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一


早上九点左右的时候,我去巴特尔的面馆吃早点。一进门,我看到迎着门的柜台上已经排列着四五个雪鹿牌的啤酒瓶了。巴特尔问我吃什么,我照旧点了一碗大块羊肉面。墙上那张领袖人物的像还贴着,领袖和他的夫人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以及我面前桌子上的醋壶、辣椒罐子。桌布是有些年头的塑料布,红白相间的格子,透着一点俗气中的安稳,这让我觉得一点安全感和笃定。

巴特尔眼神清澈,还发着一点点明亮的光,四五瓶啤酒对他来说,连头都没开,所以他的眼神不像晚间那么浑浊,在我看来是很正常的。

“已经喝了两瓶草原白了。”

“你是说,你早上起来到现在,已经喝了两瓶草原白了?”

巴特尔微微点了两下头,紧紧地抿着嘴唇,神情庄重,像是在祈祷一样。不过,细心一点谁都能看出来,他脸上还有一点不耐烦的表情,是那种对整个世界都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扭头看了看门外,镇子的街道上没什么人。十一月了,早晨醒来,总能看见一层很厚的霜挂在路边的草丛里、树上、树上的喜鹊窝上。旅游景区附近新种的柳树看起来很孱弱,在浓重的霜雾中,像是画在宣纸上的简单水墨画一样。

我回过头时,巴特已经把面端在我的面前了。

“你喝点儿不?”

“现在有点儿早,一杯就上头,还是晚上喝吧。”

巴特尔笑笑,没说什么,回头走进吧台里,从底下提出半瓶草原白,倒在面前的一个空杯里。这个空杯也不是专用的酒杯,是当地人叫做“口杯”的那种白酒,形状大小和天车牌辣酱很像,喝完了以后,正好可以拿来当酒杯用,如果倒满了,大概有二两多吧。

巴特端起杯子,猛喝了一口,下去一小半儿。他脸色瞬间比刚才更白了一些,片刻之后才恢复过来。他没什么表情,抽出一根“红云”,递向我,我摆摆手,他给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

“草原白很好的酒,纯,没有后遗症。”

草原白这种酒我知道,我也喝过。确实很纯,刚开始稍微有点辣,喝一会儿以后就好了,甚至能喝出一点甜味。不过,等到最后喝完要站起来的时候,它就会像个拦路的狗一样,不出声地提醒你,你走不了了。

“我有一次喝草原白喝多了,那次是和吉雅喝的。”

“哪个吉雅?巴图吉雅?额尔定吉雅?这么多吉雅,谁知道你到底说哪个。”

“还有哪个,当然是额尔定吉雅啦,酒风好的人,全草皮滩也比不过吉雅。巴图吉雅不行,酒量还不如一只兔子,鼻子凑到酒跟前闻一下就不行了。”

“喝多了怎么了?走错路啦?”

“走什么路,压根儿就是飘着的,一下就飘到吉雅家的房顶上了。哈哈哈哈,逗你的,是顺着梯子爬上去的。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全是星星,半夜了,天还是瓦蓝瓦蓝的,成陵上的金顶,金顶,发着光。”

“吉雅呢,吉雅当时干什么去了?”

“吉雅在院子里头,坐在火堆旁边,敲着一只桶,唱《陶金墒》。真难过,这首歌一唱起来,我就不行了,醉了,看着满天的星星,就在房顶上睡着了。”

巴特尔他们民族的人,一般不唱《陶金墒》,很伤人心的一首歌。一般都是战乱、深刻的思念、面对生离死别时,不由自主地吟唱。曲调特别哀婉,有一种特别的愁怨在歌里回环往复。真奇怪巴特尔怎么会喜欢在喝酒以后听这首歌。

“来,喝上一点儿吧。”巴特尔又把酒瓶冲着我晃了晃。

我摆摆手。

巴特尔笑了笑,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这一次没喝好,估计酒呛在了嗓子上,他呲了一下牙,仿佛吞下了一把刀子。

我吃了一口面,里面的 羊肉块依旧和以前一样的味道,有一股草地的香味,巴特尔的手艺真是没说的,他做的羊肉面,汤清,肉嫩,面也很有韧性,总之,你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敖特更那几个要是从外面打工回来,每天早上一定会来巴特尔的羊肉面馆,一人一碗面,可以吃一天,当然,前提是有酒。

