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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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是一个年岁不太苍老的小村庄,翻过大堤便能看到湘江,靠近旧街,穿过古老的青石板路,很远就能看见古庙的旁边有一个亭子 ,那里有一个渡河口,河滩的对岸是一个砂石场,因此渡河口两边摆满了拖拉机,或者是中型货车,一车车的沙子卵石就是从这个渡口运出去,贩卖到不同的地方进行各种建设。

年轻力壮的李二牛,小学还没上完就不读书了,十五六岁开着一台拖拉机“轰隆隆”地满村跑,大雨过后的泥巴马路上都被他的拖拉机压出两条深深的沟痕,这两条泥沟一直通向他家的地下车库。

李二牛整天赤着膀子在阳光下劳作,整个皮肤连同他的脸大体一致的成了板栗色,两条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神里,看得出是那种敦厚善良之人。他的妻子赵爱华跟他站在一起矮了一截,他妻子是个普通的农家妇女,种地栽菜,煮饭带孩子这就是她一天天周而复始的日子。跟着李二牛过日子她觉得踏实,虽然日子清寒,但她还是觉得挺满足的。可满足归满足,那年修大堤时,民工扎在他们家里,她居然跟一个煮饭的四五十岁的男人跑了,丢下一个三岁大的小女孩,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李二牛父母都六七十岁,家底子又不好,赵爱华跟着别的男人跑了,他也能够理解,所以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把她找回来,女儿都快十岁了,看她精灵鬼怪的,似乎她母亲的离开对她毫无影响,她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一个家全靠李二牛这台拖拉机,所以日子过得相当清贫,他老父亲有时挑点菜去西街的菜市场里卖,换回来几个钱贴补家用。

有沙子卵石拖时,大家就各自“轰隆隆”地赶路去了,没事做时,司机们挤在渡河口的亭子里玩扑克牌,开始是打着玩的,输了的满脸贴纸条,要不就钻桌子底下,四个人玩扑克,一堆人团团围住看热闹,一帮大男人们嘻嘻哈哈,原本清静的古庙边都开始热闹起来了,有的摆出摊子卖矿泉水,有的就卖男人的皮带,于是渡河口的地摊子越摆越多,形成了一条杂货街,各种颜色的伞在夏天的阳光下支开来,女人的胭脂水粉都可以在渡河口的地摊子上买到,有人的地方才有生意,有生意的地方便十分热闹起来。

扑克牌变成了玩“牛牛”时,开始行小钱,后来就越搞越大,变成了赌博的形式,有的把一个月工资输得精光也是常有的事。钱输多了,有的就想着赢回来,有的干脆不玩了,三五个男的坐在一起不玩牌就议论女人,最起码能打发这闲置的时光。

“绿洲上的野鸡店又来了新人,你们晓得不?”张三问。

“里面有漂亮的么?”李四问。

“阳江口那边的吧,都是一群四五十的老女人。”赵六说。

“有个年轻的,很漂亮,可能是店里的招牌。”张三说。

其实口里这样说,实际上这一帮男人都是老婆管得严严实实的。个个就怕家里母老虎发威,图个嘴巴快活说些无聊的话题。

                              二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下过一场暴雨,太阳金色的光很快就铺满了渡河口,摊子一个接一个的往外搬,整整齐齐地摆出两行,中间自动留出一条青石板的行人道来。

李二牛无事晃悠,一个摊子接一个摊子的逛,刚蹲下身子准备看一下牛皮皮带,眼角的余光却瞟见隔壁胭脂水粉摊边一个肤白貌美的长头发女子,穿着一条红黑格子超短裙,一件黑色短袖子吊装,打着一把透明粉色小伞,正弯腰在摊位上选来选去。

“这么漂亮的女子,咋没见过?”李二牛心想。

他又站起身仔细打量着女子,心里疑惑着什么似的:

“不会是绿洲上做那生意的吧?”心里难免生出对那女子一种惋惜之情。

那女子什么都没有买,只是看看,然后起身撑开伞走了。李二牛目送着那女子在雨后阳光下的青石板路上,一直往旧街方向走去,那温温柔柔的样子显得恬静安然,他整个眼神都没有从那女子身子挪开,直到那秀发披肩的背影消失在青石板的另一头,他才回过神来朝自己的拖拉机走去。

