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春英/文
我们哭了
我们笑着
我们抬头望天空
星星还亮着几颗
我们唱着
时间的歌
才懂得相互拥抱
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不是偶然遇见你，我哪里知道你的伤痛源于我的过失，这无以弥补的过失成为了我今生心中永远的悔。
——题记
再有两年就该退休了。做了三十多年的教师，兢兢业业工作了大半辈子，没有大起大落，没有大喜大悲。欣慰的是，我爱这份工作，爱我的学生，数十载心底坦坦荡荡，做事无怨无悔。
根据上级有关文件精神，我所在的那个小城，任课教师可以和农村教师置换一年。我符合条件，儿子已经大学毕业，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小家，爱人刚刚退休，正好闲来无事。
我和爱人都是爱怀旧的人，无数次梦见山清水秀的家乡小镇。遂一拍即合，决定去小镇呆上一年，我继续教书育人，他闲居摆弄喜欢的花草，并重拾绘画。想想诗意恬静的田园生活，我俩竟像孩子一样充满了兴奋和期待。
春节后，置换的事情敲定了。我如愿回到了久别二十五载的家乡的一所小学。
六年级的一位女老师休产假，学校领导征求我个人的意见，我主动接任了六年级的语文课。说实在话，我喜欢学生，喜欢语文，我很享受课堂上和孩子们一起读书、写作的快乐。
班主任杨老师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她热情地给我介绍班里学生的一些情况。
很快，我发现班里有一个叫王怡然的女孩子作文写得特别棒。她绑着一个马尾辫，文文静静的，那么美丽，那么可爱。不知怎么回事，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孩子，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从王怡然的一篇作文《我的妈妈》我了解到这位女孩儿是单亲，爸爸妈妈两年前离婚了，现在妈妈独自一个人带着她生活。怡然在作文中写到:
记忆中，妈妈每天都不快乐。爸爸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就拿我和姐姐撒气，妈妈为了保护我，经常挨爸爸的责打。我讨厌爸爸！
妈妈终于和爸爸离婚了，我既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妈妈不用为我再挨打了；伤心的是妈妈不得不离开我，去离家很远的浙江打工挣钱，我不能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了。
我现在住在外婆家，外婆非常疼我，可是我想妈妈，我想有一个完整的家。
……
读着王怡然的作文，我思绪万千，禁不住潸然泪下。
下课了，我把怡然叫到办公室，关切地说:“孩子，你外婆身体好吗？平时照顾你有困难吗？”
怡然腼腆地站在我身旁，声音轻轻地说:“外婆可亲我了，每天都给我做好吃的，可是她有风湿病，腿脚不太灵便。她最怕过冬天了。”
我非常想为这个孩子做点什么。心想:等找机会先到她外婆家里去看看，再具体确定吧。
清明前的一天下午，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放学了，其他孩子都回家了，我发现怡然还呆在教室门口。我用商量的口吻说:“怡然，这会儿我也没什么事，要不让我骑电动车送你回家吧。”
怡然有点不好意思，但看得出她很开心。她点了点头，默许了。我赶紧到办公室推电动车。然后披上雨披，顺手给怡然捎了一把小伞。
出了校门，我把伞递给怡然。怡然非常开心地坐在电动车后座，打开了那把红色的碎花雨伞。我俩在霏霏细雨中骑车缓缓前行。
怡然外婆家离学校只有三四里的路程，十来分钟就到达了。车子在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门口停下了。
怡然迅速地下了车，冲院子里边高声喊道:“姥姥，我回来了！董老师送我回来的！”
只见院子里走出一位六十多岁的大姐，衣着朴素但极整洁。她腿脚的确不太灵便，见了我，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我快步迎上去，拉住了她的手。
她热情地把我让进屋子里，让我坐在椅子上，然后又去倒水了。我劝她别忙活了，坐下说说话吧。她坐在我的旁边，显得有些局促，我反倒像个主人，她则成了客人。
我问家里有没有什么困难，她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我那闺女。”她突然哽咽了，“她是上学的料，可惜命苦啊！”
