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年代(83)

星期天见了面,虽已十一月底了,天气尚暖和。阿芳姑娘春风满面地来到我身边。今天她显然刻意打扮过,穿着紧身棉袄,线条更优美,两条长辫在胸前,有种,有种“欲盖弥彰”的效果,鹅蛋脸上额头复盖着前留海,一双大眼笑吟吟,两个酒窝洋溢着自信、洋溢着青春活力。我正想扑上去,一把抱住她,可我只是文静地笑笑:“你来了。电影还早,我们走走吧。”她点点头。两个人并排走,我感到矮了她五、六公分吧,但我觉得精神上并不比她矮。

我们沿着衡山路的林荫道(此时,梧桐树的树叶已开始飘零,所以时不时会踏着黄色的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开始对她谈起与伍妹的漫长五年、四次相聚的一切经过(包括拥抱接吻),及最后的结果。谈完又已回到电影院,我问:“我们还看电影吗?”她不加思索地回答:“看。”于是进场。电影是部苏联描写二战的战斗故事片,片中也不乏男女主人翁的拥抱接吻镜头,我暗暗地看她脸部反映,平静,我试着去碰她的手,她没反应,于是大胆地捏住她的一只手,她依然平静。当电影结束,我们就手拉手地走出电影院了。我的手不大,她柔软的手不小。伍妹也是柔软的手,但娇小,我可一把捏在掌中,而与阿芳姑娘只能十指相交地握着。我们走在花园路上,来到一处长凳边,面向树丛坐了。我放开了她的手。我开始平静地对她说:“阿芳姑娘,我为你好,我想我们不要再谈下去了。”她马上别转头两眼迷惑地看着我。“你要想清楚,我父亲的阴影是我一辈子挥不去的,我本姓纪,自己改为姓己。就像不久前我们单位搞四清时一位工作组的同志对我说的那样,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你由你父母生出来,这是一辈子都不能改变的。”我留了后半句: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她正面对着我:“我不在乎什么阴影,我们过自己的日子。”“不,不,你也要追求自己的前途,你还要顧及你父母、兄弟他们的前途,不要因我一个人,影响了你们一家人。最好,你回家与父母、兄弟们商量商量再定夺。还有,与单位领导也说说,听听他们意见。”她没啃声,低着头。我说:“今天,我们就到此为止,好吗?”她不响也不动。我坐了会,又说:“你回家与家人商量后,还想谈下去的话,我们再联系好了。”我将厂里电话号码口头告诉了她。她低着头,掏出手娟抹了把脸,才站起,我送她上了四十三路车。

第二天,我刚作好交接班,蒋达亨来叫我听电话。拿起话筒,电话里传来:“己已巳吗?我现在在你厂前门的花园路上,你下班了吧,可以出来一下吗?”呵,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一、只是口头告诉的电话号码,她竟能记住了。二、她与家里商量过了,这或许有可能,但她肯定没向单位领导说过,因为与单位说了,没有当天可给回音的,一、二个月内得到回音已经不错了。我对着话筒说:“那你要等一会,因为我还得洗个澡。”话筒传来愉快的声音:“好,我等你。”看来阿芳姑娘是真心诚意的。

我忙忙地洗了澡,忙忙地走出厂前门,在对面中间的花园路岔道口亭亭地立着的她,穿着一件银灰色翻毛领的法兰绒大衣,头上戴顶红色扁圆绒细帽,颈围宝蓝色丝绸围巾,胸前还是欲盖弥彰的两根长辫,长辫上各有一粉红绸带的蝴蝶结,下穿银灰色法兰绒的裤子,脚穿黑色棉皮鞋。我一看感到全身血液加速流动,情不自禁飞奔过去,到了她身前收住脚,却是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肚去。定定地喜悦地将她看着:“真美、真美。”脑子里就这两个字。过了会,才缓缓地说:“侬来啦。”她右手戴着黑色羊皮手套插在大衣口袋里,左手背在身后。笑咪咪地:“来了。”“侬跟家里人商量过了?”“商量过了。”“走,我们走走吧”,我带她朝西走,这时,我还没有具体方向,要到那里自己也不明白。一走起来,她的左手也到了身边,她领了个小巧横里长圆的灰色皮包。走了一段,到了我宿舍所在的弄口,我指着南面弄堂里的房子说:“我宿舍就是东边最南的一幢洋房。”我看她很有兴趣地朝那儿看着,就随口问:“去坐坐吗?”她一口答应了。

