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之上(上)

火薇第一次想要有一个人,能够倾听一下她的心事,男女老少都好,是她遇见火亮的那天。

火亮这个名字,是火薇起的,普普通通,没什么深远的寓意,就是她看见他的时候,隐约觉得世界突然亮了一下。

那天是周一,出来逛街的人很少,附近已经有几家店铺准备打烊了,火薇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她又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看不清楚梦中人的样子,也记不起来梦的内容,只是醒来的时候,她直觉得心口的位置一下一下地抽紧,难受到了极点,她拉开床头的小抽屉,倒出两粒丹参滴丸,胡乱塞进了嘴里,过了一会儿,不舒服的感觉渐渐缓解,她却睡不着了。

火薇掩嘴打了一个哈欠,她决定提早关店,顺路去街尾的鸭货店买半斤鸭肠,几个鸭锁骨,用来配家里剩下的一瓶一担粮再好不过了。

鸭货店窗口前面排着四个人,火薇站在队伍里,缓缓地跟着向前移动,她顺了顺肩上的包包,没有目的地随意打量着周围,目光没有停留,一带而过,排在最前面的人已经买完了,火薇的身体也转正了方向,差不多过了三秒钟,火薇像被电击了一下,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脑袋里面似有一道白光闪过,她猛地回过头,看向她刚才目光无意中经过的地方。

在距离鸭货店五六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垃圾桶,这个地段都是一些小吃商户,所以垃圾桶里面有很多顾客吃剩下的烤冷面、章鱼小丸子、大鸡排、奶茶等等,一个小男孩正钻进去大半个身子,翻找能吃的东西。

这个城市,不,应该说不止这个城市,都有这样的人,火薇见得多了,习惯成了自然,让她差点灵魂出窍的是,小男孩的那张脸。虽然荒唐至极,可她还是不自觉的,一面估量小男孩的年纪,一面在心里默默数了一下宁宇去世的年头,她今年二十四岁,宁宇和她同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今年也是二十四岁,他去世的时候是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已经六年了。

火薇蓦地产生了一种变态的贪婪,紧紧地盯着那个六岁左右、眉眼和宁宇长得相似莫名的小男孩。

今天天气不算好,轻度雾霾,太阳一整天都遮遮掩掩的,到了下山的时间,倒是溜得很痛快,从街头自家的店走到街尾,又等了这么一会儿,天就快黑了,可火薇看着那个小男孩,隐约觉得世界突然亮了一下。


火薇帮小男孩掖了掖被角,起身走向门口,刚想关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回头问道,“那我关灯了?”

小男孩躺得板板正正,双手攥着被子,只留一双大眼睛在外面,看着火薇,然后懦懦地点点头。

火薇想了想,转身去储物柜里翻出来一个自打买来也没用过的蘑菇型小夜灯,通上电,一回头,就对上一双一直追随着自己的大眼睛,火薇指指小夜灯,又指指日光灯,“我把这个打开,把这个关掉,可以的吧?”

这次,小男孩飞快地点点头。

火薇替他关上房门,又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才坐回到餐桌旁。


火薇没有买鸭肠和鸭锁骨,当她看到小男孩从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垃圾桶里面钻出来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想,紧走了几步,到不远处的肯德基买了一份全家桶,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把全家桶递到小男孩的跟前,小男孩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差点跌倒,可随即,他的鼻翼动了动,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面对着眼前还冒着热气的食物,吞了一下口水,眼里是戒备和渴望。

火薇又把全家桶向前面送了送,那突起的鸡腿已经快挨上他的鼻尖了,终于,小男孩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还是没有抵挡住食物的诱惑,两只黑黢黢的小手伸了过来。火薇眼疾手快地把全家桶收了回来,只拿出两个鸡腿递给小男孩,火薇才不会让他抱着全部食物跑掉,她是准备用这些东西拐走他的。

小男孩吃得狼吞虎咽,很快,两个鸡腿两个鸡块一瓶可乐就下了肚,就在他觑着火薇的脸色伸出小手想要第三个鸡腿的时候,火薇把全家桶收到了自己背后,她蹲下来,平视着小男孩幽黑的眼睛,问了他三句话。

“你爸爸妈妈呢?”

“你有家吗?”

“你愿意和我走吗?”

前面两个问题,小男孩都用摇头作答,带着一脸麻木的哀伤,到第三个问题,他并没有马上回复,火薇望着他,他也用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火薇,火薇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6岁,也是这般大小,但她从来没仔细看过,小孩子的眼睛竟然如此漂亮,就像是流淌着整个宇宙。

火薇望着他眼中的宇宙,有片刻的失神,她想起了宁宇,想起了他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般的吃不饱穿不暖?