                              三

绿洲,其实就是内堤围起来的一条浅弯,四周长满了绿色的灌木丛,里面到处都是坟墓,死去的那些年轻的或者是幼小的生命都埋在那河滩上,坟地里年深月久,便长出一棵棵树来,渐渐的就变成了一片幽深的树林。开始本来是用来蓄洪的,可好多年都没看到洪水漫过堤岸,所以有人就在堤岸下边筑了一间土房子,后来竟装修得有模有样,变成了一处挂着“洗脚城”招牌的旅馆,洗脚城的大门口是个小卖部,外表看起来不过就是做点小生意而已,里面有七八个外地来的女人住在这里。大体都是下午出门,去西街买衣服鞋子,或日杂用品什么的。晚上开门营业。

洗脚城的老板娘是一个本地五十几岁的卷头发女人,腰宽体胖的,她租这房子做生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只是以前是推拉按摩,后来就洗脚,修指甲一条龙服务。

黑幕下的幌子里,洗脚城里亮起了微弱的灯光,坐在小卖部里那个漂亮女人叫——姚红英,二十六七岁左右的样子,皮肤白净,秀气的脸型,两弯浅眉,一双好看的狐媚眼,男人们摸黑到这荒郊野地来,不是为了锻炼胆量,有的是专门为她而来,但红英似乎对谁都不感兴趣,顾客要买什么,她递什么,言语不多,手脚麻利。

按摩泡脚的全都是男人,大的六七十岁,小的四五十岁,天黑到来,半夜归去,直到早晨六点古庙空灵的钟声响起,“洗脚城”才开始在晨曦的阳光下变得清静,一夜安宁,关门闭户,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仿佛黑夜从来不曾来过一般。

                                四

03年“洗脚城”生意正是风风火火的时候。

早晨六点,村子里的人们在睡梦中突然被警笛声惊醒,几辆警车从西街威风凛凛的一路呼啸着上了大堤,直奔古庙后面的绿洲而去。

八月的天有点微凉,李二牛开着拖拉机到砂石场时,太阳刚从江面上升起,他找了个位置停好车,突然看见好多人都往古庙后的绿洲方向跑,其中那卷头发的老板娘跑在最前面。

肯定出事了!

李二牛这样一想,拔腿就跑,他腿长,跑得快,到那里一看,草坪里早挤满了人,人们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洗脚城里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接客时,突然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一命呜呼死在硬板床上。

老板娘赶忙疏散人群,她大声地问:

“谁报的警?”

“是我!”一个黑不溜秋的瘦高个子用颤抖的声音说。

“警察就要来了,你们该散的赶紧散了吧。”老板娘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木板凳上泄气地说。她刚一抬头正好看见穿着薄睡衣的红英立在柜台前,她忙对着红英喊:

“你还不快走,还愣着干什么?”

她朝李二牛抬了抬手说:

“李二牛,快把你表妹带回去!”

李二牛一愣,立马明白过来 挤过人群,拉着红英的衣袖说:

“快走!警察就要来了。”然后拖着红英就往村子里的方向跑。

民警把洗脚城里的男男女女都带到了派出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警察看着瘦高个子很严厉的问:

“哪里人?是你报的警吧?”

“石林人!”

“多大了?”警察一边做着笔录,一边问。

“45岁!”瘦高个子如实回答。

“家属的电话号码是多少?”警察又问。

“警察同志,我是湘江边驾船的,请你不要通知我的家人,我这也是第一次,我也没想她会抽搐而死!”瘦高个子说完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下午四点左右,死者的女儿女婿风风火火的赶来了,女婿只知道丈母娘在外面打工赚钱,做梦都没想到她做这种生意的,听见人们议论纷纷,感觉自己脸面都没地方放,开着车子一个人回去了。独留死者的女儿料理后事。

派出所在洗脚城门口贴上了封条,老板娘罚款之后,遣散了所有的员工,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茶余饭后,关于那女人的死众说纷纭,各种版本都出来了。完全是当作茶余饭后的某种笑料而已。

                              五

李二牛把红英带到家里。然后自己去砂石场上班了,回来时天色已经昏暗了。

红英穿着他老娘那件深灰色五粒扣子的平领长袖外套站在木窗户旁边,看见李二牛从夜色里归来,她绕过厢房的门坎赶上去问:

“她们怎么样了?”

