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旷野的风,你慢些走……

死了是什么意思?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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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那几天具体的事我记不清了,每天也就是坐在床边和我爸聊天、换吊瓶、去买饭。其实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每逢假期我都尽量回家,而回到家我能做的却没有什么,做的也只是那几件事。和我爸聊天也只是闲聊,和往常一样。我们没聊过病情,我爸从没问起过,更没聊过以后。第一次回家的一天,我和我爸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乘凉,那天天很舒服,有微风,我爸说本来攒了些钱,用来给我结婚的,现在要被他花光了,我笑着说我的事你不用担心,你攒的钱我以后很快就能挣出来的。我当时苦恼的是我没有能力去为他做更多的事,而我爸想的也是一样,可是他为我做了他能做的一切,而我从没为他做过什么。如今我再也没有了机会,甚至我都没能让他放下对我的担心,我想以后永远永远,我对父亲都会是心有亏欠的吧。
我爸打了一年的化疗针,基本每个月要打一周的针,那一周里每天都是十几包的药,两个胳膊换着打,血管越来越难找。整个过程又伴着发炎,消炎针一停便会发热,慢慢每次在医院的时间越来越长。化疗的同时进行放疗,肿瘤得到了控制,甚至小了不少。第一个出这个结果时我们都好开心,我爸当时还想着出院以后再去工作,而我想也许会不止5年,时间会更长。可当放疗次数达到上限后,只进行化疗,检查显示化疗的效果并不明显,肿瘤又开始变大。今年五一,进一步的检查显示肝转移伴随脑转移。这个变故突如其来,之前的心理预期都被打乱,我知道转移意味着什么。结果出来后,我妈我哥和我三个人在医院的连廊上商量该怎么办,那时的我一直还执着于我爸还能有多少时间,怎么能延长他的时间,而我哥想的是已经是怎么能让我爸少受一点罪。虽然一年来我尽量多回家,可陪伴的时间终归是少的,我哥一年来一直陪在我爸身边,他见了更多的我爸的和相似病人的痛苦,他更清楚我爸所经受的痛苦和将要面对的痛苦,他想的比我想的更远一点。一年里,我只见过一个邻床的老人快走时的痛苦,八十多岁的老爷子,晚期,已经转移到了骨头上了,意识也有点迷糊了,每天疼得呻吟,有时更是疼得直骂人。当我想到父亲最终也要经历这样一个痛苦的过程,就觉得难以接受。
今年端午节假期恰逢父亲节,我知道这可能是我们能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父亲节了。回家。一家人出去吃饭。吃完饭,我们想带他去我哥办公的地方看一看,上楼梯的时候,我和我哥一人一边扶着父亲,可每上几阶楼梯他便累的喘不过气。回家的那几天里,我爸的精神一直不好。在我要回校的那天,我和我爸我妈三个人聊天,聊了整整一上午,那天我爸的兴头似乎高了起来,虽然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中途的时候我默默地拿出手机打开了录音……
可回校仅仅一周,我哥打电话让我马上回家,而那时恰逢我中期答辩。我哥便说那你先忙完你的事。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说情况又好点了先忙你的事。准备答辩的那两天我有时胡思乱想,怕家里人有事瞒着我。答辩那天我一结束后便坐了车回到了家。那时我爸已经从医院回了家,我到家后我妈对我爸说:你看谁回来了,庆家来了。我爸转了下身,说:哦!好!家来了好!说完便又转身睡觉去了。从我回家的那天开始,我爸便没再吃过饭,整整十天。十天里,我爸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其实是尝试睡觉,白天夜里总是翻身。难受的总是在呻吟,每次问他哪里难受,他总说,说不出哪里难受,浑身说不出来的滋味。后来我爸说他都不敢叫了,觉得自己一叫我们就担心难过,其实他叫一叫心里舒服。我爸不睡觉的时候会和我们聊天,聊天时他很清醒,思路清晰,每天家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他听声音就能知道是谁。可慢慢地,他连喝水都变得困难,每咽一口水都很痛苦,想必是喉咙发炎,可一年多来消炎药就没停过,现在消炎药已经起不到作用了。我那时就觉得能够咕咚咕咚地喝水真是一种享受。因为瘦了加长期卧床,我爸大腿两侧骨头处的皮磨破了,侧卧对他来说满是痛苦,而仰卧又感觉呼吸困难。身体越来越虚弱,氧气流量开得越来越大,每次换氧气罐时我都有些害怕,怕自己动作慢了,我爸就会吃力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些日子一直想写些东西,可一直没有写成。一来自己没找到独处的时间静一静想一想,二来想说的话都是片段的,有一些更像是一个画面,我不知道能否把自己想表达的写完整。这次回家,上过五七坟,事情像到了一个节点,而我也回校开始准备毕业、找工作的事了。所以想写点东西,即便不成文,权当自己的备忘录了。

