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在日出之前 5-6


“啊?”

没想到这句话换来的是喻文州的这种表情,和叶修先前没事拿他开开玩笑时候的表情不一样——他一边有些呆呆地看着他,稍微有些拧着眉毛,嘴角绷紧,在拼命掩饰不断向上扬过去的唇角。

于是仅仅是简单的一个“啊”字,也带着隐隐的笑意。

叶修敲了他一下脑袋,也跟着笑了,“笑什么,这么求之不得?”喻文州红着脸往后挡了一下,顺势坐在他床上,拿过书遮着脸,声音从厚厚的书页之间透过来,“我要复习了。”

叶修按开了打火机,说,“好,那我不打扰弟弟你认真看书了。”说完拿起手机往阳台边走,那头黄少天也张佳乐已经在聊天频道里把他全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叶修索性开了麦,难得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弟来找我。”

“真是羊入虎口……”黄少天恨恨地抱怨,这话痨今天难得地只说了这么几句。张佳乐笑了一声,说,“难不成你就不是虎口了?”黄少天被这句打开了话匣子,一边滔滔不绝地骂叶修一边洋洋得意地拿自己和叶修比是多么善良多么友好。

叶修和他们俩有一句没一句地吵着,游戏可是一点都没懈怠,几秒过去又是好几个人头到手。何况他现在正抽着烟呢。突然房间内的光影发生细微的变化,喻文州的影子从床上挪开,一会儿就站在自己面前。

“什么事?”

喻文州说:“你抽烟的时候关一下门。还有,戴上耳机。” 一边说话一边把他自己的白色耳机扔给他,想要转身离开,又回过头听不出感情地说了一句,“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叶修一怔,开始回想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看着哥哥有些茫然,喻文州无奈地想要开口,在脑子里把他刚才和黄少天他们说的话又重新过滤了一次,却觉得这话说出来也太暧昧了,犹犹豫豫地杵在那儿。

叶修扯了一下嘴角,说:“怎么不说话?”

“你刚才说……”喻文州说到这里停了停,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几乎快要听不见了。

他说:“我是你的。”

好像是说过这么一句话来着。刚才黄少天在那细数叶修身上的缺点,譬如抽烟打架早恋翘课之类的,唠唠叨叨大半天,又补充了一句,真不知道我们家文州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哥哥,你们一点都不像。叶修那时候被对面一伙人围攻,已经自顾不暇了,就没过脑子地随口说了一句,“去死,谁是你们家文州?喻文州是我的。”

喻文州甩下一句话就往房间里走,顺便帮他把阳台的门关了。叶修在原地等复活的时候往他的方向看,灯光一点一点打下来,他看见他的身影落在窗帘上,有风吹过,开始轻轻摇曳着。

他原先一直以为,自己跟他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那是他们共同的父亲所给予他们的。喻文州体贴温和,事事面面俱到,学习认真刻苦;他自己呢,除了高智商以外,和黄少天形容的一模一样:抽烟打架早恋翘课,坏事做尽,要不是仗着自己成绩好,早就被学校开除八百遍了。

那么现在,那天在酒吧叶修赌气般的接吻过后,算不算有了一点点变化。像一朵夏日将开未开的婷婷青荷那样,喻文州的一举一动间,开始不受他理智性格控制地展露出的、对叶修明显的好感。

虽然叶修并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好感源于什么,说到底,反正叶修也挺享受的。他很享受自己有意无意逗逗喻文州时他惊慌失措又无法掩饰期待的神情,更享受他在他身边做些什么别的事,喻文州悄无声息地扑进他眼中的目光。

叶修想到这里,手一松,放跑了对面一个残血眼睁睁看着人家回了复活点,黄少天在聊天频道里破口大骂叶修你他妈是不是思春了?张佳乐啧了一声说,说不定喜欢上哪个班的班花了。

叶修失笑,“哥从小到大还没喜欢过谁。” 他这回没骗人,他是真的没有认真地喜欢过谁,那个有钱的前男友,叶修自认这人在他心中的地位还比不上魏琛。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所以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喜欢喻文州的——

为什么一谈到“喜欢”这个话题,第一反应会是他呢?

