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相谈| 如果曾经你也想写一个故事

每当我想写一个故事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个大学时代教写作课的男老师。

他年龄在40岁上下吧,不胖不瘦,喜欢穿一件蓝色的Polo衫,木质讲台下方镂空处总露出他一对穿着沙滩凉鞋的脚。这种夏日感与不洋气的结合,总给我一种汗流浃背的感觉。

一开始引起我注意的,是他没藏住的湖北口音。为了掩盖句尾音调习惯性的上挑和咬字的蹩脚,他总会刻意将“是”之类常用翘舌音发的很重,以向标准北方口音靠拢,但舌头虽然是翘了,但“shi”又总被他发成”shu”。这无疑是一种笨拙且不得要领的努力,但却让人不自觉对他产生一种怜恤感。

一个十八九岁的无知无产女大学生对一个大学教授产生“怜恤”确实是不知天高地厚。但如今想来,我之所以至今还能够想起他,完全取决于他身上那种深沉而又赤裸着的,令人心碎的脆弱感。

他说:“你想成为一个小说家,那么首先就一定要读掉一百本小说,之后再写就完全没问题了。”

他擦了擦汗,脸上露出一抹羞涩,继续说:“嗨,我以前就想当作家来着,写小说那种。哈哈哈......”然后看看台下观众个个目不转睛地两眼无神,毫无反应,于是又默默回去说那一百本小说,语调逐渐恢复慷慨激昂,举了几个莫言啊高行健的好处和坏处,擦了擦汗,终于又转回去说:“如果往后有可能,我还是想写小说的,哈哈哈,再试试,哈哈哈......”

讲台下依旧空旷无声。

说来惭愧,我对他的记忆,就是这么几段话,其他专业知识都忘光了,或者根本就没听进去。而他也基本不做考勤,上课点名学生起来回答问题,名字叫了三声学生没来,反倒是他立即尴尬地涨红了脸,讪讪地说一句“哈哈是不是舍友忘了喊他起床了呀”,并迅速把刚刚的提问自己回答掉。布置作业的时候也是如此,“万一写不完,也可以稍微减少一点字数,你们自己把握哈”。

总像是他给我们添了麻烦似的。

下课后的他就仿佛消失在校园,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了。从来没听说过他的任何小道消息。他不是那种具备神秘吸引力的明星体质。

但我总在想,他之后有没有“再试试”呢?之所以没成为小说家是因为没看掉一百本小说吗?毕竟作为大学教授的他说过“看掉一百本后写就完全没问题了”的呀。但“权威”的确不适合他,他脆弱地仿佛别人一个空洞的眼神就能将他的理想折断,又单纯地仿佛只要对他说一句“没关系,再多看一本小说就能写好了”,就能使他重燃斗志,提笔向前。

他或许是幸运的,毕竟作为一个文学教授,仍能与文字朝夕相处。而或许这又是最大的不幸,他躲不进卡夫卡的地洞,也躲不进卡夫卡的保险公司,他只能日复一日地面对着那些早已将世事言尽而无需画蛇添足的伟大,并在伟大前长久地失语,又偶尔从中汗流浃背地惊醒。

我常想,文学艺术作品的细致与广博在给予处于不同人生阶段中的人以全副安慰的同时,又会让人升起“我此刻走过的路不过是千万人早已走过的路”的凄凄感。

人类呢,永远在寻求一种与宏大世界的融合,寻求一种与某个伟大集团为伍的安全感,从而将自己从孤独中解救出来;但与此同时,“我是多么不同而又孤独啊”又常常作为活下去的最强内驱力,引领我们总想抓起某种武器去创造再创造,去证明再证明。

在人类命运无法避免的挣扎中,我想,脆弱的姿态总是更加体面和诚恳的。

而后,我贼心不死,仍然想写一个故事。

看到一位总嚷着“为了照顾二本狗的理解能力,我再解释一遍”的“学霸天才”女写手,在传授“把写作当副业如何月入百万”的经验。她说我喜欢写都市人的生活嘛,所以我反复地看过白先勇的《纽约客》,我觉得他写都市人心写得是最好的。

于是,就像一百万就在眼前挂着,就等我顺手一摘了一样,我马不停蹄地去看《纽约客》。怎知从凌晨12点翻开第一个短篇,到十二点半开始落泪,然后就不明就里地落了一夜的泪,直到窗外天色大亮,我方(哭得)意犹未尽地哼哧哼哧地睡过去,书页还停留在第一个故事地结尾。

按理说,白先勇对悲苦的描写婉转,用不上我弄得这么大张旗鼓为他造势,但转念一想,我确实有些年月不看小说了,也确实从很早前起就无法连续看几部新电影了。

我常常疑惑那些每天一部电影或几天一部小说的人,是拥有怎样强大的心脏和旺盛的精力,让他们能够持续稳定地穿行在一个接着一个集中各怀鬼胎又稳定跌宕起伏的他人故事中的呢?自己的人生过得还不够刺激过瘾以至于疲惫吗?