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我知道了她家里的一些情况。
“我一共四个孩子，三个儿子是哥哥，女儿最小，但从小学习最好。女儿上初中那会儿，仨哥哥陆陆续续到了成家的年龄，那时候家里穷，盖房子娶媳妇儿是大事。于是就商量着不让女儿念书了。
女儿喜欢念书，死活不愿意，后来念到初三，那年孩子他爹又患了哮喘病，不能干重活。实在没辙儿了，就又和女儿商量退学的事。女儿懂事，哭着说，只要期末考试不是第一名，就主动退学。
那年过了春节，女儿就没有再去学校。先是在家里帮我做做家务，照顾她爹。但这孩子就是喜欢看书，有时间就看，晚上常常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一年后，村里一家幼儿园招聘幼儿教师，女儿应聘成功了。工资不多，就一百多块，但女儿很高兴。在幼儿园一干就是四年。
女儿十八岁那年，她爹因病去世了。家里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后来村里的一个媒婆上门说媒，说十里外的小王村有一户人家，家境富裕，父母勤劳能干，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家里就一个儿子，人长得还很俊。
女儿很快就结婚了。婚后继续在婆家小王村当幼儿教师。谁知王家那儿子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自小父母娇惯成性，没有担当，更不知道体贴人，还特别喜欢喝酒。经常在外面喝醉，回到家就打老婆。女儿起初回娘家不和我说。时间长了，慢慢发现女儿身上的伤，我心疼啊！
再后来，女儿生了两个女娃，女婿就更没人样儿了，喝多了酒，动不动就拿她们娘儿仨撒气。为了孩子，闺女一直忍着。但是，忍耐并没有换回女婿的良心。
前年有一次，女儿的肋骨被那王八羔子打折了两根，她公公婆婆倒是心底善良，一直在医院照顾闺女。
但女婿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长进。闺女出了院之后，铁了心要离婚，谁劝都没用。大外孙女儿留在了王家，小外孙女儿跟了闺女。
怡然他爸爸从来没有来看过孩子，倒是怡然爷爷奶奶经常会来看看，给孩子买一些衣服、文具之类的。”
……
怡然外婆说说停停，不时拿纸巾擦拭眼泪，我一边安慰她，一边陪着她掉眼泪。
怡然外婆指着身旁的怡然继续说:“这孩子跟她妈一样，爱读书。就是经常会想她妈妈。她舅舅的手机能让孩子跟她妈妈视频聊天，就是到春节才能回来。”
我问:“三个舅舅都外出打工吗？”
“是啊！”怡然外婆抹了抹眼泪，“他们都在西安，常年不在家。这两年媳妇儿孩子也都跟着去西安了，平时家里就我和怡然。”
我突然一想，孩子想和妈妈说说话，我可以帮忙啊！
我问怡然要她妈妈的电话号码。关切地对怡然说:“以后，你想妈妈了，就来找我，用我的手机和你妈妈视频聊天。”怡然一脸的兴奋，从作业本上撕下了一张纸，写下电话号码递给了我。
天色已晚，我起身告辞。怡然外婆要留我吃晚饭，我摆摆手说不用了！
见我要走，怡然麻利递给我那把小红伞，甜甜地说了声:“谢谢老师！”。我轻抚她稚嫩的肩膀，然后挥挥手说:“孩子，伞就送给你了！”
互道再见后，我骑上了电动车。此时，天灰蒙蒙的，细细的雨点伴着轻柔的春风，淅淅沥沥，如丝如缕般地飘落大地。渐渐地，整个天空雨雾弥漫，如烟如云地笼罩了一切。
一路上，我思绪万千，脑子里满是怡然母女的不幸遭遇。
过去，怡然妈妈因为家里穷上不起学；现在，国家政策好了，九年义务教育不用花钱。近几年，农村贫困生国家还有补助金，怡然可以安心地上学了，但是妈妈却不能陪在她身边。
返回学校，天已经黑了。雨点渐渐地大起来了，校园里特别寂静。我打开灯，从衣袋里掏出纸条，戴上老花镜，把电话号码输进了手机，输名字时，我又看了一眼怡然写的纸条，电话号码前写着三个娟秀的字:李清心。
我心蓦地一紧，忆起参加工作的第六个年头，在这所学校我教过一个叫李清心的女孩儿。时间不长，但印象很深，那女孩儿学习成绩优异，但后来好像突然不上学了。
我按照怡然给我留的电话号码，加了李清心的微信。特别标注了:我是王怡然语文老师。可能是上班忙吧，李清心没有马上回复我。
晚上九点多钟，我坐在办公室批改作文，听到手机叮当响了一声。我打开一看，是李清心通过了我的请求，在和我打招呼。
李清心非常抱歉地说，在电子厂上班每天下班很晚。我俩聊起孩子的事，我告诉她孩子成绩非常好，很懂事。以后想孩子了尽管跟我说，只要她方便的时候随时和孩子视频交流。
