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Daisy娘亲
1. 初见
初见杨，是在公司的接待大厅。
毕业后由美东搬至圣地亚哥的第二个月，我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三个offer （前两个都是本科毕业来美之前玩票，尚未兑现便直奔美帝而来），很是好奇地踏上新旅程。 公司位于洛杉矶和圣地亚哥之间的橙县，杭廷顿海滩。 早起摸黑驱车出发，沿西海岸线北上九十英里上班 -- 穿过圣地亚哥的晨雾，望见Carlsbad的清冽朝阳和海滩，待到杭廷顿海滩之时，海雾散去，温润的阳光透过公司落地玻璃窗，打在盆栽棕榈树肥大的深绿色叶子上，洒下斑驳的印迹。南加的秋日，一如既往的清爽明亮。
我坐在接待大厅的沙发上，带着第一天上班的兴奋， 尚未感觉驱车九十英里后的疲惫，饶有兴致地打量周围的一切。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位亚裔女子，藏青色的西服长裤套装，保守的白衬衣，简洁的黑色中根皮鞋；齐肩短发齐眉刘海，因为低头的关系，看不到眉眼的样子。黑色的公文包架在膝盖上，大开面的笔记本翻在上面，依稀满满的都是字迹。 女生右手执笔，快速地在笔记本上书写，又不时地划去重新来过。低垂的头发落下来遮住脸庞，远远地，只望见其紧抿的薄唇和坚毅的下颌。安静的大厅里，沙沙的书写声格外清晰。我很是好奇女生所专注的内容，可惜远观不可分辨。
漫长的等待终于在接待小姐公式化的召集声中接近尾声。散落在大厅各个角落的新雇员们零零星星地聚集起。女生亦收起笔记本，整装待发。经过我面前之时，我报以微笑，女生拘谨地点头致意--只见她洁白的脸，细长的凤眼。原本因为肃穆而稍稍下垂的嘴角因为笑意而轻微上扬，一时间呆板的五官竟是生动起来。
"I'm Yang" 她站在日光里，向我伸出手，声音出乎意料地清澈明快。
我握住她温暖的手，心道，回头混熟了一定问问她第一天上班忙着作什么演算。
2. 相识
杨和我同组同老板，作为组里仅有的两位中国女生，每日里同进同出，理所当然地熟络起来。
不同于我的初出茅庐，杨在国内工作过多年，虽是毫不相干的销售背景，但社会经验颇丰。常常和我说起当年在某电脑大公司任销售时所见识到的种种勾心斗角，提及其时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谈到每日里谨言慎行，如履薄冰，仍逃不过被人设计的惨痛往事，她心有余悸，唏嘘不已。彼时浸淫于美国宽松企业文化多日，又是从事只管自家三分田的数据分析工作，杨早已从当年饱受压迫的阴影下走出，抛却了初识时的拘谨，恢复了天津人快人快语的一面。当问及是否依旧痛恨当年的设计者时，杨倒是很淡然：她自有她的难处吧。
闲暇之余，女生们聊得更多的是家庭。杨与丈夫军相识于国内，为大学同窗，结婚多年，尚无所出。军其貌不扬，笑起来有股朴实的憨厚劲儿， 他早杨一年由美国中部某大学毕业，在芝加哥业界大公司任职，而杨毕业后只拿到了位于加州的工作offer，为了积累经验，只得两地分居，牛郎织女，甚是无奈。那时我和老王带着两岁的娃已由圣地亚哥搬至橙县，落户橙县南部的小城，由老王担起每日南下九十英里上班的重任，虽说不甚完美，但终是居有定所。杨很是艳羡，每每提及我和老王，她言必称赞。每每见到时年两岁的Daisy,她更是宠爱有加，视若掌上明珠。看她如此喜爱孩子，我总是催促她快快加油自己生一个。她微笑应着--那时年少，看不透杨笑颜里的落寞。
军偶尔由芝加哥飞过来探望杨，那一段有人相伴的日子大约便是杨最舒心的时光--一同漫步海滩，一同携手登高，一同出海观鲸…杨如数家珍，提及细节尽是神采飞扬。大多时候，杨一个人去教堂，一个人采买，一个人在公寓生活。杨是我见过的对生活最充满热忱的人。即便一个人在临时租来的公寓里生活，亦是过得一丝不苟。应邀去她家做客，处处惊喜--一室一厅的老旧公寓，在她的经营下，却是不一般的味道。深褐色的皮质沙发，相搭配的欧式茶几，雅致的古铜色台灯…屋内的每一件家具，都是杨细细花时间在各个商店包括集市精心挑选得来。杨的生活哲学便是：过日子就是要追求美好。坐在窗边那张淘来的沉甸甸的实木大餐桌边，杨端上一道道精心准备的菜点，并娓娓道来做法以及风味典故。意式肉丸要搅拌增添粘性，虎皮辣椒讲究的不仅是调味，更是火候控制的口感…她的菜装在有着美丽花纹的盘子里，摆放有致；她的餐桌，装饰着鲜花，生气勃勃；她又是那样周到细致，谈笑让人如沐春风。很多年后，依旧记得在杨家里作客的那一幕--窗外阳光灿烂，绿树成荫；室内鲜花怒放，窗明几净；餐桌上别致的桌旗，美丽的盘盏…以及杨的伶牙俐齿，笑弯了的凤眼--所有的美好都定格在那一刻，深刻地沉淀在心间。
3. 背叛
波澜不惊的日子淡淡过去，直到有天杨惨白着脸来上班，默默地坐在电脑前，久久不见其有所动。送了杯水过去，她木然地接过，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却是不见了。我不知所措地退到一边，待打定主意上前安慰一番，杨却是抱了电话冲出门去。等得回来，眼皮红肿，声音倒是平静下来：军昨晚彻夜未归，说是和女同事泡吧至天明。
我瞠目结舌：戒，戒指呢？
扔了。