叶修按了按自己心口,不知道以前听谁说起过,潜意识就是那个最真实的你。

*

黄少天张佳乐他们拽着叶修游戏到晚上十一点,本来还嚷嚷着要通宵,结果领队老师一看三个人QQ头像还亮着就打了电话过来逼掉线催睡觉。叶修乖乖认错后拒绝了黄少天凌晨三点继续游戏的邀约拿着睡衣洗澡睡觉。

洗完澡到卧室的时候,看见喻文州一个人拿浴巾当被子裹着,躺在柔软的地毯上,拿沙发上的抱枕当枕头,睫毛一颤一颤的,呼吸温热均匀,显然是睡着了。叶修想他估计睡着也有一会了,顺手关灯,躺在床上没有一点与漆黑的世界交流的兴致。他睁着眼睛,身边所有物质的轮廓竟然一点一点清晰了,可是都遗憾地止于黑色。

叶修就这么靠着睡了一小会儿。半夜觉得冷起来关空调,突然听见地板上的喻文州一声一声的激烈咳嗽,包在浴巾里翻来覆去的,脸涨得通红显然是难受极了。

叶修开了床头灯,上去用手背试了试他的体温,轻声说,“你是不是很冷?”

喻文州烧的晕晕乎乎,头脑里只剩下一个“哦”字可以说出口,转过头又睡着了。

叶修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他抱起来去医院,却发现自己的袖口一直被他死死地压在胳膊底下,抽不开去,应该是刚才来试他体温的时候被他一个侧身不小心压住了。叶修去掰喻文州的手,又不敢太用力怕弄疼了他,只好在他耳边说了一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喂,你压到我手了。”

喻文州还是嗯嗯啊啊地,叶修半天也没听出他在说些什么,就想去把他的身子往边上挪去一点,他手刚想往他的背上推,喻文州却突然清晰地说了一句“别碰我”,吓得叶修悻悻地把手缩回来,“你放一下手。” 他说。

过了很久,喻文州才咬字不清地说:“不放。” 叶修没想到他是那么幼稚的小孩子心性,笑了一声,说,“那我走不了了,怎么办?”

他口气执拗:“那就留下……” 那个“下”字剩下的音节没有说完,散在空气中不见了。叶修拿他没办法,就很勉强地从自己床上勾了被子下来,小声说,“你要是明天病好了,肯定会后悔。”喻文州迷迷糊糊地地开口,“不会的。”

叶修嗤笑了一声,把自己和他的被子换了一下,帮他掖好了被角后缩在浴巾里,“真的假的?”

那边没了回音,睡着了。喻文州一直牵着他手,导致他翻身的时候顺便把叶修也翻了过去,叶修数次被他这么闹得清醒,正想发火,一转头看见喻文州安静的睡颜,像一泼温柔的冷水,把他生生弄得没了脾气。

心想这么由着喻文州扑腾那他晚上大概是不用睡了。叶修冒着第二天起来被喻文州反锁在屋内的风险把他按在怀里,他身体滚烫,像按进了一簇小火苗,从胸口一直燃烧蔓延至全身上下。

叶修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喻文州,他们的眉目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相似。他只是觉得,如果喻文州不是他弟弟——想到这里,他很快深深地鄙视了自己,想什么呢。

后来又想,幸好他是他的哥哥,这一点相似的带有同样温度的血液,将他头脑中最后一点理智牢牢掐住,悬崖勒马,告诉他不可以。

喻文州在他怀里,突然很轻很轻地叫了他的名字,像是一团棉絮,飘落在他心间,随着他的心脏一起跳动着,”叶修、叶修……“

叶修把他被汗水濡湿的额发拨到脑后,说,”没事了,我在这里。“

就这么圈着一个人,叶修强迫自己睡觉。

梦里雨滴打在西湖边的梧桐叶上,沙沙作响,他一个人站在巨大的M字下,身边的行人或喜或悲地朝着远处行尸走肉般地挪动着。突然有人叫了他的名字,“叶修。”他闻言,看过去,是喻文州,穿着他们学校那套墨绿色领带的校服,手撑着一把漆黑的长柄伞,不断的有雨珠从他的手臂上落下来。