刚回来的时候,敖特更他们清一色喝的都是五十度的草原白,慢慢地,度数就降下来了。当然不是他们喜欢喝低度数的酒,打工挣的钱,只够他们喝一个月的高度数酒,其余的,被各自的老婆强行收走,不然,这一个冬天下来,夏天和秋天赚的钱,可就喝没了。

敖特更是砌墙的一把好手,一到春天过后,他就忙不过来,到处都是盖新房子的人。和敖特根一起的,还有王木匠,他的木工活儿也是一把好手,不过,现在的木工不是做家具,主要是搞装修。当然,能让王木匠和敖特更走到一起的,不仅仅是手艺,主要是酒。他们俩都爱喝酒,酒量都大。当然啦,这和草原上的马差不多是一个道理,越跑越能跑,他们也是越喝越能喝。

从早上喝到晚上。

巴特尔以前是草皮滩上开蒙餐馆的,他的蒙古包可大,50个人一起吃饭一点儿都不挤,两侧的小包,一个里面坐十几个人也没问题。中间的蒙古包和两侧的小包,远远看起来像是一只鹰的样子,展着翅,但老也不飞起来。

草皮滩是巴音昌呼格草原的一部分,据说,当年成吉思汗去西夏打仗时,路过这里,这里的风景一下就把他迷住了,当时,他还随口吟了几句诗,连马鞭也掉在了地上。他的下属要帮他拾起来,他制止了他们,“就让它留在这里吧。”当时,成吉思汗心里是怎么想的,大家都不知道。

巴特尔以前开蒙餐馆的生意很红火,夜夜客满。客人们来了以后,都指定要吃巴特尔亲手炖的羊肉。客人们走到羊栏边,看中哪只,就用手一指,巴特尔就过去一把抓住这只羊的角,羊拼命往后缩,巴特尔用力往前一拽,把羊靠在自己的腿上,一探身就把羊抓起来了。杀羊不能当着其他的羊,它们会害怕,它们还要在羊栏里生活一段时间,不能让它们活在恐惧中。

羊头放在一边,眼睛无神地瞪着天。

巴特尔已经把皮子剥下来了,他劐开羊的肚子,小心翼翼地把内脏分类摘下来放在一边的盆里。这些下水中的羊肠,灌进羊血,可以做成羊血肠,肝可以蒸熟了蘸着蒜汁吃。总之,羊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不会被浪费。巴特尔小时候吃羊肉,有一次没啃干净就把骨头扔在了桌子上,阿爸劈头一掌就扇过来了,他一把拿起巴特尔放在桌上的那块羊骨头,拿出随身带着的那把刀柄包银的小刀,用刀尖一下一下剔着骨缝里的肉,直到把那块骨头剔成白森森的一块,像狼啃过的一样。“我们尊重每样东西,尤其是肉和奶。你啃不干净骨头,就对不起这只被杀的羊。”阿爸说这话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这些客人们,哪来的都有,他们有时候会点很多菜,尤其是炖羊肉,往往是最后才上的一道菜,等到了那个时候,大家已经喝醉了,眼神迷离,只顾着听巴特尔的妻子唱酒歌,根本不动眼前的菜。等到最后散的时候,有些菜呀,简直就像是神像前的献供,完完整整,一点儿都没动过。

慢慢地,熟客多起来,巴特尔就会被客人们劝酒,大家热情地说,“巴特尔,来,你来陪一个。”巴特尔刚开始是不太愿意喝的,阿爸从前一再对他说,酒要少喝,最好不喝,它是慢毒,沾上了,早晚有一天,你会离不开的。”可是,来吃饭的客人们也不好得罪,巴特尔先是陪一两杯。可酒这东西,尤其是烈性酒,刚喝一两杯时,它像头豹子,再喝几杯,就变成了猫,叽里咕噜的,你就被迷惑了。你的心暖洋洋的,莫名地开心,看到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美好,人们的笑脸也变得亲切,和亲兄弟一样。就连巴音昌呼格草原上的夜色,夜色底下的草棵,仿佛都在晚风中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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