少不经事的我不知如何应答，只得由着她没事人一般跑程序，商讨模型进度…忖度着下班后同其畅谈解忧，不料到时杨却径直去了圣经学习班。
两天后军特特由芝加哥飞过来大约是赔罪请求原谅的意思。远远望见他，心生偏见的缘故，一般的憨厚笑容在我眼中变得面目可憎。杨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扔掉的戒指找了回来，重新戴上。奉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信条的我很是不解。可杨说，我理解他的寂寞，我原谅他。
好在不久，杨在芝加哥找到了工作，两地分居终有时。我很是替她开心--两个人在一起，凡事好商量。和杨临行前最后一次见面，约在小西贡的河粉店。然而事不凑巧，开车赴约路上，碰到交通堵塞，遂改道，大费周折，耽搁许久。杨按约定到了店里，点了餐，却是花了长久时间在电话上远程为我指点方向。等到在河粉店见到杨的时候，她的那碗越南粉，浸泡在牛肉汤里，韧性全无，失了味道。我很是抱歉，要为她重新点餐，杨执意不肯，一贯地包容。她笑盈盈地挑起断裂的米线，说起回芝加哥和军一起生活，满是憧憬。
我想杨可能是对的，爱一个人，大约就是需要包容和宽宥。生活就好像那一碗浸泡了汤汁的米线，不是最适口，可还是要吃下去。
杨回到芝加哥，工作生活风生水起，不久又购置了新房。杨当仁不让地发扬其一贯追求美好的作风，置办家俬，打理花园，日子过得好不逍遥。我们依旧时有时无地联络，告知彼此安好。
Matthew 6:14-15 14 For if you forgive other people when they sin against you, your heavenly Father will also forgive you. 15 But if you do not forgive others their sins, your Father will not forgive your sins.
马太福音 6:14-15 如果你原宥他人对你犯下的罪过，那么天父亦会宽恕你。15 如果你不宽恕他人的罪过，那么,天父亦不会宽恕你的罪过。
4. 无助
再次接到杨的电话大约是半年之后。我兴奋地询问她有关芝加哥新生活的一切，工作，房子，花园…杨一一作答，却有种提不起兴致的冷静。我觉得造次，遂收敛，只轻轻地问，你还好么…
杨说，一切很好，可又很不好。房子是我提议要买的，装修是我自己干的，花园是我一个人打理的…她顿了顿，有点哽咽，连孩子，都是我一个人努力地要生。
“可是，真的好难”杨无助的声音仿佛秋风中的落叶，冷冷地，盘旋在空洞之中，慢慢沉下去，沉下去，低入尘埃。
我这才知晓，杨遭受着多大的痛苦。身体的原因，杨一直难以受孕，回到芝加哥的那些日子里，她一直接受各种治疗和检查，其中艰辛，难以语表。然而，军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心生背叛，留给她的不过轻飘飘的“对不起”三个字。
我说，这样不对。
杨说，军知道不对，请我原谅。我答应了。
我说，这样不对。
杨继续为军辩白着，仿佛在寻求对自己决定的肯定。
我无力反驳，唯有默默聆听。
5. 绝望
最后一次联系大约是一二年的四月间，军又出状况，一样拙劣的欺叛：说是请了假看球赛，平日不修边幅，当天却精心打扮单独去女同事家。就好比自宫的岳不群修饰再高明也骗不过枕边人，说知根底，又怎比得过相识相知近二十年的夫妻！杨讲起事故细节，冷静作旁观者状：我已赶他出门，一刀两断。
我拍案：做得好。
想着她哀莫大于心死，此番一拍两散，干脆利落，倒不记得多叮嘱一句：千万别心软。
到底还是心软。八月收到杨的留言，说是重新接纳军，现在两个人互相扶持，一起努力。
6. 殇
Matthew 18:21-22 21.Then Peter came to Jesus and asked, "Lord, how many times shall I forgive my brother or sister who sins against me? Up to seven times?" 22. Jesus answered, " I tell you, not seven times, but senventy-seven times."
马太福音 18:21 彼得询问：主啊，我要饶恕对我犯下罪恶的人多少次？七次？22. 耶稣答曰，不是七次，而是七十七次。
于杨而言，七次和七十七次并无分别。她的生命定格在距离她第三次宽宥那个背叛她的人的三个月后。芝加哥飞雪飘零的十一月某天--杨心梗猝于家中，香消玉殒，时年不足四十。她的脸书的最后更新，是其精心打理的花园--照片里，荼蘼花开正旺。
或许，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在被背叛和原谅背叛的道路上，她走得过于辛苦。在捍卫所谓爱情的旅途上，她牺牲了过多自我。她穷尽一生，企图感化她所爱的那个人--难以深究那个人到底是犹大或是彼得，又或许这一切不过是杨的执迷幻像，我只希望杨从此与神同在，再无欺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