他的眼睛是极为纯澈的湖蓝色,此时却如起了沉沉的雾,喻文州把他拉到伞底下,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某个远方,”我们回家。“他看着他,看着叶修兀自惊讶的神色,又笑着重复了一次,眼睛里有亮晶晶的笑意,像是剪了一小片星河下来贴在他眼瞳里,他一字一句地说,”叶修,我们回家。”

*

早上醒来,喻文州只觉得胳膊被压得极麻,像是失去知觉一般。身边的叶修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那一点温度像一朵噼里啪啦绽开的小火苗,烘烤着他的脸颊,微微生红。

喻文州轻手轻脚地爬下床,简单梳洗了一下自己,忽而看见茶几上有什么物体借着清晨的微光轻轻闪烁起来,他稍一注意,是温度计,边上有消毒用的酒精棉散在一旁,他却想不起丝毫关于昨晚的事,只记得那是极其温热的一夜,因为他无意中拉了拉他的手。

喻文州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叶修还在熟睡,长长的睫毛安静而乖巧,和他平时判若两人。喻文州估计他一时半会还不会醒,加之今天的初赛安排在下午,就下去顺带帮他买个早点上来。

电梯呼啦呼啦地抖开,恰好碰见同样下去吃饭的张佳乐和黄少天,两人肩并肩聊的开心,一见喻文州进来,黄少天眼睛亮了亮,笑逐颜开地围上前,“文州早啊。” 又说,“怎么不见叶修?”喻文州解释道:“他还在睡觉,我下去帮他买点吃的上来。”

张佳乐瘪瘪嘴,白了一眼,“懒得要死。”黄少天不甘示弱地白回去,“是我们文州体贴,你懂个头。” 话锋一转,“不过文州,你跟叶修一起睡的么?”

喻文州愣了愣,还是如实点头。

黄少天神秘兮兮地往他身边凑,不耐烦地把同样一脸好奇的张佳乐挤开,不顾对方鄙视的眼神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我跟你说,叶修这个人不正常。” 喻文州的嘴角还是挂着浅笑,似乎并不惊讶,“嗯?我知道啊。”

天天翘课打架早恋还能考第一,脑子都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当然不正常。

这回换黄少天讶异,犹豫地扯扯喻文州的衣袖,“那你还和他……”

“我是他弟弟啊,所以——”说这话的时候喻文州还是笑。

“是弟弟才更危险好吗!”黄少天打心眼地认为叶家的人都有点不正常了,“所以你以后还是要小心叶修,别总是跟他睡一起了。” 这时电梯到了,三人互相推搡着进了餐厅,喻文州一边慢吞吞地从裤袋里把房卡拿出来,一边慢吞吞又无比认真地看着黄少天的眼睛,“两个男的睡在一起难道还会出事么?”

黄少天彻底无语,张佳乐趁机塞了一个刀切馒头牢牢堵住他的嘴,顺便殷勤地给喻文州倒了杯咖啡,期待无比地问他刚刚聊了些什么有趣的八卦。

叶修醒来的时候摸摸床边,空的。连棉被都没有抓到,喻文州这人顺手还帮他把被子叠了,现在整个床上的两个枕头长宽高完全对齐,叶修正面朝上双手交叉搭在胸前,瞪着迷迷糊糊的眼睛,从门外看简直像谋杀现场。

叶修随意冲了个澡,大脑保持着昏睡不醒后的掉线状态,再也无法让任何意识具体化,只能从麻痹的神经中撕扯出尖利而冰冷的“嗡嗡”声。

换好衣服出来,准备找房卡下去吃个早餐,突然发现茶几上用一本参考书压着的一张字条。男生的字迹清秀潦草地写着:我帮你去买早饭,睡吧。

大概是手出了点问题,最后的“吧”字的最后一笔,抖抖索索地拖得很长。叶修轻笑了一笑,伸手把字条揉成一团,捏在手心。后来穿鞋子的时候觉得手上捏着个东西太麻烦,干脆小心翼翼地塞进衬衫的口袋里。和他的心跳一起缓慢而喜悦地跳动着。

虽然队里年龄并不完全一致,比如喻文州黄少天之类才读高一却堪称物理天才之流,学校破天荒恩准二人跳级参赛。全队十几个人被打散在二十多个不同的考场,同队在一个考场的概率很低,但偏偏叶修和喻文州被幸运女神砸中了——起码叶修是这么认为的——一个座第一一个座最后,完美拉开一条漂亮的对角线和诠释了什么是最远距离。