“都还在派出所,打电话已经通知家属来接人了,幸亏你跑得快,不然也会在派出所留一笔。”李二牛跨进门来,一边从茶壶里倒茶喝一边说。

“死的那女的呢?”红英又问。

“她女儿喊了一辆车装回去了。”李二牛揩着嘴边的茶水说。

红英再也不出声了,她立在门口边,手足无措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不知道下一句想要说什么?

“你是哪里的人啊?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去吧!”李二牛咽了最后一口茶说。

红英没出声,那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李二牛在堂屋里的竹铺上“呼噜呼噜”地睡得死沉死沉的。红英坐在厢房里的木板床边,看见月光从窗口里漏进来,投在泥地上的影子如同白昼一般,她知道过两天就中秋节了,她有点想家了。只是那不是家的家太多的芜杂的事说不清,道不明。

                            六

子夜时分,红英抱着一张酱红色毛毯,蜷缩着身体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她看见母亲在午后的阳光底下追着一个小女孩满院子绕着跑,那时的人们都在睡午觉,谁也不会想到,母亲举着菜刀朝那女孩子猛砍过去,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小女孩倒在一片鲜红的血液里。

呼啸而来的警车把母亲带走了,所幸的是,小女孩捡回来了一条命,但从此红英再也没有朋友了,伙伴们都不跟她玩,尤其接母亲回来那一天,竟然不是看守所,而是省第一精神病医院。

那天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下了公交车,父亲牵着小红英的手,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去接母亲回来过年,母亲站在医院的门牌下面东张西望,看见他们朝自己走过来,她有点迟疑地往后退了两步,又走上来,似乎是看清了来人是熟人一般,父亲轻轻拉着母亲的手,小红英一个劲地往父亲的背后躲着。

“你是红英。”母亲裂开嘴朝红英笑笑。

“你是我妈妈吗?”小红英看着这一头乱发的女人问。她记忆里的母亲是那个穿着浅色裙子的漂亮女人,而眼前这个显得邋里邋遢的女人又会是谁呢?

“记得按时吃药!”护士把一袋子药递给父亲,父亲到门诊付了钱出来时,红英正陪着母亲坐在花坛边,听她母亲有一句没一句的唠叨。

三十的晚上,鞭炮声此起彼伏 ,而红英家里冷冷清清,红英问父亲要了两块钱,买了几盒摔炮,一个人在院子里玩,那小小孤独的身影,在黑夜里一蹦一跳的,她父亲站在石阶上看着女儿,心里突然一酸,眼泪止不住地从一个大男人的脸上淌下来。

“李克明,李克明!”母亲象在黑夜里看见了什么一样的狂叫着父亲的名字。

父亲一边应着,一边擦出眼角的泪水。他朝母亲走去。

“我知道你又去会那女人了!”母亲突然提高声音喊着说。

她说的“那个女人”其实就是那个被砍了一刀的小女孩的妈妈,父亲长得帅也并不是他的错,人家女人多看他一眼,母亲就怀疑,尤其隔壁那女人,她把她看成是眼中钉,几次三番跟父亲吵架都是为了“那女人”。

母亲被鉴定为间歇性精神病,有的没的,她总能想象出无数个画面,父亲无论怎样辩解反而只能让事实变得更糟糕。

第二年春天,母亲的疯病又发作了,她追着孩子们打,给她吃药,她抢着往水里扔,父亲要去田地里干活,实在没办法,只好买一根长长的铁链回来,锁住母亲的一只脚,把她关在院子里,左邻右舍从那院子旁边经过,感觉呼吸了从那里面飘出来的空气都有种隐晦感。人们都跟躲瘟神一样的防范着。

