抗。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选择，没有对错。

3

最后再讲一个发生在我小时候的事情。

那是90年代初，在我的老家，一个算不上偏僻穷困的小村子，有一个老奶奶活活饿死在自己的家里。

我当时觉得特别不可思议，因为她家就在村民聚居形成的一条街市旁，左邻右舍只隔着一道墙。为什么她都快饿死了也向邻居要点吃的，哪怕到地里去偷些红薯、青菜也不至于饿死啊？

直到听舅舅讲了老奶奶的生平。

她是我们老家附近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家的小姐，解放前在省城读过中学，知书识礼。后来被历史的洪流湮没，象落叶般颠沛跌宕，吃了很多苦。

她嫁给了村里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丈夫死了，她一个人辛苦养大了儿子。儿子在外浪荡长期不回家，老奶奶旧病缠身渐渐种不动地了，生活也没了着落。

最后她悄无声息地饿死了。

舅舅说，老奶奶饿死让大家都很难受，街坊邻居都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言语一声呢？只要她开口，东家一碗米西家一壶油，怎么也不会让她饿死啊。

老奶奶和街坊邻居生活在一个村子里，但不在同一个世界里。我虽没见过她，却知道她为什么宁可饿死。

因为她对周遭的世界无所眷恋，只保留了一份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