离初赛开始还有半小时,领队特意把外套换成了鲜艳的红色,被黄少天无情地表示“又土又俗”后喜笑颜开地说,穿红色是祝大家开门红嘛。张佳乐不屑地晃晃脑袋,说不就是一个初赛嘛,哪有什么难度,闭着眼睛都能进决赛。

黄少天眨巴眨巴眼睛说,张佳乐你去年就是一分之差无缘总决赛喔,我记得超清楚。张佳乐反唇相讥,“那是我做完卷子就睡着了,没填选择题在答题卡上好不好?”黄少天笑着躲开他的拳头,“叶修也睡着了啊,最后两个大题三十分空着没写不也照样进了总决赛。”

领队想想考前热闹热闹轻松一下心情也不错,也不去管男孩子之间的嬉戏打闹,只说,“这回你们两个可不能睡着了,这可是全国决赛,搞不好……”

“放心吧老师,”几个男孩子在说话间已经勾肩搭背地进了考场,黄少天转过头来,冲领队挥挥那张准考证,上面的黄少天笑容灿烂而自信,“不会搞不好的。”

从校门到考试的教学楼有一段距离。身边是郁郁青青的草木,有一两朵不易觉察的嫣红点缀其间,一路微笑过去,清风拂面,是少年的气息。志愿者站在门口帮忙指引方向,一伙人互相加油打气后便散了,只剩下叶修和喻文州两个人傻乎乎地跟在红袖章志愿者身后。

一路上叶修都没找到机会和喻文州说话,张佳乐一直缠着他打游戏,他又不好意思推脱,但他的心情却不错,车上喻文州曾悄悄儿转过来瞥了他几眼,漂亮的让人惊心动魄的蓝色在他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他都知道,但他就是故意不与他对视。

包荣兴曾厚着脸皮向他请教追女孩的秘籍,叶修送了他四个字——欲擒故纵。

刚刚在车上“纵”过,现在就该“擒”了。叶修拉拉喻文州的袖子,仗着身高优势轻易把对方拉向自己,在他耳畔轻声说,“身体好点了么?”

简直像蜜糖一般黏住了。喻文州脸一红,勉强地点点头,“嗯。” 叶修笑着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略一皱眉,“不对啊,怎么还是很烫呢。”

喻文州咳了一声:“嗯……你离我太近了。” 四目相对,太近,他挪开目光去,有些窘迫地指着前方的红袖章,“走吧,不然要把志愿者跟丢了。”

喻文州有开考铃声响起前翻阅试卷把握整体难度的好习惯,也有爱转笔的坏习惯,他通常是一边转笔一边看试题,这次也不例外。读了第一道选择题后,奇怪的是他脑子里没有任何思路。

一转笔。脑子里就是叶修叶修叶修。

又转笔。脑子里的杂念统统强行被驱逐,成了茫然的空白空白空白。

再转笔,这次没转好,掉地上了。一抬头,又他妈是叶修叶修叶修叶修。

这试没法考了。     

考试结束的铃声救命般地把喻文州打了个清醒。提前二十分钟完成后,喻文州左手托着脑袋,嫌阳光刺眼微微把眼睛眯起,就这样不自觉地意识迷离了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反正听见铃声的时候他是有意识的——匆匆忙忙把水笔从地上捡起来把姓名这一栏的空当狼狈地补上。以至于监考老师在整理试卷时颇为狐疑地打量了他好几圈。

喻文州有些窘迫地冲老师歪歪脑袋,理好东西准备离开考场时,装作橡皮丢了翻来覆去地找,实则用眼睛偷偷往对角线最那边看,他做这动作时自己没有任何觉察,下意识地就那么做了,不过有些怕被叶修发觉,小心翼翼地把视线又收敛回来一点点。不过叶修好像碰到了熟人,一个长发戴眼镜的女生,抱着铅笔盒跟他有说有笑的,也没这个心情关注他。

喻文州闷闷地走出教室,一边走一边提着石子,本来还想等——谁要等他。下楼的时候碰到黄少天,男生嫌教室太热把外套脱了搭在手臂上,亲亲热热地上前勾住喻文州的肩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停不了絮叨这次卷子是有多么多么简单他黄少有多么多么厉害。喻文州习惯性地点头微笑说那是,领队老师早就在客车边上候人了,见二人慢吞吞地踱过来,往车厢里喊了一声“可以走了”。喻文州稍微低了低头,在车门合上前踏了上去。