试拟定一个“诚征伴侣”的广告:

标准第一条:陪我看电影。

标准第二条:详情参考第一条。

对我而言,看电影真真是一个需要互相搀扶和倚靠的体力活儿。而能够坚持一起愉快看电影的人,在兴趣品味价值观的一致性或者相互妥协及配合度上,应该都不太成问题。

总看到一些鸡汤写:经历了很多事,慢慢就不会哭了。我就匪夷所思了,您这是走了什么大好运每天都在经历笑醒吗?那么更匪夷所思的是,为什么作为一个从小泪腺极不发达,班会公开课全班哭得稀里哗啦,唯独我傻傻摸不着哭点并荒谬地笑出了声,以致从此被班主任视为眼中钉,到底又是经历了什么,而成为了一个看着小猫咪背过身子蜷缩着睡觉都会落泪的人呢。

这个时候,学霸女写手又发话了,她写道:作为内容行业从业者,创造的内容有三境界,第一境界叫“矫揉造作”,即一种情绪价值的输出,具体例子就是你曾经在微博QQ朋友圈深夜档里发的那些自以为华美朦胧又委屈的句子。但你逐渐发现,没人为你这些句子“买单”,它们就是一堆现在自己看到都会胃部翻涌的网络废品。而想要用这些内容赢得千万条“啊今天又是爱您的一天”或者“什么破公司安排那么多工作累坏我的崽”之类的评论,请了解达成这些交易的“基础”。它们是:“易洋千玺练舞吃了多少苦啊”“迪丽热巴投了多少次胎才能长这张脸”“章小蕙花光了多少人的钱包才能说我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等等的,咳咳,极端优势。(引用自alphagirl)

把痴痴的目光从闪烁的手机屏移至孑然一身身处陋室且一脸油光的自己,我吓得赶紧擤了一把鼻涕,再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薯片渣。

哦,你想写一个故事,而你徒有一腔泪水和一把矫揉造作的绣花功夫,连看完一个故事都要通宵达旦。如此生产力,那还是赶紧闭嘴吧。

可是一大口薯片渣使我喉咙干涩,口渴难耐。我需要很多很多的咖啡。

于是趁着黄昏,遛着晚霞去咖啡馆买咖啡。“拿铁,M size,啊不,S就行了,今晚想早点睡。然后帮我去冰,一点儿冰不要哈。啊等一下,还是做热的吧……”柜台小哥不厌其烦地点头说好,而我也就只有拿着说过一百次的定番日语,佯装流利地跟人再重复一百次的能耐,并不忘第一百零一次感叹:日本服务世界第一。

等咖啡的时候,坐着刷sns:这才几天啊,天天还加着班白队就把《尤利西斯》看完了?我天,新的访谈录又出了,封面制作也太美了,想买!可上一本还没开封啊......愈看愈加坐立难安,想写一个故事的小火苗,乃至写故事前要看掉一百本小说的小火苗又突突突地窜了起来。于是急忙打开一本奥兹,就着夏日里滚烫的拿铁咖啡翻了起来。

好多人说诺奖宁愿颁给歌手都不给奥兹,这是现代的荒诞。我想这大概是真的,但更荒诞的是我把写不好故事又怪在了他头上。

序里写犹太人的负疚感:“为在两千年流亡和大屠杀时期听任自己遭受苦难负疚;为即使失去了古代信仰仍旧回到先祖的土地上负疚;为将穆斯林村民从他们的土地上赶走负疚。”

每每面对这种国恨家仇式宏大的背景,我自身会感到更深的负疚:社会都发展成这样了,环境都给你准备成这样了,你怎么还写不出一个好故事啊的那种负疚;跟着存在主义者们无病呻吟地吆喝些什么啊的那种负疚。这几乎成了我自小看所有关于大历史题材作品时所产生的通感。而那时候的我也坚定地觉得,正是负疚带来救赎。

可是,这社会这环境究竟好在哪儿呢?宏观发展带来了哪些能让个人因自身发展跟不上节奏以致抱歉的东西呢?是人性向善,亦或制度从优,又或人类精神趋向最大自由?还是某种新生的稳定使人对未来抱有绝对的信任而不再有危机感?