清心非常高兴，连声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我觉得怡然妈妈工作了一天，应该很累了，就说:“你先休息吧，有事及时联系我。”
那边敲出一行字:晚安！老师
最后又加了一句:谢谢老师对女儿的关照。请问老师贵姓？年龄？
我马上回复:姓董，五十三岁，两年后退休。
“哦？二十三年前我上初三时，教我的也是一位董老师，年龄应该和您相仿。”
我心中暗暗一惊，该不会这么巧吧？
“请问董老师的名字？”那边立刻敲出一行字。
我即刻也敲出了三个字:董美兰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电话响了，是清心发来的视频聊天邀请。
那边是急促而激动的声音:
“老师，我可找到你了！我你还记得吗？我就是你的学生李清心啊！你肯定想不起来了。那时候你对我最好了！………”
果然是她！果然是我教过的学生李清心！
夜里，我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大大的雨点敲击在窗户的玻璃上，噼噼啪啪地响着。闭上眼，耳畔一直响起清心母亲揪心的话语:
女儿懂事，哭着说，只要期末考试不是第一名，就主动退学。
清心可爱的模样一下子浮现在了我眼前，忽而又化作怡然现在姣美的容貌……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家乡农村的一所中学任教，教语文课兼班主任。
那年秋季，我接的是毕业班。班里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面容清秀，温文尔雅，经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上衣，看样子像是男孩子穿过的旧衣服。
小姑娘名字叫李清心。
上学期期中考试，清心各科成绩都是班里的第一名，作文尤其出色。
临近春节，学校举行期末考试。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语文试卷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李清心写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像董老师一样的语文老师。从构思到结构到语言表达，都非常完美，作文分值是40分，我真希望给她一个满分。
但是我当时对学生要求苛刻，批改作文从来不判满分，即使再好，也总是习惯性地扣两分！于是我大笔一挥，不假思索地用红笔在这篇《我的理想》后面写下了显眼的38分。
那次期末考试，李清心语文成绩是94分，各科总分成绩是643分，比第一名张攀岩低0.5分，排名位居全班第二。
放寒假前，学校统一组织隆重的发奖大会，各班前五名的都有奖状和奖品，另外还表彰一些进步奖获得者以及学校评选出来的三好学生。
发奖那天是腊月二十，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李清心没有到学校，有学生说她请假了。我没有多想，就吩咐其他学生把奖状和奖品捎给她。
之后的几天，爱人工作的小城招聘老师，分居近十年的我们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于是我全力以赴准备应聘。
春节过后，我去了应聘的学校工作，一呆就是半辈子。
……
那时候，通讯工具极不发达。我一直在小城过着平凡而充实的生活。随着时光的流逝，脑海中对于李清心的记忆只剩下那件洗的发白的蓝色上衣，还有那篇梦想做一名像我一样的语文老师的《我的理想》。
在那个年代，考学基本上是农家孩子出人头地唯一的出路。班里前五名一般报考重点高中，家里经济条件差一点的，就报考中专。中专毕业后国家统一分配工作，这是寒门学子求学的捷径。
各类中专学校师范类的学费低，就几百块钱。上学期间，学校还可以补助学生一定的生活费。一旦考上师范学校，生活上基本不用家里贴钱。
按清心平时的成绩，半年后，报考师范十拿九稳，当老师的理想马上就可以实现了。
可惜的是，那篇本来该得满分的《我的理想》，因为我的苛刻，得了38分。而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两分，竟然让李清心今生和自己的梦想失之交臂。
我一直认为自己教书育人一辈子无怨无悔，谁料想一支红笔无意中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痛哉！此生我亏欠李清心的将永远无法偿还。
悔哉！余生我必须慎重挥动手中的那杆红笔。
2017.11.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