车厢内乌压压坐满了人,安静的出奇,多数人低头玩手机,或者眯起眼睛休息。喻文州找到叶修边上的空位坐着,风吹进来,有很轻很轻的、属于少年的浅浅薄荷味,将蓝色的窗帘温柔地覆在男生侧颜上。叶修靠着窗户,外套盖在身上,好像是在睡觉。他皮肤极好,一点光打进来,甚至可以看见淡金色的容貌安安静静地笼了一圈。喻文州愣了愣,他竟然到的这么早。

感觉身边的空位被人占据,叶修半眯起眼睛,见是喻文州,“来啦。”

喻文州没说话也不看他,拿起MP3塞上耳机开始听歌。叶修用手指戳一戳他的脸颊,“今天怎么这么沉默。” 喻文州好像没有听见,依旧一副谁都不理的死样。叶修轻笑了一声,心想大概是今天考试结束时碰到小学时候的班长聊了几句忘了等他,不高兴了。

于是他悄悄凑上前,蹑手蹑脚地把喻文州右耳的耳机摘下来放进自己耳朵里。喻文州又惊又怒地往他这边瞪了一眼,伸手想要拿回来,却被老师一句“车上保持安静”硬生生拦了回去。

叶修挺好奇喻文州平时都爱听些什么歌,这回偷来一只耳机听听看。左耳一片安静。他的MP3里没有放歌,一直静音。他甚至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是怎样温柔的一种旋律,顺着漫长耳机线,轻轻地又故作漫不经心放给他听。

突然耳机里开始唱歌。也许是喻文州见叶修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也许是累了,也许是仅仅因为自己想听,喻文州学着哥哥的样子,把外套披在身上睡觉。

睡觉睡到意识模糊。恍惚间,有女声在他耳边低吟着,“I'm bad with that but you know this all too well.” 叶修没来及想清楚是什么意思,随着车连续不断的颠簸,又睡过去。

因为是决赛的初赛阶段,出成绩需要一周左右,领队丢给王杰希一张银行卡让他带着人在北京四处转转。王杰希做事极有条理,又成熟稳重,还是北京本地人,凡事交给他都格外放心。

虽然现在处于旅游淡季,故宫给中的游客还是不在少数,为了防止出现迷路和走丢的情况,王杰希把人分成两组,高一一组高二一组,约定时间在出口集合。喻文州一觉起来昏昏沉沉,只知道被黄少天从东拽到西,这里买买那里逛逛,还拉着睡眼朦胧、耷拉着脑袋、头发凌乱的喻文州拍照,非说他好看,喻文州也无可奈可,将就着陪着黄少天玩了一圈,就当给自己长点见识。

兜兜转转,那么大一个故宫,竟然还能碰上叶修。他跟王杰希、张佳乐三人在御花园前的古树下拍合影,看来是顺手拉来了一个高大的欧洲人帮忙。比着最土的剪刀手,笑的像三朵向日葵。

“好啦,快过来看照片。” 快门声一落,王杰希就跑到外国人边上,用熟练的英语道谢后,把照片洗出来给另外两人看。无奈一个已经找了块石头坐下一门心思地玩手机,另一个左顾右盼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王杰希喊了一声“叶修”,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

照片上三个人亲密无间地并肩站着,笑容灿烂如日光,仿佛身边的一景一物都因此照亮,沦为陪衬。王杰希突然指着一个角落,有些惊喜,“你看,这是不是喻文州?”

果然,照片的右下角,穿着白色连帽衫的男生,耳机只戴了左耳,头发凌乱好像没有睡醒,眼睛带了些茫然地往镜头这看。镜头不小心带到的一处,竟然也美的刻意。

叶修轻轻捏着照片的一角,树叶随着风无意地落了一身。他想,他到底是在看谁?

