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妈妈，一位是王女士，一位是高女士。王女士是给我生命的母亲，高女士是在我有限20多年生命中陪我更久的妈妈。称呼王女士是因为我对她了解甚少，而高女士，我们之间永远存在一种不会散去的隔阂感。

（一）

‘又发脾气了，真是随了妈了’。我总会这么想。不仅仅是外貌上的极其相似，甚至脾气性格也像是复制粘贴来的，又或者我知道她就是那样的，刻意传承，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实我就是她的女儿，尽管我只得到了9年做她女儿的机会。

她的生命在2006年走到尽头的，死因不光彩，艾滋病。我不了解她，只记得她的样子，刚强果断，一个决绝又无情的爱穿红色衣服的烈女子。

父亲的前半生是悲剧的，出生起就带着满满的悲凉底色。奶奶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傻子”，爷爷贫苦，娶到一个傻婆娘得以传承香火，大伯、父亲、还有夭折的姑姑，他们都是那个年代的不幸。两个少年的尊严，在一个不足百户的村子里，被践踏得破碎。大伯性格软弱，读书读得死板，在一套自成的理论体系中安慰自己的不幸。在其他少年张罗找对象要结婚时，他深刻明白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家庭条件，娶了邻村的一个“疯”婆娘，一个需要用绳被绑起来的大伯母。比起大伯的安然接受命运，父亲更多的是不甘，他更像是要拼命的逃脱那个不太正常的家庭，所以，在有一个可以离开那个家庭的机会下，他选择了做上门女婿，进入到一个新家庭。

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村子，村子里王姓是大家族，王家的大家长叫王桐。王桐的第一任妻子因为难产离世，之后续弦后街上耿家的姑娘，半辈子生下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就是王女士。

王女士跟父亲第一次见到的情形大概是这样的：王女士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家里两个女儿的人家儿大都留大女儿在家，招一个上门女婿，生下一儿半女以延续香火，不至于断了家族，愧对祖宗。王家准备把瓦房翻新当作结婚新房，而当时的父亲，经历了调皮学生、叫卖商贩的多重身份后，把身份稳定在了一名瓦工上。当时的建筑行业不如现在那么规范，加上乡里乡亲的邻居关系，主家和干活的人聊得火热是常有的事，父亲的家境在周边十里八村也不算什么秘密。在一次主家管饭时，父亲吃到了耿老太太烙的饼，以至于后来他都会开玩笑的语气说：“当时和你妈结婚那块饼可起大作用了。”

在王家的几个老长辈的见证下，父亲跟王女士正式结婚了。婚礼的头天晚上，在村委会几个村官的主持下，父亲签下了一个字据，字据大抵就是承认父亲从此以后就是王姓村庄的一员，是王家的唯一儿子，而在百年以后爷爷的养老问题不由父亲负责。看来的确像是父亲从以前的悲剧家庭逃离了出来。

（二）

父亲和王女士的婚礼如期举行，谈不上奢华，但在父亲看来，这是他全新生活的开始。按照入赘规矩，父亲改姓了王，他也许从没想过把他名字前的那个字改为王是如何感受。

王女士是一位女强人，没有文凭，但是极其的机灵。在当时的村子里信用社成立储蓄点时，王女士当仁不让的得到了这个肥美差事，之所以称呼为美差，哪个人不希望自己家里是银行呢！储蓄点的成立不过是为了方便村民们存取方便，不必要跑到镇上操作，一切程序都可以在王女士这里完成。当然也并不算一件简单的工作，王姓村子是一个大村子，每天都会有进账、出账，每天的流水记录，再加上后来甚至邻村的村民慕名前往存储，所以王女士的“事业”也算是做得风生水起，至少在周边村子里，王女士能干机灵的形象立得稳稳当当。

上门女婿的父亲当然不敢闲着半刻，他明白所处的地位，家庭、工作都不敢怠慢，王女士的一句话在他听来就是“圣旨”似的存在。王女士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俗人，她爱财，更爱指挥父亲去赚钱。王女士的聪明就在于能看准市场，她就像军师一样指挥着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而父亲，就是王女士军师的那个践行者。夏天卖瓜，冬天卖菜，平时转街收个粮食，偶尔鼓捣出个苕帚、簸箕，这些都不稀奇，王姓村子里谁还不知道王家出了一个能干的勤快女婿呢！

如果说父亲从原生家庭带来悲剧生活中逃离了出来，那么可怜的父亲的人生中的又一段悲剧仿佛刚刚拉开帷幕。

父亲能吃苦，他接受着赋予他“王”姓的这个家族的一切指令。他的生活不比之前轻松，甚至很难。上门女婿到底不是儿子，王女士爱父亲吗？我不觉得。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关于他们之间的记忆只有几个电影情节一样的片段。不幸的是，这些片段除了他们之间的吵架打架再没有其他的东西。