去年4月28,接到我哥的电话,让我五一回一趟家。我心里便有些担心,之前我爸就痰里带血丝,这次专门打电话让我回家想必是比较严重。我当时在想可能是要做个大手术。坐了第二天的汽车回到家。在小书房里我哥告诉我,我爸得的是肺鳞癌,现在已经到了中晚期。我问还有多久,我哥说鳞癌发展慢,应该还有个5年的时间。5年,当时我满脑子都是这个数字,可现在想来,这个数字也许是我哥自己多加了一些又告诉我的。洗了把脸,和我哥一起去了医院。因为我爸还不知道具体病情,所以我要装作是五一放假回来的,在他面前也不能谈病情,更不能流泪。我爸那时看起来和平常一样,只是时不时地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块。

五一假期结束我回到北京,去医科院肿瘤医院咨询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更好的治疗方案,而结果无非就是换一些二线的化疗药和对转移部位进行放疗。我问这种情况下积极治疗的话还有多少时间,医生说11个月。我记得那天从医院出来,外面阳光遍地,从我排队等号开始已经快20个小时了,有点累,得到这个答案难过吗?有些,但更多的是感觉不真实,可能在我知道已经转移了的时候我就估计到这个结果了吧。5年还是11个月,都只是个数字,没到那一刻来临的时候都会觉得这些数字是遥远的、不真切的。真切的是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早些的时候是整夜的咳嗽,咳嗽到睡不着觉,能够睡一个饱觉都成了奢望,后来不咳嗽了,因为他一边的肺已经完全堵上了,可睡眠依旧是浅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他不能再走很远的路,甚至坐下后都无法自己站起来。

慢慢我爸越来越难受,又开始发高烧,我们去买了吗啡和退烧针,由于打针太过频繁,我和我哥便开始自己给我爸打针。看着针头刺破皮肤打进肌肉里,那感觉很难受,可没有办法,夜里我守着时我爸难受了我只能去打。第一次打吗啡后,我爸睡了挺长时间的觉,醒了后给我说感觉这一年多都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

最后一两天里,我爸开始说话只说半截,好像是没力气说下半句,又像是忘了下半句,说话也说的不清楚了。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了,甚至是我妈的声音。亲人的患病,最开始让人痛苦的是原本好似遥远的那一天忽然被拉近了,你无力改变,痛苦于亲人的时日无多,可渐渐的,痛苦的是即使这短短的时间亲人也无法舒服地度过,他每天都要经历痛苦,每一天对他来说可能痛苦多于快乐。而最痛苦的是,他慢慢意识开始模糊,不认得人,听不出亲人的声音。

那天,我有在心里想:爸,你要是觉得太累太痛苦就走吧。那天我妈也对我爸说了。我们都知道,多一天对我爸来说就是多一天的痛苦。那一天,我爸侧卧一边很久了,说了一句我太累了呀。我们在给他翻身的时候,我爸离开了。

那一瞬一切都变得好不真实,像一个玻璃罩子把你隔绝于现实。所有人都在忙着事,好像都没时间去伤心。那一天,天下大雨。

在那十天里,我爸嘱托过我们两次。那些话,我会永远记得。

如今,我爸离开我们已经一月有余,对我来说,我时常感觉不到他的离开。因为最近的八年里,我一直在外,每年只有寒暑假能见到他,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他的身影。但当我有时一个人静下来想到过去的一些画面,当我想到他喊着我的小名,甚至当我看见一棵树在微风中树叶婆娑,我会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像一段话说的,“至亲离去的那一瞬间通常不会使人感到悲伤,而真正会让你感到悲痛的是打开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窗台上随风微曳的绿萝、那安静折叠在床上的绒被,还有那深夜里洗衣机传来的阵阵喧哗。”是的,他们都存在于生活里微小的细节中,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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