回酒店后没几天就出了成绩,出了个别人发挥失常外全部顺利晋级总决赛,多了一星期准备时间。领队得知喻文州房间电路出了点故障后就替他换了房间,住到了九楼,如此一天很少能看见他。只有一次,叶修下楼去便利店买点零食,喻文州刚好乘着电梯下来。

电梯门的开关似乎对他毫无影响,捧着本笔记埋头复习。叶修走到他身边,发现他和往常一样塞着耳机,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在听歌。叶修开了开口,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咽了回去。至始至终喻文州都没有抬过头。后来分考场也没有分到一起,叶修在第一考场,喻文州在最后一个考场,又是一次最远距离的完美诠释。

再次见面已经是在回杭州的飞机上了,喻文州去上洗手间的时候不小心踩到叶修的脚,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叶修也下意识地点头说没关系。两个人相望一眼,都笑了——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客气的兄弟。

入秋了。喻文州搬回了储藏室,和他身上的薄荷味一起。叶修帮忙搬床铺的时候,指尖轻轻蹭了一下他的,他闪电般地弹开。之后便无话,直到喻文州关上门。叶修闷声不响地去洗手间,把水量调到最大,报复似得、恶狠狠地把脸洗的通红。

喻文州心烦的时候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来者不拒。他从叶修废弃不用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本《心理解读》,随便摊了一页,就这么趴着看了起来。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对叶修的感情不一样,这点喻文州非常清楚,他很了解自己。习惯了善意相对每一个人,习惯了恰到好处永远完美的处事风格,习惯了对每个人都有所保留小心谨慎的性格。这样的人,看起来有温和善良,乐于助人,却最冷漠。

叶修之于他的感觉,是有温度的。他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哪一瞬间、哪一秒开始的,自己的星星上毫无征兆地,有一朵玫瑰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他喜欢理性的东西,正如他此刻非常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个温度的具体数值,他需要加以克制,理由单纯直白,不想受伤。历史上所有的带有血缘关系的恋爱都没有好下场,他知道。

可是他做不到。像是一杯有毒的红酒装在精致的高脚杯,摆在他面前供他品尝。他难道会明知危险,还甘之如饴么?

他不知道答案。但是来自最深处的、那个被自己牢牢囚禁的小恶魔伸出尖利的爪子挠了挠他的心脏,说,会。

第二天是周日,叶修一直睡到了十点,被妈妈的做菜声吵醒,那是油炸裂在锅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妈妈见他起来,说,“中饭给你做好了,我要去医院看你外婆,你自己在家做作业啊。”叶修一边把外套穿起来一边问,“喻文州呢?”妈妈“哦”了一声,说,“文州和同学玩去了。”叶修瘪瘪嘴,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黄少天这个混世魔王。

叶修无聊地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做作业。中途听见妈妈出门的声音,之后就一直归于寂静,楼上的小男孩又开始被自己妈妈用棍子追着打开始弹钢琴,打了三四年,至今连首完整的练习曲都弹不出来,连《小星星》都是颇为勉强断断续续的几个音符摆成的。

叶修想想自己,也是同他这么小的时候,幼儿园回家被音乐老师叫住,一个劲儿地夸他先天条件好,手纤细修长,是弹钢琴的料子。出于家庭困难,为了给外婆看病负债累累,承担不起钢琴的学费,叶修就在琴行待了半年就被迫收拾东西回家。

幸好琴行的老板欣赏他的音乐天赋,允许他免费练琴自学。可是算算,叶修已经有快两年没有摸过琴键了。

回忆到一半,被毫不客气的敲门声打断。叶修心里突突地一跳,几乎趔趄着过去开门。见到来人的一瞬,大脑里连一句脏话都来不及转化成语言了。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喻文州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回来,千万不要。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玩?”黄少天穿着他那件印有“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的大红卫衣,笑嘻嘻地挤进喻文州和张佳乐中间。一个塞着耳机,有点无可奈何地冲他草率地微笑了,另一个毫不客气地挥拳过去,咬牙切齿,“黄少天我再抽出看球赛的时间陪你捡垃圾我就不姓张。”

早上五点半,天地万物与一层层清浅的温柔薄雾相拥。喻文州被黄少天聒噪的声音硬生生从睡梦中连根拔起,朦朦胧胧间听见几个“出来玩”“有意义”“时间不长”等支离破碎的语句,脑子一热就答应了。一到约定的地点,喻文州和张佳乐面对身穿大红卫衣的黄少天和身后一簇一簇望不到头的垃圾大眼瞪小眼。