父亲左手小指是残疾的，残疾原因是王女士，不是因为什么浪漫的谁为了保护谁的爱情故事，就简单的因为王女士是一个太狠的人，下手太重。这件事情发生的年代甚是久远了，从我开始有记忆时，父亲的手指就是那样了，以至于我都不曾觉得父亲的手指是异于平常人的，又或者问问他当时的处境。父亲的伤绝不只是这一处，在一次爷爷热情地送来新鲜的黄瓜，而王女士当着老爷子的面把脆生生的黄瓜扔在家门前的垃圾堆上，除了父亲和他的父亲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无情和凄凉，旁观者更多以高姿态的身躯当作一个笑话。

王女士不爱父亲，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在另一次的吵架之后，王女士给和奶奶家在同村的姨姥姥打电话：“王明死了，你们来看一眼吧！”

当一行人带着祭品出现在王家大门口时，惊愕，心疼......王女士把她的恶毒和诅咒施加予她的丈夫，我的父亲。

父亲的父亲和王女士的父亲几乎是同一时期生病的，两个家庭的差距就在于王女士的父亲被送到市里的医院治疗，而父亲的父亲因为囊中羞涩甚至请不起一个乡间郎中，仿佛接受命运的安排，等待死神的来临。王女士拒绝了父亲回家照顾爷爷的请求，“你就在医院照顾好我爸，我带着妞妞回家看看你爸。”当王女士说出这席话时，父亲心里是说不清的感动。但是王女士到底是王女士，心狠无情，她并没有那么做。再得到父亲老家的消息便是爷爷的去世，父亲在这之前一直守候在市里的医院，他没有尽到一个儿子应该尽的孝道。因此，在处理爷爷后事时，他甚至不敢回老家，那个不足百户的村子，会又一次任意践踏他破碎的自尊。

（三）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到坚固不摧的，像她的生命，又或者像曾经以为的亲密关系。父亲说：“太恶毒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王女士大概是一个有秘密的女人，她和一个陌生男子带我去看摩托车杂技表演，车手炫酷的在墙壁上快速地旋转，我看不清楚那个陌生男人的脸，甚至我怀疑那是我的一场梦境，还是说，它的确是发生过的，只是无情的时间抹去了我的记忆。时间最无情，我竭力想保存下来的情景总是在一点点褪色模糊。

王女士后来经历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一个极罕见的她的无助的场面在我记忆的最最深处。那个画面中，她头发是凌乱的，在某一个看着无比破落的地方，面对来接她回家的我，父亲和姥爷，她目光失了神，双臂紧紧环抱着一个电线杆，大喊的哭闹。可能是睡着了，再次睁开眼睛时，我被王女士抱在怀里，王女士仔仔细细地盯着我看，满眼泪痕的轻轻地对我笑了一下，没有人知道，我在后来的后来直到今天，有多怀念那个笑容。

回家之后没多久的王女士就生病了，感冒，发烧，过去无比强大的那个女人好像一下子就娇弱了起来。长久的感冒发烧不恢复不是好兆头，父亲带王女士去了县里，县里的医院到底医疗水平达不到，查不出病因，只让留院观察治疗，但是病症一天天的加剧终于让医生们意识到了病情的严重程度。

“她这病可能是血液有问题了，建议转到大医院去吧，尽快。”医生给出了转院的建议，父亲连夜联系了车准备去北京求医了，此时的王女士已经虚弱到甚至没有说话的力气，可见她已经病到很严重了。北京的医院并没有收下王女士这位患者，县里的医生打来电话让回到郑州的某个医院，马不停蹄地回到郑州住院，办理手续，抽血化验，很快，王女士被确诊为艾滋病，换句话说，只有等死。王女士得病的原因跟那次她含着眼泪对我笑是有关系的，我想。

我到现在仍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当然不想向父亲询问，因为那段岁月，应该是保留在我们内心中最脆弱的一块玻璃，这块玻璃它没有被修理成光滑的边，所以一次又一次刺拉着我们的心房，我们相互默认地不提及这事儿。

生病的王女士也爱美，在生病前，她是第一个把红色大波浪的发型带回我们那个村庄的，她最喜欢的裙子是黑底白点的裙子，我敢说，那件裙子，即便是放在今天，也还是潮得不像话。

王女士知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渴望再穿一穿那件裙子，只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给她带去的，不是她想要的那件。

某一天我从别人家回我家时，看到了大门前的拖拉机上摆放着一樽冰冷的冰棺时，我明白了，王女士只陪伴了我9年就要离开了。父亲抱着我痛哭，我们无助又可怜。丧事操办得很简单，王女士的住院花销不是一笔小数目。

（四）

父亲原本就是脆弱的，他脆弱着生活了半辈子，他最初被笼罩在原生家庭的不幸当中，又经历了王女士的带给他的阴霾，不幸的是，王女士这片阴霾在消散时留给人们最后的印象是无助与可怜，让人在讨厌她的狠毒时不得不想先抱抱她，轻声地安慰她，“没事没事，都会好的。”父亲感受到了她的温柔，不舍得让她离开，可惜命运总是捉弄人，再多的挽留都是徒然。