母亲彻底地疯了!她披头散发地坐在桂花树下,数着她脚上的链子,除了两只眼珠子转动之外,就只看见灰蒙蒙的一张脸。

为了照顾母亲,红英早早地辍学了。

                          七

六月天,院子里臭哄哄的,这一锁就是八年,直到母亲用手指刨着树地下的泥巴,十根指头鲜血淋漓。

红英站在院子外面哭着喊:

“妈妈,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但是母亲已经听不进任何声音似的,狠狠地挖,她要挖一个坑把自己埋葬。

以前都是父亲送饭进去,红英长大之后,试着自己慢慢地去接受母亲,有时母亲会摸着她的头发,一阵傻笑。她不忍心看着母亲整天被锁住,有好几次她偷偷地把链子解开,把院门锁好,可谁知母亲竟然爬到树上翻墙溜出去了,半夜找回来时,第一次父亲没有发脾气,可后来几次父亲忍不住了说:

“孩子,我知道你不忍心,但谁叫你有个这样的妈呢?她随时都会存在攻击性,我们能管住她哪一时?”

“爸爸,把妈妈送到精神病院去吧。”红英低低地跟父亲商量。

“又不是没送过,可每次接回来她不只是疯,而是更疯!”

蝉在桂花树叶间拼命的嘶鸣,天气异常闷热,中午,父亲端着一盆热水,拿着桃木梳子,他想替母亲把头发洗了。

母亲那天特别听话似的,院子里飘浮着洗发水浓重的香味,她把头仰在父亲的膝盖上,任父亲的梳子慢慢的梳理,她似乎感觉到了舒服,最起码有那么一瞬间里,母亲闭着眼睛是享受着的。红英看着父亲四十岁就已经苍老的身影,泥巴色的汗背心上湿透透的,黑褐色的皮肤闪着亮光。红英很心疼她父亲,但又帮不上什么忙,老想着出去找点事做,或许能帮到家人。但又不知道要做什么?

晚上,父女俩回到家时,昏暗的夜色之中,红英发现母亲侧躺在桂花树下她自己挖的坑里一动不动。铁链子撂在一边,根本就没有锁住她的脚,母亲看到链子没锁住时,心里肯定是有了自由的欢喜,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旧桌子上还放着她捡的几片桂花树叶,或许她还在女儿的房间里翻找着什么?因为房间里,床上,地上全都是衣服鞋子,屋子里乱七八糟,然后她看见了墙柜子里的那把绿色的水果刀,最终她用那把刀结束了自己疯癫苦难的一生。

属于她所有的美好都只是停留在记忆的片刻,看她哭,看她闹,看她傻笑,她也有过宁静安详的日子,只是后来她从不曾记得那些美好。一味地生活在自己狭小的缝隙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关上一扇门,可悲的是,别人走不进去,自己也出不来。精神承受不住导致爆发,这种病例出自遗传之外,后天的因素也不是没有,所以我们无需去责怪一个疯子的任何行为,因为她自己都无法掌控自己。

                          八

红英时不时地总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会象母亲一样?一想到母亲,想到院子里桂花树下的铁链子,还有那个小小的坑,它怎么也装不下母亲僵硬的尸体,但母亲就蜷缩在那个小小的坑里,这一幕总是撕碎这一颗淌着新鲜血液的心,她看见自己眼前玫瑰耀眼的红时,心里总会莫名其妙的胆怯,无数个黑夜里,她坐在床头,抱着瘦削的双肩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她也不敢跟父亲说这些内心的困扰,因为父亲也无法预知未来的系数,这个可怜的庄稼汉,每天在田地里晒得黧黑的回到家,吃一口女儿做的饭,喝一口女儿端过来的茶,佝偻着背,坐在门口的夕阳里抽一根廉价的香烟,烟雾在他的头顶缭绕,他不会去打算更远的将来,活在当下就已经很不错了。田地里有做不完的事,每天早出晚归,日复一日的劳作。

红英二十岁时,出落得水芙蓉一般标致,上门作媒的也有,只是少之又少,有一天周媒婆摇着一把蒲扇坐在厢房里的矮窗上对红英说:

“姑娘,阳江一男的不错,家庭情况也还算富裕,只是年龄比你大十岁,男的大点还好些,最起码会疼人!”