宿舍看门的大伯大妈一看我带进她来,叫了我声:“小己回来了。”我对她说:“这是我们的大伯、大妈。”她笑嘻嘻地:“大伯、大妈好。”“姑娘好。”“姑娘好。”我们上楼到了我住的房间里。我的舖前,她立定了看看,放下拎包,脱了大衣,虽然穿着小棉袄,可那线条必露,凹凸分明的身材使我心蓬蓬跳。可她一点都不在意,坐在我的舖上,拎起皮包,拉开拉链,拿出一双黑色直贡呢圆口布鞋给我。我是更始料不及:认识总共没几天,她已给我做了双鞋。“我们第一次见面,看你穿的那双圆口布鞋很旧了,就给你做了。”我心想,那双鞋是北京大妈给我做的,我从北京穿到上海,二、三年了吧,只要不是下雨天,一直穿着。她看我看着她手上的鞋,就拍拍舖:“试试吧,合脚不?”我顺从地坐在她身边,试了鞋,正合脚。“过二天,再给你做双棉鞋,冬天里好穿。”我开始让自己冷静下来,问:“你昨天回家可将我的情况与父母、兄弟等商讨过?”她平静地告诉我:“阿拉阿伯、姆妈讲不关的,阿拉姆妈还说,小伙子一看是个活络机灵的小伙子。二个阿哥、和阿拉阿弟都说:不搭界格。爹是爹,儿是儿。只要人好,怕啥。”“那,侬还没与单位领导说过吧。”“那更不搭界了,阿拉是啥格单位啦,里弄生产组呀。”我又说:“要是你家能接受我,那最好。”我略一沉思:“今天,等会儿我去你家,正式登门拜访行吗?”“行,有啥不行。”于是,我带她到阳台上看看,她朝下一看,就说:“你们花园里有棵桑树,长得很好。它冬天虽没有叶子了,可它那枝干很精神。”“你懂花草树木?”“阿拉阿伯一直是种花的,现在在康健公园工作,我噢了声,(心想怪不得,那天要舍近就远去桂林公园),解放前,阿拉自家地里全是种花卖的。” “到哪里去卖。”“斜桥,阿拉阿伯年青时自己踏了脚踏车送到市场上去卖,阿拉二格阿哥长大了,礼拜天送市场。阿拉二哥结婚后,阿拉二嫂每天去送花。”这样家长里短的,她把她家的情况基本告诉我了。我去看了看钟,已四点多了,就说:“我们走吧,先到徐家汇去买点东西。”她说:“慢,又去从包里摸出一块银光闪闪的手表来,喏,给你。”我更是再次始料不及了。她拉过我左手腕,结我戴上手表。我呢在徐家汇买了两瓶汾酒,一包大红棗,一包白木耳,与她一起去了她家。

我们到的时候,她阿伯刚到桌边,朝南要坐下,她妈还在端菜上来,她的阿弟坐在东边。我叫阿伯、姆妈、阿弟,北边的楼梯响,陸续下来了她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侄女傍着二嫂忽闪着眼睛朝我看着,我一注目她,小姑娘忙低下头。我……都叫了,我未来丈母娘让我在南边坐下,我朝阿芳看看,她马上说:“大哥、二哥,他们各自已吃了夜饭了,侬坐好了。”未来丈母娘给我拿来一玻璃杯,桌上有并洋河大曲,未来丈人要给我到酒,我忙站起手按杯子,说:“我不会喝酒。阿伯,侬自己喝,侬自己喝。”老人只一笑,给自己到了小半杯酒。“阿伯慢慢地小口咪着酒不说话,我看了桌上四碗菜,菜有鱼、有肉的,不错只是盛的碗都是粗碗,比一般蓝边大碗要大,有种农家味,一想她阿伯是种花的,这可理解。阿芳两手端了两碗饭上来,乘饭的到是蓝边大碗,但不是那种精光的白瓷,是种粗白瓷,她阿弟致良捧起碗就吃,我未动碗筷。等她妈和她各自端了碗饭来,她妈也是端着粗蓝边大碗盛的饭,阿芳则是用小的粗蓝边碗剩的饭。她妈一上来就对我说:“吃呀。”“噢,我这才端碗动筷,这碗饭重掂掂,估计约有半斤米饭。我本来吃饭是很快的,小时候在家里就养成习惯,到学生意时,起先还要给姨爹、老胡、祝、费等剩饭。今天,是娇客不能这样。未来丈母娘说:“今朝没准备,呣得蟹菜,喏肉吃。”我忙说:“我吃格。”见老人已去拣肉了,又忙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我话未说完,一大块肉已到了碗里。老人还对女儿说,“侬搭伊拣菜呀。”“姆妈,我吃格,不用拣。”兄弟致亮却也拣了块鱼到我碗里:“我应该叫阿哥对吗?”他朝阿芳看了看。“侬高兴叫阿哥当然可以,叫名字也可以。”阿芳回答。“己已巳阿哥。阿哥,侬格名字蛮有意思,三个字差不多,是啥意思?”“我本姓纪,纪念的纪,为了与父亲划清界线改成己。”“有这个姓吗?”“有,百家姓中有的。”于是我借机谈起我父亲的事。本来在场地上与邻家搭话的大哥、二哥听到我说的话,都回进客堂里来,二位嫂嫂、及跟在二嫂身后的侄女也进来了。我最后讲:“阿伯、姆妈、哥哥、嫂嫂、致亮兄弟,你们不觉得不妥吗?”大哥说:“呒没关系。”二哥说:“反革命家属,不要做人,不要吃饭,不要活了?”致亮说:“是的。有啥关系。”我站起,与大家恭恭手:“既然这样,我谢谢了。”致良又说:“大哥、二哥,己已巳看来是个实实在在的人。阿姊,侬看呢?”“你们大家能接受我,我对阿芳会绝对负责的。”“这就好,这就好。”大家说。一顿饭在愉快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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