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女孩,我很抱歉

它狡黠看着你,定定地,要你沦陷。

-1-

那年,风霜摧剐。

几只没人要的猫,或黑或白,在那条不平的路上啃食着富人家扔在街边的死鱼和骨头,几双带着卑微和敏感的眼睛,在那条路上发出幽暗而嚇人的光。

那条路是石子铺的,里面带些泥土,走起来很硌脚。祖祖辈辈都在这条路上走,却终究没给这路磨平,倒是把自己的那些个鞋子磨得快没底了。没人喜欢走那条路,但那还是个必得走的路。

于是打小,我就在那路上走一遍又走一遍。我是这邻里街坊里面唯一一个男娃,于是自然会被夸奖说,“哎呀,你看老李家这孩子,一看就比闺女能干活。”

那时候,巷子里整整十来口人,也有十来个孩子,而我就是那里面独一个带把儿的稀有品种。

隔壁和我爹交情不错的张叔,生了个闺女,想再生个男娃,张婶却一直没怀上孩子。于是张叔找来整个镇子里最出名的算命先生,来给算算这命里能不能有男娃。好巧不巧,那算命的说了句,“老来得子呀”。

于是在每个冷到刺骨的晚上,都能听到那厚厚的土墙中,渗透出若有若无的呻吟声。那声音显得不情不愿,在土墙里面辗转周折,变成鬼怪哭号一般,扭了十八九道弯,钻进我那极力抗拒的鼓膜之中。

我爹出门时候,每回都把脖子抬得老高,把那双底子快要破的布鞋往路上使劲踩,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巷子口。

而我就成了他自信的资本。

但其实,我爹是不经常回家的,他那不怎么赚钱的生意,一做就得做个一天一晚上。我以前不晓得他是做啥的,后来我发现,只不过是种苹果树而已。

那时果园里面都有一个个棚子,都是果农搭的,晚上回不去了,就在棚子里面睡一宿。

这是我所高兴的。

我娘脾气好的很,平时也只是洗衣服做饭,就算是我玩到夜里很晚回去,她也不说什么。毕竟我是男娃,哪怕是偶尔犯了错,也顶多训个两三句也就过去了。

穷山恶水出痞子,好山好水,也一样。

-2-

巷子里面,风霜摧剐。

几只没人要的猫,或黑或白,在那条不平的路上啃食着富人家扔在街边的死鱼和骨头,几双带着卑微和敏感的眼睛,在那条路上发出幽暗而嚇人的光。

我一直认为,自己不足以称为痞子。从小家里贫穷,再加上我是男娃,负担重的很。对于我来说,放学以后去看人家放羊,就算是蛮好的事。

我这边穷山恶水,没养出痞子来,但另一个巷子里面好山好水,却是痞子成堆。

邻居们都说,这两个巷子,一定是风水问题。要不然怎么一个巷子男娃多,一个巷子女娃多。

我那时候十岁出头,不晓得风水是啥。后来,我爹告诉我,说是这猫有灵性,九条命,家里养猫求猫,就能求来儿子。

于是在那条巷子里,在那条难走的路上,我再也没看见过有被遗弃的猫。整条巷子里,只有我家没有猫也没有狗,鸡鸭鹅猪,都没有。连人都养活不起,更别说是养畜生了。

镇子里的中学只有一个,靠卖苹果的钱,我读了初中。我,隔壁张叔家那个不受欢迎的女娃,和另一条巷子里面的几个痞子,都在这个潮湿的教室里,听着讲台上白色粉笔摩擦的声音。

人潮涌动,空气似乎紧紧粘连,却没有人感到温暖。

那时候我爹每天干活回来很晚,有时候给我捎块小贩卖的油炸糕。他跟我说,隔壁张叔家的闺女,叫张英,那闺女性子孤僻。都是邻居,让我平时多多照应。

“她家里那么有钱,不应该她照应咱们?”我昂起头,反驳说。

“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懂。长大了,就懂了。”

后来我也的的确确懂了。那夜里穿过土墙的带着求救意味的呻吟,那夜里屋檐上窜来窜去吃着鲜鱼的猫,那夜里划破天际偶尔出现的啜泣,这些都让我明白,原来,他们判断一个家庭的好坏,不是根据钱财,更不是所谓性子善良和不善,只是根据家里的孩子是男是女,仅此而已。

-3-

后来我在班里,和张英搭上了话。

我问她,我们是邻居吧。

她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好像充满了一种要抑制的厌恶和距离感。

“嗯。”她点了头。

虽然是邻居,但平日也不怎么交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张英的正脸。她脸应该是白净的,但上面却多了几抹灰,一头好几天没洗的短发刚好到耳朵那里,五官端正也匀称,一身衣服却破旧不堪,甚至破的地方连补丁都没有。

的确,我没看到一点富家女孩的样子。我只看到一个孤独的影子,在狂欢的夜色里面苟延残喘。

放学回家的时候,又要走过那条硌脚的路,我跟在张英身后,想尽一己之力让她不再孤独下去。

“那个...你作业在学校写完了没?”