完全处理好王女士的后事之后，我和父亲的生活得以继续。从2006年的某一天起，父亲成为了一个丧偶的中年男子，我成为了一个妈妈去世的单亲小孩。

王女士得艾滋病去世的秘密知道的人不多，作为她的丈夫和女儿，我们都害怕被当作HIV携带体，我们担心被亲人们抛弃，被这个村子抛弃。父亲和我一次又一次地做化验，好在每次化验单上的那一处都是“阴性”字样。

王女士生病前就固执的贷款买了一辆送货的大货车，在她生病期间，父亲需要每天陪床，货车上的生意一直都被耽搁着。直到后来父亲终于开始了努力赚钱，因为我们的二人小家是有债务的。直到现在，我都认为父亲一生的使命仿佛就是赚钱。2007年，我升了四年级，单亲家庭的孩子总会收获一些异样的东西，比如说，异样的目光。大概从小学起开始，我成为了一个极其敏感又自卑的人，我知道我和其他的同学伙伴的不同，人家早上是有人给梳头做饭的，人家完不成作业是会被叫家长的，但最致命的不同在于，人家可以说：“我妈妈......。”

王女士离开不到一年的光景，有邻居开始给父亲介绍对象了，我庆幸自己有机会成为一个正常家庭的孩子。可能是因为王女士死因不光彩，父亲相亲的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命运的鬼使神差让父亲后来认识了高女士，也就是父亲现在的妻子，我现在的继母。高女士温柔，善良，但足够勇敢。

高女士的前半生不够顺遂。她生活的家庭不是她的原生家庭，她的亲生父亲在一次挖煤意外中丧命，她的母亲带着2岁的她改嫁，高女士成为了家里的长姐。再后来，高女士嫁给李家的长子李安。本应顺风顺水的生活被李安的突然离奇出走打破。李安离开时的高女士已经已经怀孕，没有人知道李安为什么离开，去了哪里，李安留下的只是一辆高女士娘家陪送的摩托车。李安离开的10年后，高女士有心重新开始生活，她的相亲对象中不乏有钱的，就在犹豫的同时高女士意外认识了父亲。父亲从见到高女士起，就决定忘记前半生的所有悲剧，他勇敢地向高女士展开了追求。

（五）

“你爸第一次见我的时候，穿了一件特别显老的土黄色外套。”高女士提到这个，还会忍不住扬起嘴角。

父亲和高女士之间的爱情非常艰难，他们经历了太多的阻碍，他们都应该感激对方没有在最难的阻碍面前放弃。

王女士去世之后，我和父亲仍然在王姓村子里生活。王女士的叔叔伯伯舅舅都在本村，得到父亲要再婚的消息时，他们凶神恶煞地从四面八方涌动出来，赶我们离开那栋院子，这一场驱逐一直持续了几年的时间，从“高阿姨”的称呼改为“妈妈”，从原本的亲密亲情变化为见面恶狠狠的瞪一眼，甚至唾骂两声的仇人......最终，这场闹剧似的驱逐战以一场官司结束。这中间发生的一切，都使得我难以原谅我的亲姨，我的舅舅们，甚至让我对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充满了恶意与憎恶。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我能忘掉了那些痛与恨，原谅了曾经亲人们带来的伤恨，像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王女士那样柔软。

高女士的到来给我的生活重新燃起了一盏灯，我终于不再是没有人管的单亲家庭的孩子，我回家也会有一个可以称呼为“妈妈”的温柔女人。高女士的善良和温柔有目共睹，恶毒继母的故事完美避开了当时敏感又自卑的我，我似乎和其他的孩子一样了。初中去了县里上学，我也可以毫无忌惮地用“我妈......”这样的字眼了。从某一刻起，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生活好像是正常了。我和父亲的生活，高女士和她儿子的生活，我们这两个本不完整的家庭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成为一个幸福的新家庭。

大家都说，“那些你做不到的事情，时间可以”。 多冷酷无情的一句话，更无情的却是的确如此。

王女士已经离开13年了，我想竭力保留住她的模样，留下任何一件能让我缅怀她的物品。前年时，我决定为她纹身，纹身的内容是“I’m gonna be successful ”，这是我基于对她不足九年的的相识的了解，或许她对我的寄托会是如此。不得不承认，我很想念她，我爱她。

高女士总是太温柔，她带给我们现在家庭的东西是我和父亲从来没曾敢奢望过的。我习惯称呼高女士为“妈妈”，我会在众人面前维护她，“她是我妈，你认不认没所谓！”这句话曾经感动过高女士。但是血浓于水的深刻意义在于，高女士和我之间，总会存在消散不去的隔阂。

王女士，希望你在遥远的那边一切顺遂，高女士，请把你的后半生的幸福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