念头一闪而过,她看见小男孩回答了她的第三个问题,他点了点头。


火薇坐在餐桌前,打开了酒瓶,桶里还剩下一个鸡腿,一盒土豆泥,火薇没拿杯子,就直接对着酒瓶,三口酒,一口肉,喝得云里雾里,辨不清虚实,她踮着脚,步履轻轻地走到小男孩的房间,打开门,只见那张从来没人住过的单人床上,当真蜷着一个小人,揉一揉眼睛,也没有消失不见,火薇莫名地觉得餍足,她晃晃悠悠地重新坐回到餐桌旁,从包包里面掏出手机,她特别想告诉别人,“宁宇回来找我报仇了,”可她把微信通讯录从头翻到尾,才不过几十个人,一些微商,一些去她店里买过东西的顾客,一些自从加了微信就没联系过的昔日同学,她不知道能够发给谁,这一刻,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单。


火薇给小男孩起了新名字,火亮,她一笔一笔地写给他,一字一字地念给他,她问他记住了吗?他使劲点点头,可火薇让他跟着自己读一遍的时候,他却抿着嘴,一言不发。火薇拿不准他是不会说话,还是不想说话,但这对于火薇来讲,丝毫无所谓,她甚至还觉得,如果火亮真的不会说话就好了,只有添了这点缺陷,他才像一个实打实的凡人,太完美无瑕,就好像老天赏赐的一件宝贝,会让火薇的心里不踏实不落听不安稳。

火薇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联系她爸火宏升了,事实上,他们一家三口也很少联系她,上次通话,还是年初的时候,火宏升的生日。那天晚上,火薇有些不舒服,简单地洗了洗,刚准备睡下,手机就响了。电话是火宏升打来的,隔着听筒,火薇听到他的声音带着很浓的醉意,他在电话那端口齿不清地说,“薇薇啊,今天是爸爸的生日,你是不是忘了?”

那句薇薇,差点让火薇的眼泪飙出来。

她没忘记他的生日,却也没有和他说一句生日快乐,火薇从来没有料想过,血脉相承的亲人之间也会有那么复杂的感情,爱和恨夹杂在一起,让人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火薇上初二那年,火宏升坐上了阡城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的位置,也就在这一年,火薇的妈妈董晓婧终于同意与火宏升协议离婚,火宏升是妥妥的婚内出轨现任妻子徐尹,徐尹年轻貌美,比火薇大不了几岁,董晓婧把脸皮踩在了脚底下,死守着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家,任火宏升开出什么样的条件,都死活不肯离婚,火宏升都已经堂而皇之地买了新房,和徐尹住到了一起,董晓婧还是每天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和街坊邻居聊天的时候,说“我们家老火”如何如何,所有人,包括火薇,都觉得她活得既可悲又可怜,这样的日子抻了大约两年,董晓婧终于松口了,房子,财产,该有的一分都不能少,还有火薇的抚养权,这几样条件都满足了,就签字离婚。火宏升等了好几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所以答应得格外痛快,双方再没有异议,事情就好办多了,不消几天,两个人就彻彻底底地分道扬镳,再无瓜葛。董晓婧之前坚持了太久,抗争了太久,所有的感情都已经消耗殆尽,她签字的时候如一口古井,无波无澜。

他们去办理离婚的时候,火薇被安排在姥姥家,火宏升和董晓婧的婚姻,早已经是陈年旧疾,姥姥的泪流干了,却还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火薇的大姨安慰老太太,“离了也好,晓婧年轻,条件也不差,有相当的再找一个,苦尽甘来,剩下的日子就越来越好了。”

如果接下来的剧情果真能这样续写的话,火薇对火宏升和徐尹也就不会有那么重的深仇大恨,她也就不会认识宁宇了。

董晓婧永远地失去了苦尽甘来的机会,她在从民政局回家的路上,车祸身亡。

一夕之间,火薇性情大变。

在此之前,火薇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自我消化了火宏升出轨这个事实,想通之后,她不仅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甚至还条分缕析地开导过董晓婧,可那个时候的她还小,还不懂心里装着一个人是多重的分量,等到董晓婧终于心死如灰,决定把这个人从心尖上剜出去的时候,她替她开心,她也期待着大姨口中的“越来越好的日子。”