两人谢绝了与黄少天和若干大姐阿姨“同化”的好意,虽说少不了抱怨,还是认真地完成了非常人可以忍受的垃圾分类任务。结束时接近晌午,喻文州心想叶妈妈也许还在等自己回来吃饭,借口推掉了黄少天的电影邀约,三人在公交车站分手,黄少天嬉皮笑脸地冲公交车上的喻文州招招手,“下次再来啊。”

走到门前,喻文州习惯性按了按门铃,示意自己回家了。机械的音乐在空气中徘徊了好久,他甚至都耐着性子把整首铃声从头到尾听完了,也没有人应。喻文州只好掏出钥匙来开门。

“天……”

像是整个完美的乌托邦瞬间崩塌在眼前,把每一个凋零的细节都无限放大,放大成一个一个慢镜头直直地朝他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几个陌生男子,高大强壮,把干净整洁的客厅占为己有,坐在沙发上的那个,手中端着茶,饶有兴致地望向门口这个茫然的不速之客。

喻文州被那人看得有些发怵,犹豫道,“你是?”

那人只是笑了笑,慢条斯理地从沙发上站起,向喻文州这边步步靠近,“你是这家的小儿子?正好,你爸妈欠的钱,你哥哥还不了,那就你来还吧。”

欠钱?难道——

喻文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用半分钟的时间迅速理清了利害关系,显然是叶家曾经出于某种原因借了高利贷,现在无力偿还导致追债上门,他放低了声音,几乎是在恳求了,“我带钱了,可以还你,但是我需要知道我哥哥他是否安全。”

他虽然是在请求,但眼神却不容置疑,就像他早就知道了结局一样。男人眯起眼睛打量起眼前的少年,超乎他年纪的成熟理智让他稍稍吃了一惊。男人往里面的方向努努嘴,“给你三分钟,见不到钱,你们就留个胳膊给我做纪念吧。”

喻文州飞快地道了声谢谢。

所谓的黑暗他只在歌曲中听说过,当它真切存在于身的那一刻,他心中所想竟然不是惧怕而是不屑,出于他与生俱来的骄傲感,原来黑暗也不过如此,万籁俱寂,了无声息。叶修自开门的瞬间就预料到结局,残废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一种结局。

灯泡被砸坏,书本横尸遍野。突然有人带着一点点害怕和显而易见的担忧凑近他,有他熟悉而陌生的气息从他的鼻尖开始萦绕,等那点脆弱的灯光在他面前悄悄绽开,男生俊秀的面孔被一寸一寸温柔地拉开帷幕。叶修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只是觉得“他终于来了”“他怎么来了”,以及疲倦。对方把他拉到怀里,撕下衣服的一块布料再次为他做包扎,上一次还是初识的时候,在酒吧那次……叶修用力才勉强扯了一下嘴角,说,“你怎么来了?”

喻文州没有回答,只是一本正经地帮他检查伤口。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开始意外地忽明忽暗,喻文州的声音在这时候轻轻地响起,“他们打你了?” 叶修嗯了一声,不做否认。喻文州轻笑了一声“不还手?”

叶修沉默了片刻,还是说,“不能还。” 又说,“我怕他们对妈不利。”

喻文州把他从地板上拉起来,“那我替你还。” 然后,又笑了,“尽管让他们来找我。”结尾落下一个不许任何否认的陈述句,推门离开。

客厅外,几个男人早就等候的不耐烦。

“钱呢?” 他们向他伸出手。喻文州摇头,做出一个抱歉的姿势,眼睛里却星光流转灿烂无比,让他想起某种花朵,“没有,但我更愿意跟你打一架,你觉得呢?”