我们无从对哪怕一项表示斩钉截铁的肯定。

可有一点变化可以确定,现代社会的确更会造梦了。它让一切显得透明无瑕,畅通无阻,人人可触,未来可期。但当我们回归具体的生活,却又如梦初醒般感到窒息痛苦,寸步难行。

这种矛盾让我们在控诉宏大面前失语,我们只能控诉自己。我们对世界负疚,我们在“先进”的障眼法中学会了恨自己。

我腆着脸称之为“贵族的自恨”。但是,又是谁让我们恨起来的呢?像那遥远时代的人们一般无忧无虑地玩泥巴不好吗?

看到一句话说“就算你明白了一切,仍然要过具体的生活,在每一个有限的瞬间里去抵达宇宙”。说得真好。

但遗憾的是,当不明白一切的时候,你就会一直悬浮在半空中,无法抵达也无法归去,而我们大部分人正好都挤在这一类中。

那么,就为这种漂浮感添砖加瓦,炒一波“知识焦虑”吧。知识付费井喷,“跨学科思考“被推至高位,一份又一份跨越历史文学哲学物理学心理学生物学的书单被接连开出并受到追捧。扫二维码免费送三百本经管类热销书,再加10元打赏就能升级1000本书籍资源哦!两顿饭钱就能买一整套top2经济学课程,而我竟然还犹豫了,好吃懒做不学无术,我不是人!

豆瓣上一周读不完一本的进度早已无法追赶每天标记20本“想读”的进度。最廉价的欲望和最强烈的焦虑都在那些看不完的书单和听不完的线上讲座里了。而它们的体积已经膨胀到我不知道该将之形容为待挖掘的宝藏,还是该焚烧的垃圾山。

奥兹继续描述他儿时的邻居,一群生于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却又必须为契诃夫劳动的人物:“饱受折磨、喋喋不休,欲望备受压抑,对理念着迷。”我几乎是立刻苦笑出了声——精通15种外语也可能使你饱受生活的煎熬,饱读诗书聪明绝顶也不一定让你拥有智慧,并幸福生活。这世界中被追求之物,无论是对财富权利的热衷,还是对知识的追逐,对形而上的痴迷,都不过是寻求自救的一种方式,也都不过是焦虑制造机制的一种。

书当然要读,知识当然要学习,更广博的世界当然要被看到。但重要的是,你是否了解,这种渴求是对知识与世界本身的纯粹好奇心使然呢,还是通过对知识的追逐而试图逃避另一种更大也更本质的焦虑。

我们知道现阶段知识付费的底层逻辑,就是知识作为一种热门生产要素直接与资本进行绑定,知识的价值是资本赋予的,而人们对资本占有的巨大焦虑又可以通过知识,暂时转化为不多不少的一两顿饭钱。

但这些被筛选规划过并具有极强实操性,且供给目标尚未上升到精神满足层面的知识,它所能为消费者带来的提升路径及其结果,将在多大程度上缓解他们的焦虑并满足他们的愿望,又具有多长时间的保鲜期,这些都是无法获得承诺的。

我一直认为,个人追求及其实现路径都是非常私人化的,而社会进步程度的一项重要标志也应该是这些小众路径的被拓宽。社会通行的价值导向是社会层面的“上位者”按照自己的追求和天赋所拟定的,真正适合它们的只有一小部分人。你的愿望是通过学习获得更多职业机会,增加财富,实现阶级提升,还是纯粹为了了解整个宇宙的广博与奥妙并不断接近某种真理,这些都需要我们诚恳面对自己的愿望,并根据各自的现状和天赋,找到独属于自己的节奏的。

所以面对付费知识这种现阶段导向性明确的消费行为,我们最好也能够诚恳地将在购买知识时所持有的心态与逻辑一以贯之:能力之内,将购买的知识利益最大化;超出能力之外,就只当是丢了两顿饭钱罢。

最后,如果你看到这里,实在抱歉。如果你也曾经想写一个故事,而今我也并没有什么逆转升华10万个tips送给大家。

只不过如今提起笔,我并不再试图揣测它的结尾了。写成一个故事挺好的;拿故事月入百万挺好的;没写成故事但看了一百本小说,并成了故事批评家和推广者挺好的;纯粹为故事感动但显得矫揉造作而没有生产力也挺好的;以及永远淡定地玩儿泥巴也挺好的。

最重要的是,你是否知道自己的命运轨迹正被什么裹挟,而又如何在被裹挟中淡定自若地写好手中的字。

今天就聊到这里。

以后不想讲道理了,显得人长得很丑。

祝大家随地舒坦,随地开心。

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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