所以,董晓婧在好日子马上就要开始的时候,骤然离世,火薇接近崩溃,凭什么我妈连命都没了,你们却可以逍遥自在双宿双飞?她开始变着法地给新婚的火宏升和徐尹添堵,抽烟、喝酒、打架、逃学、谈恋爱、打游戏……你怎么闹心,我怎么来,火宏升频繁地被班主任请去学校,很是头疼。董晓婧活着的时候,火薇的衣食住行都是她一个人在操持着,火宏升几乎很少参与,现在董晓婧不在了,火宏升开着奥迪A4进出学校的次数多了起来,大家才慢慢发现端倪,原来火薇的爸爸来头这么大,火薇渐渐地变成了惹不起的那类人,她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火薇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宁宇的。

那天早上,火薇和别班的一个女生因为停自行车,在车棚吵了起来,本来就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火薇多少有点没事找事的意思,那个女生估计也是看不惯火薇,逮住一个机会便口不择言,说了一句简直就是触了火薇逆鳞的话,她说:“你不就仗着你爸是个小官吗?有妈生没妈养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火薇就一把扯住了她的头发,那个女生猝不及防,一下被带倒在地,火薇空着的另一只手摸到了一个金属物件,她什么都没想,抓起那个东西,就朝对面的女生挥了过去,在一片惊呼声中,火薇的手并没有落下来,她的胳膊被一个男生拉住了。

火薇气急败坏地想要骂人,却见那个男生并没有看向自己,他正一脸厌弃地对着那个女生,“梁以多,你说话积点口德。”

被叫作梁以多的女生趁火薇分神,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可能觉得在大庭广众这样太丢面子了,迫不及待地想找补回来,于是,又换了另一个攻击对象,“宁宇,我哪句话不积口德了啊?哦对,你也是有妈生没妈养,我给忘了。”

火薇有些讶异地看向宁宇,他的脸色明显变了变,却没有深究这个话题,他皱着眉头,面露厌烦,“行了,见好就收吧。”

围观的同学赶紧上来劝和,一个女生见机,拽着梁以多快步走了,宁宇这才松开一直攥着火薇胳膊的手,他缓了缓,卸掉之前脸上的神色,冲火薇笑了一下,“你也见好就收吧,你这一下子下去,你俩都得完。”

火薇后知后觉地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是自己车子上的U形锁,火薇故意不动声色地把车子锁上,其实心里却已经乱了。

要是换了别人对她这样说话,还拉着她这么长时间,火薇早就火了,可她现在却一点火气都没有,她只察觉到一股热气,窜到了脸上,有点烫。学校里不是没有好看的男生,可火薇觉得,唯独宁宇一人,就是按着她的心窍长的,她空着的那一块什么样儿,宁宇就是什么样儿,眉眼颦笑,举手投足,呼吸吐纳,甚至连他的单眼皮和一侧的虎牙都好看,他眨了下眼,她的心就跟着动了动,他弯了下嘴,她的心就又跟着动了动。

火薇和宁宇的早恋,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火薇是学渣加问题少女,宁宇却是名副其实的学霸,火薇的爸爸是市中级法院的院长,而宁宇的妈妈呢,在学校里,没有人明说过,但是从他们聊起宁娟这个人时神秘兮兮又略带亢奋的神态,火薇已经猜出了一个大概。

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火薇就在宁宇家里见到了宁娟。

宁宇的家,严格说来称之为窝棚可能更恰当一些,墙面斑驳漆黑,地面坑洼不平,角落里,一对破旧的暗黄色木箱老气沉沉地立在那里,促狭的屋子并排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双人床,中间用一面粗糙的棉布帘子隔开了,一个苍老如古树般的老太太盘腿坐在那张双人床上,目光浑浊,轻摇身体,一边捻着手中光滑发亮的佛珠,一边翕动嘴唇,发出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

火薇有点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一时间愣在门口,不知是该退还是该进,宁宇跟在身后,捏了捏她的指尖,半逗她半解嘲道,“你长这么大肯定没见过这样的房子吧,让你长长见识。”

火薇从刚才的错愕中回过神来,就势拉住宁宇的手进了屋子,故作认真地打量着,“嗯,长见识了,房间有点暗,你怎么不把你那些奖状拿出来糊墙啊,金灿灿的,多蓬荜生辉。”

宁宇笑得一颗小虎牙都跳了出来,“我求你了,你可别瞎用成语行吗?”

“哪儿不对了?”火薇攥着他的手欺身上前,“你给我说说哪儿不对了?”