“你轻点,疼。”

面对涂满鲜红药水的面前,喻文州本能地扭头拒绝,叶修佯装不高兴地瞪一瞪眼睛,他便乖乖地把脑袋伸过来。

叶修一边涂着药水一边替他把头发梳理好,“谁让你逞强要打架的?” 心想不知道妈妈一会回来会怎么想,两个儿子都挂了一身彩还冲她笑啊笑的,毛骨悚然的很吧。

“还不是为了你。” 喻文州忍着痛说,“刚才那个花瓶飞过来你也不知道躲一下?” 叶修翻翻白眼,“不是有你挡着嘛。”

说完吸了吸鼻子,“怎么有股垃圾味。”

喻文州无奈地笑笑,“这么说我原来是肉盾。” 又摸摸刚刚被自己包扎过的叶修额前的伤口,“这下我们扯平了。”

叶修往伤口上使劲黏了一个创口贴,说了一声“大功告成”,继而瘫倒在喻文州旁边,笑嘻嘻地捏捏他柔软而湿润的掌心,“兄弟嘛,有什么扯平不扯平的。”

“嗯。” 身边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安安静静地嗯着。现在可能是他们除了那次意外亲吻以外最接近的一次,他就在自己身边,不到两厘米的距离,他的发梢甚至可以轻轻蹭到他的,如此之近,再往下一点就是心脏。

却被他一句轻描淡写的“兄弟嘛”,理所应当又干脆利落地划开二十四个时区的距离。

叶修见他只是沉默地望着天花板出神,支起脑袋,“想什么呢?”

喻文州把搁在嘴边的“没想什么”咽了回去,换成了一个狡黠的笑容,轻佻地说,“想你啊。”

叶修微怔,喻文州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漂亮的瞳孔定定地凝视着他,让他想起幼年时在街角邂逅的那枝鸢尾。叶修还是故作轻松地说:“你跟我学坏了,乱说话。”

“嗯,是啊,”喻文州眨眨眼睛,“不只学坏了这点,别的,也学坏了。” 他侧过身子,把叶修的身体扳过来面朝自己,慢慢凑近,伸手把他的眼睛阖上,他的手指接触到他纤长的睫毛时,叶修差点以为他要吻下来——不过他不会像喻文州那样傻傻地闭上眼睛——他甚至能感受得到他的心脏强烈地抽搐了一下。

“睡吧,”喻文州的声音暧昧地黏着他的耳朵,“这下,我们真的扯平了。”

以至于叶妈妈掏出钥匙回家,发现两个儿子肩并肩在床上摊成一个“大”字形,睡得正香,额头上都缠了一层白纱,其中一个耳根有些微微泛红。叶妈妈微笑着帮他们盖上了被子。

次日刚醒来,叶修就被魏琛的电话轰炸炸醒,他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那头就噼里啪啦地跳脚说要找文州。叶修默默地帮喻文州把踢掉的被子盖好,听魏琛叨叨了一上午喻文州给叶家争光给学校争光拿下了全国物理竞赛第一个高二一等奖吧啦吧啦,叶修不耐烦地打断他问了一句“那我呢”,魏琛这才悻悻地说,“你也一等奖。晚上来我家吃饭啊,我亲自下厨。”

叶修哼了哼,“你烧的菜能吃吗。”

然而还是兴冲冲地带着弟弟直奔魏老师家蹭饭去了。魏琛家很大,毕竟老婆孩子加上爹妈五口人在,客厅大到可以拿来开个交谊舞会。魏琛虽然是个理科老头子,也赶上潮流装了一台KTV点歌机,叶修刚到,就听见黄少天霸着话筒纵情歌唱,一看喻文州来了就迫不及待地扔掉话筒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身上的垃圾味洗掉没啊?”

喻文州默默地隔开一段距离,刚想说话,叶修就拦住黄少天的拥抱,一丝不苟地说,“洗了,洗的特别干净。”

等人陆陆续续来齐后,魏老师拿着话筒站在沙发上显得格外高大,声情并茂地发表了此次竞赛大获成功学校领导很满意的演讲,在同学的掌声中系上围裙进入厨房做菜,一伙人就瘫在魏琛家的沙发上看电视,这个点又是新闻联播的独家档,张佳乐主动提出说玩真心话大冒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摆开了阵势玩了起来。

喻文州往那堆摊开来标有“大冒险”的卡牌上偷偷瞄了一眼,最后一张底牌赫然写着“亲一下你喜欢的那个人”的花体字。他歪了歪脑袋,绽出一个得体的笑容说主动帮忙洗牌,不动声色地把牌的位置调换到了第一张。

从主持人黄少天的右手边开始轮流,叶修是第一个摸牌的。喻文州在心里笑成了一朵太阳花,虽然他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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