我走到她边上,跟她说。

“没有。”她往边上走,尽量离我远点,说,“你还是别靠我这么近,我爹看见了,要打我的。”

我看着她一个人把薄薄的鞋底落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提着布袋子和里面的课本,踉跄着,快速地,跑向那个金玉其外的屋子。

当她的背影变成黑点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一切没那么简单。

路边的猫眼神中带着挑衅,嘴里叼着新鲜的鱼,滴下鲜血,染红了稀有的水泥。尖锐的刀刃在石子漫天的稀薄空气之中,逐渐褪去棱角,佯装锋利的模样已经在世态炎凉中开始接受事实,开始相信柔软。

那是换季的时候,风霜摧剐。

天空中的雪花积压下来,然后逐渐飘落。地面结了冰,光滑并且看不到疮口。

在冰面上,张英摔断了左腿。

我爹说,这闺女哭着求着,说要上学。张叔却说,让你个女娃上学已经算我对你不错,现在这腿还得花钱治,上个狗屁学。

张叔原话说,他不想背着她送去学校,所以干脆,就别去了。

凛冽的空气从皮肤进入毛孔,然后渗透到血液里,到每个血管之中,直达心房心室,把血液的温度降低,再回流,重新浸染每一寸血肉。

我爹说,正好顺路,就让我背着张英上学吧。

那就,正好吧。

-4-

那是她第一次跟我说谢谢。

“寒冷是半个沙场,寂寞是半个死亡。”

她在我背上颤抖,说出这两句。

“什么?”我问。

“我写的诗。”

后来每天早晨我都叩响她的门,在寒冷的大雪之中用棉袄紧紧把自己和她包裹起来。每天傍晚放学时候,我也背着她从那条硌脚的路上走过。

她对我说,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我不会讨厌她,不会拿她当瘟神。

“他们为什么讨厌你?”我问她。

“因为我是个女孩。”她说,“还是个不受爹娘待见不愿意跟人说话的女孩。”

她的语气很平淡,夹杂在一片大雪之中,万籁俱寂。

后来冰的厚度逐渐变薄,踩一下便发出声响,富人家声色犬马,万物复苏。又换季了,张英的腿也好了,张婶也怀孕了。

我和张英的关系一直往好的方向发展,她也开始把我当朋友。

听镇子里的人说,那个算命先生是骗子,不久前给镇里贵妇算命说三年以后会有一个儿子,但其实那贵妇压根没有生育能力。

但人们还是固执地相信,只要养猫,就能生出儿子。看吧,他们还是愿意相信他们所希望的真相。

这所有纷扰的景象里面,有几个人,能有一双清澈的双眼。

-5-

初春傍晚,风霜摧剐。

巷子里少有人烟,不知道谁家的猫爬上了平房,发出几声惨烈又阴冷的叫声。我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抬头望着那片将黑未黑的天空。

张英从家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袋子垃圾,好像是要去扔垃圾。

突然在一座座平房之间的空隙里钻出好多个个子很高的人影,一下子把张英围住。我在台阶上一愣,悄悄走向他们。

“看你平时不说话,要不是我有天看见那个李海背着你上学,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么个德行。”

“就是,看着可怜兮兮的,没想到背地里干这么些勾当。”

“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今天终于逮着你,能好好收拾一顿了。”

是同班的另一个巷子里的那些痞子。四个男的,一个女的,如同饿狼一样,猝不及防地扑向张英,她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我拼了命跑上去,想把她救出来。

我看见她的衣服被那些人撕扯,我一下子钻入人群。

“哟,来护着你的小女伴啊。”

我没理会他们的嘲笑,拉住张英的手,就疯狂跑出去。我喊救命,却没人肯出来。那些人用脚踹我,张英让我快走。

一阵风冰凉地吹过来,我感到头部猛然疼痛。

风好冷,让我想起了,张英的那一句“寒冷是半个沙场,寂寞是半个死亡”。我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地球是不是还在转动,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醒来的权利。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家里炕上了。我爹娘在叹息着什么,仔细一听,好像震耳欲聋。

“唉,英子那姑娘也是,命不好,年纪轻轻就遇上这事,以后还咋过。”

“老张脾气也急,啥都不问就一顿打,可怜这姑娘了。”

“小海也是,幸亏没事。万一要是有个啥事,咱这咋过啊...”

我想闭上眼,然后永远不要睁开。

寒冷,寒冷,是半个死亡。死亡。

-6-

空洞的巷子里,风霜摧剐。

张英不见了,哪里也找不到。

那天,张婶流产了,被猫扑上去,摔倒了。夜里,整条巷子里的猫,都被一种不知道的动物咬死了。脖子上有咬痕,一口致命。

人人恐慌。

后来,有一天晚上,一只黑色的猫钻进了窗子,来到了我家里。它总是看着我,一步不离地跟着我。

在那条巷子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野猫,只有那只眼神忧郁的黑猫,常常蹲在房檐上,看向张叔家的方向。

我不知道张英去了哪。

我不知道那些猫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黑猫是怎么来的。

end

江蓠子

原作于2018-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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