两人正在嬉闹,一个声音从身后猝然响起,“哎哟,宁宇,这是谁家的菩萨被你请咱这小破庙来了?”

火薇飞快地松开宁宇的手,转过身,定睛望着眼前的女人,火薇想,她应该是宁宇的妈妈宁娟。

宁娟有着和宁宇相似的五官,粗略看来,面色白皙,容颜姣好,但她的妆实在太浓艳了,火薇辨别不出她本来的样子和实际年龄,她穿着黑色的皮革短裙,双腿笔直修长,手里拎着劣质的红色小包,靠着墙壁,身体弯成了一道奇异的S型,廉价的香水味熏得火薇想打喷嚏。

火薇盯着她的眼睛,确信了那些流传在街头巷尾的传言都是真的。

除了宁宇,火薇看向谁的眼神都或许带了点桀骜不驯,但那是她一贯的神情,她很难改变,就这样对视了几秒钟,宁娟突然笑了起来,她用涂着猩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了指火薇,“这个小丫头,有点意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宁娟从手包里掏出一颗烟,悠闲地衔在嘴里,又摸出打火机,低头刚想点火,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烟盒,在手里抖了抖,就有一颗烟伸了出来,她伸长胳膊,递到火薇跟前,“来一根?”

为了全方位地和火宏升对着干,火薇是抽过烟的,虽然她觉得那味道难闻死了。

宁娟仍旧倚着墙,笑眯眯地看着她,火薇自然地伸出手去接,还没碰到,宁宇就拽住她的校服领子,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她扯了回来,“让你陪我写作业来了,让你抽烟来了?”

宁娟闻言,大笑出声,“儿子,你会不会谈恋爱啊?还写作业,你得带人家出去喝奶茶。”

宁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宁宇推了出去,两人不像母子,倒像朋友,宁宇没大没小地说,“你出去抽哈,我们不爱闻这味,姥姥也不爱闻。”

宁娟毫不在意,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这都是经验,还不听,后悔去吧你。”

宁宇拉着火薇往相反的方向,“走,火薇,我给你洗柿子吃。”

两人并肩前行,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宁娟急促的脚步声,她一把扳过火薇的肩膀,力气很大,疼得火薇轻皱了一下眉头,宁娟一改之前轻松的神色,脸色凝重,目不转睛地盯着火薇,“你姓火?”

“是。”火薇点点头。

“火焰的火?”

“对,有事?”

宁娟像被人泄掉了一口气,与刚才相比,整个人都有点垮了下来,她略微摇了摇头,“没有,就是,这里姓火的太少了。”

宁娟把还没抽完的烟继续送进嘴里,火薇敏感地注意到,她的手和脸颊都有点发抖。

在后来的日子里,火薇又不止一次地去过宁宇家,宁娟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但她就算在家,也再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嘲笑自己儿子不会谈恋爱,打趣这个小丫头要不要抽一根,很多次,火薇无意间回头或者调转视线,都能看见宁娟在转瞬不动地盯着她的背影,目光既直白又复杂。

火薇能猜测到的最大可能性,是也许宁娟的初恋姓火吧,睹物思人,爱屋及乌,所以遇见罕见的同一个姓氏都会区别对待。

但她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她正贪婪地享受着自董晓婧去世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而且,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家里面,好像有些什么不知名的力量,让她觉得平静又充实。

宁宇的姥姥很有趣,老太太患有轻微的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就让宁宇和火薇包瓜子仁给自己吃,满满地一小捧,一股脑塞进嘴里,调皮得像个小孩子,糊涂的时候则不哭也不闹,目光呆呆地坐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候是“哈利路亚,撒旦退去”,有时候是“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有时候是“白云之上,万物纯净”……

火薇很亲近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就算在她糊涂时也是一样,她手捻佛珠兀自言语的样子,火薇非但不觉得恐惧,还心生踏实。

她还记得她最后一次去宁宇家的情形。那个时候,宁宇已经考上了市重点高中,火薇自然是考不上的,但好在她是火宏升的女儿,火宏升花了足够多的钱,动用了大量人脉,让火薇和宁宇再度成为了校友。

那天是一个秋末的午后,难得没有风,阳光晒在身上特别暖和,对于宁宇的作业,火薇现在能看懂的大概只有插图了,她伏在桌子上昏昏欲睡,一歪头一歪头的样子让宁宇忍俊不禁,最后,他干脆搬了一把小板凳放在窗户下面,又从木箱里翻出一本《西游记》递给火薇,“去外面晒会儿太阳,补补钙好过冬,我写完这点儿就出来。”

火薇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西游记》,故意耍赖道,“有《金刚葫芦娃》吗?”

