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语文学习 2024-04-12 12:32 上海 詹丹 | 上海师范大学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凤姐的复杂性

王熙凤是《红楼梦》中主要的人物，也可能是小说中塑造得最成功的艺术形象。在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时，已经初步呈现了她的特有神采。而在这一回，虽然小说主要的活动内容是交代为宁国府的贾敬庆祝生日，但因为贾敬沉醉于道观中的修炼，不愿回家来享受俗世生活，所以给了来参加聚会的王熙凤反客为主的机会，在遭遇的各种情境中，其性格的多面性充分展示了出来。下面笔者从这一回里摘录王熙凤说的几段话，然后来试着分析。

（１）凤姐儿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个原故，若是这么着就是了。”

（２）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凤姐儿说道：“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话说的满屋里的人都笑起来了。

（３）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半天，半日方说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什么趣儿！”

（４）凤姐儿道：“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倒招的媳妇也心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着你。”因向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叔过去罢，我还略坐一坐儿。”

（５）贾母道：“你看他是怎么样？”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

（６）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

（７）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样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这里笔者摘录的有关凤姐的话语，并不是按照原文中出现的先后顺序排列的，而是据内容性质，把它分为三组。

第一组，（１）（２）两段对话，有人缺席导致在场者的遗憾，凤姐所作出的解释。先是贾珍遗憾老祖宗没有到场，似乎没给他父亲甚至他本人脸面，因为虽属晚辈，毕竟是贾府长房的大事，对此凤姐给出了合情合理的解释，强调老祖宗心愿和身体无法协调，使得贾珍的那点遗憾被一扫而空，也可见凤姐的临场机智，以及对他人心理揣摩的能力相当高强。而随后，邢夫人、王夫人共同表达的那种扫兴，又被凤姐一番颇具幽默感的解读，奇妙化解。说其巧妙，是因为她的说辞，既能顾及缺席者的自身特点或者状况，又总能体贴到表示遗憾者的内心世界，特别是像邢夫人、王夫人一番有吐槽嫌疑的话，也可以被解读成对主人的隔空祝福了。但同样是解释，对贾珍说的和对邢夫人、王夫人说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前番话说得是那么诚恳，没有掺杂任何风趣、幽默的元素。那是因为凤姐根据了不同对象的不同心情，在言语风格上的不同处理。

第二组，（３）（４）（５）三段话，围绕着秦可卿的病情而展开。先是被贾蓉告知可卿病情严重，流露出她对人生的感慨。这种感慨，恰体现了凤姐和可卿有着真情的一面。而这种真情，在可卿病床前，又表现出她的节制，纵然是真情流露，也要考虑可卿内心的感受，所以她很理智地把在旁掉泪的宝玉支开了。至于后来在老祖宗面前那样字斟句酌的委婉回复，同样是担心会影响到老祖宗的情绪。让贾蓉陪宝玉先离开，自己单独留下来，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宝玉情绪失控可能影响到可卿，另一方面似乎为了方便两位闺蜜说点知心话。这也为凤姐接下来独自穿过会芳园，慢步下来留意景色，为觊觎她美色的贾瑞前来搭讪，创造了条件。而凤姐离开可卿病床后，有兴致欣赏起会芳园的景色，曾让作家毕飞宇感到凤姐的可怕，认为凤姐心情变得也太快，这样的判断似乎有些大惊小怪（当然，一惊一乍是毕飞宇写小说鉴赏的惯有风格）。即便可卿是凤姐的闺蜜，但还不是骨肉相连的亲人，而且当时也不是她生命垂危或者弥留时刻，所以，有心情欣赏美景，也属正常。更何况，有些人也恰恰要借助欣赏风景，让自己沉重的心情得以缓释。倒是遇见贾瑞后的一番话，才与她对待可卿的真情形成了尖锐对比。

第三组，（６）（７）两段话，前段是和贾瑞的对话，后段是她的内心独白。与许多女子不同的是，她明知贾瑞不怀好意，也根本对贾瑞不感兴趣，却依然用虚情假意向他传递错误信息，让贾瑞进一步掉进幻觉的泥坑中不能自拔，这才是让人感到凤姐可怕的地方。也许从常理出发，即使贾瑞对她动了非分之念，凤姐也不应该如此来报复他。关键是，贾瑞对她心生好感，并没有让她获得虚荣心的满足，因为贾瑞实在与她太不般配，被贾瑞喜欢，或者贾瑞胆敢把这种喜欢向她表露，这未必是道德不道德的问题，而是无形中拉低了凤姐自身的层次，成为对她的一种侮辱，所以凤姐才会那么狠狠报复他。这一过程的展开，使小说呈现的凤姐形象更复杂了。

总之，在这一回中，凤姐在各种场合不经意的寥寥数语，把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幽默风趣、她的真情实感或者相反的虚情假意，还有她欣赏美景的雅趣，等等，都较为生动地展现了，而这些展现，又是跟平淡的、并无大事发生的情节结合在一起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红楼梦》刻画人物的特点。

——《红楼梦精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