宁宇哭笑不得,作势就要掐她的脸,被火薇笑着躲开了。

火薇坐在墙根底下,老太太念经般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白云之上,万物纯净。”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缥缈的唱词,《西游记》被火薇翻了两页就合上了,此刻,她正拿书遮着太阳,仰起脖子,看天幕上游走的白云,聚了又散。

火薇站起身,隔着窗户问宁宇,“你姥姥念的是什么啊?”

宁宇扭过头,笔杆撑在下巴上,“一个故事,我小时候听她讲过,说是最干净的灵魂可以住在白云上面。”末了,又笑着添了一句,“哄小孩儿的,咱都过了那个年纪了。”

火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不会预料得到,第二天,这世界上就多了一缕亡魂,火薇知道那个故事是哄小孩儿的,也知道他们都过了那个年纪,可她还是忍不住时常看天,她想知道,宁宇的灵魂在不在那里。

——————————

火薇带火亮回家的第二天,她主动去找火宏升了,因为她没有能力给火亮一个合法的身份,想到这儿,火薇有些厌恶自己,她一面悖着火宏升的意愿和他作对,一面享受着火宏升为她铺就的坦途,就像六年前宁宇的死。

火宏升对火薇的到来既意外又惊喜,他刚想吩咐保姆去晚市买点新鲜的海螺给火薇,就瞥见了躲在火薇身后的火亮。

火宏升看着眼前这个小男孩,脑海里有一瞬间的茫然,他迟疑道:“这谁的孩子啊?”

火薇把火亮从身后拉过来,护在胳膊下面,“我有点事儿。”

火宏升又低头看了一眼火亮,然后指了指沙发的位置,“那过来坐吧。”刚好徐尹和小儿子火骏从书房出来,火宏升对徐尹说,“你们先吃吧,我和薇薇说会儿话。”

女主人徐尹客套地邀请火薇一起吃饭,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也没继续让,随即催促着火骏去洗手准备吃饭,火骏看见了同龄人,童心大起,非要和火亮一起玩,被徐尹厉声喝止了。

短短的几步路,火宏升像在回想着什么,就在落座的一瞬间,他的脸色猛然变了,他想起火薇带来的那个小孩像谁了,六年前,一个和火薇差不多大的男孩身亡,火薇难逃干系,他为了这件事情奔走了好久,终于保得已满十八周岁的火薇平安无虞,他记得那个男孩姓宁,叫什么来着?宁远还是宁宇?

此刻,坐在火薇旁边的这个小孩子,简直就是六年前那个男孩的翻版,不管火薇想干什么,火宏升都突然觉得无比地心力交瘁,是,他承认,婚内出轨是他的错,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董晓婧会在离婚当天回家的路上车祸身亡,其实那天从民政局出来,火宏升看见董晓婧一个人在前面走,想开车带她一段来着,但他太清楚董晓婧的脾气了,也许这一搭茬,又会闹得不欢而散,所以他心一横,一脚油门就走了。结果两个小时之后,他就得到了董晓婧身亡的消息,火宏升一度认为这是一个梦,因为在董晓婧拖着不签字的那两年里,他做过类似的梦,梦见董晓婧高高兴兴地把字签了,一回身就再婚了,比自己的速度还快,所以这一次,他也觉得这无非是另一个梦而已,直到他看见了董晓婧的尸体。肇事车辆是一辆大货,司机疲劳驾驶,一个走神就把董晓婧卷进了车轮下面,一辆装满了货物的大货车有多重可想而知,董晓婧的尸体已经没法看了,火宏升当场就吐了,吐过之后,他开始哭,拿手捂住眼睛,眼泪就从手指缝往出淌,没错,他和董晓婧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甚至连怨偶都够不上,顶多是前夫与前妻的关系,可相爱的时候,他们也曾是最亲密的枕边人,火宏升执意要与董晓婧离婚,也是希望两人都能各自组建更合适更幸福的家庭,他从没希望她过得不好。火薇一下子没了妈妈,火宏升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后来的日子里,他对火薇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火薇小的时候,正是火宏升的事业上升期,在生活中,他像一位隐形爸爸,很少照顾火薇,董晓婧去世后,他又迫不及待地想给火薇双倍乃至更多的爱,可是他给予的方式毫无章法,虽然两人每每针锋相对,但最后火宏升也都满足了火薇的要求,不管是合理的还是无理的,爱变成了溺爱。

火宏升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悬崖勒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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