“你问我爸爸吧。”红英说。

后来红英一身红妆,踏过一地烟花碎屑,从此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

几年后。

如果不是医生告诉她,象她这种有遗传病史的人最好不要选择生孩子,或许她的日子还会过得平平安安,回到家时,看婆婆的脸色就知道好日子已经远去了,隔三差五的不是跟婆婆吵架就是跟丈夫闹得鸡犬不宁,他甚至还动手打她,每次打架后都是鼻青脸肿的,她开始对生活感到绝望。但她不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诉父亲,父亲也一直以为她生活得很好,他照样抽他的廉价香烟,照样背着一把锄头去田地里干活。

有一天,父亲突然就想念女儿了 ,提了几十个土鸡蛋去看望女儿。他做梦都没想到女儿过着那样的日子,看着遍体鳞伤的女儿,这老人的心都滴血了,他把女儿带回了家,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

在阳江,红英交往一个叫刘慧的女人,她一个月总在外面跑,在家的时间只有那么几天,听说还赚了不少的钱,实际上她做什么工作也无人知晓,有几次红英想逃离家,就去找了那女人,她央求她带她出去,无论去多远都行。

红英离婚后,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只守在家里,是应该出去闯荡一翻,她立马就想到了刘慧,所以才发生了故事开头的一幕。

刘慧在嫖客的肚皮底下,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暴病身亡。

                              九

红英从恶梦中惊醒时,清亮的阳光敲在窗格子上,竟想不起昨晚做了一个怎样的梦,她走出房间时,李二牛已经从西街替她买了一套蓝色的休闲运动装回来了,他叫她换上。吃过早饭,他要送她去车站。

乡间小路上,李二牛提着一袋子水果走在前面,红英一步三缓地跟在后面,她问李二牛:

“这附近有打零工的地方么?”

“这小镇上要零工的少,你先回家,过段日子再去找事做,千万不要再去做那一行了。”李二牛叮嘱着说。

红英知道李二牛是一个大好人,也晓得他说什么都是出于善意,但这一去渺渺茫茫的,红英心里也空荡无底。

李二牛一个人走回来时,村子里人都说李二牛傻,这样漂亮的姑娘还送走,自己老婆都没有,还不如养在家里做老婆,但李二牛不是这样想的,他也不是嫌弃红英,总觉得自己这一烂摊子配不上人家姑娘。

                            十

05年,西街开始改造,街面加宽打成了水泥路,铺面整齐划一,这才正式成了一条街,李二牛的拖拉机已经过时了,早被大货车替换了,渡河口似乎是一夜中间变得空空荡荡,原来一条横在匝道口的用来盛沙子的大铁板船也不见了,砂石场开始规划管理,古庙也开始整修,青石板也不见了,高高的堤坝上,那些小摊小贩都似乎在一夜之间打好商量一般地集体消失不见了。

李二牛根本就凑不到买货车的钱,整日里揣摩着怎样换一台大货车,但想起能开大货车,驾照又通不过,前怕狼后怕虎,上有老下有小的,出门打工都做得不踏实,但他还是决定跟一个远房亲戚去广州那边搞装修,他人高大,有的是蛮力气,和水泥沙子,提灰桶子,一天到晚累得做狗爬,收入毕竟比开拖拉机高,只是他家里事多,不是老母亲生病,就是老父亲腰酸腿疼,赚一年的钱,家里人情世故,也只够开销,做别的事又不会,只能贩卖力气活。

第二年刚做一个多月,他父亲病死,只能回到家料理父亲的后事,端午节后他才动身去广州。八月二十几号下午他去邮局寄钱给女儿开学。

骑单车回来的路上,经过东头街一条小巷子时,远远的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等他转过一个弯时,那背影就不见了,他把单车靠在巷子里的旧房子边,顺着幽深而又荫凉的小道一直往里面寻找,只看见家家户户都是闭着两扇木门,每家门口边的香坛里还插着几根燃尽的香棍子,那熟悉的背影应该是进到哪一间房子里去了,不然怎么会转过弯就消失不见了呢?李二牛想,或许是自己看错了!他一边原路返回,一边不死心地窥视着那一扇扇紧闭着的门。巷子口长满青苔的墙壁上,到处都贴着:

医治各种妇科杂病,梅毒,淋病,药到病除,电话号码多少多少,有的直接告诉往前面走多少米就到了,白纸黑字的贴在街头巷尾,抬头就可以看到。

李二牛不相信自己眼睛看错了,那天吃过晚饭,骑着那辆载重单车他又去了那巷子,他坐在巷子口的石凳上,看行人匆匆忙忙的从身边经过,看着黑夜越来越晚,有几次他站起身准备回家,但又坐了下去,守着路灯柔和的光,红英根本就没有想过,在绿洲时,她每天从青石板路上走过时,李二牛总是坐在手扶拖拉机上,目光一直追寻着她,直到她秀发披肩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另一头,不单只是仰慕她的美色,更多的是他对这个漂亮女人的好奇!所以他对她的背影再熟悉不过,他守着这路灯的光,是觉得红英一定会从那光里走出来。

第二晚,他又去了。还是扫兴而归。他于是调换时间,换成那天下午两点钟左右的样子去,刚到巷子口,他果真看见了那背影。

“红英!”李二牛声音有些激动的喊。

红英一回头,看见了李二牛站在巷子口,她转身就跑。李二牛把单车往墙边一推,拔腿就追,一边追一边问:

“我看你跑哪里去?”

红英终于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问: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你先告诉我。”

“好人,你就别管我了!”红英说完准备又逃,被李二牛一把抓住胳膊,他很大声地问:

“你又干回老本行了是吧?”

“你别管我!我爱干哪一行都不关你的事。”

“好妹妹,别干那种事了,你就去工地上煮饭都行!”李二牛诚恳地说。

                            十一

他不知道的是,红英自从他家里出来之后,经刘慧的熟人介绍到了广州做夜店生意,结果被本地一老板看中了,包养了几个月,红英才发现自己得了性病,她在巷子口看到这里专治各种性病,所以她就寻到这里,谁知越治越难受,下身奇痒难忍,赚的那一堆钱还不够治病,她开始后悔不该选择走这条路。甚至怀疑自己整个人生都是错的。

她把李二牛带回了出租屋里,房间里飘着高锰酸钾参和着苏打水的气味,潮湿阴暗的房间里就只有一张简易木板床,一张矮凳子上面挤放着杯子,牙刷,出门时,外表光鲜亮丽的背后是多么沉重的代价!一个女人的自尊,自爱,自重,在她这里又算得上什么呢?人生没有捷径可走,唯有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才能赢回女人的自尊、自爱、自重。

“你这是堕落!”李二牛气愤地说。然后不顾红英反对,拖着她的胳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

“你不去正规医院看病,去那种地方,你是不想好好的活,是吗?”

“我没钱!”红英终于哭出声来,怯怯地说。

李二牛到工地上到处找人借钱给红英治病,工地上的工友们个个都说李二牛傻,还说什么:

“这种风花雪月的女人,治好了她的病,治不好她往外飞的心。”

李二牛全听在心里,也不当回事,他总感觉自己有理由去关心她,至于什么样的理由又回答不上来,或许前世有因,今生有果,上辈子欠下的债要今生来偿还。每个月工资都清零,但他没有后悔,他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他要拯救一个人的灵魂!

那年过年,李二牛没有回家。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在外面没回家过年,他穷得只剩下躯壳了。

出租屋里,红英炒了三个菜,两个人坐在矮桌子旁边,看着碗里几片猪肝,一碟青菜,一碗紫菜汤,这也是年饭。

“我对你说对不起,都没有任何意义。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红英打破沉默说。

“我只要你回头,什么都值!”李二牛说。

两个举起开水杯子:

“干杯!”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李二牛回到工地上时,看着这城市万家灯火,却找不到心的归属之地,他突然就想家,想女儿,想他老母亲了。一年到头,母亲跟女儿就盼着他回家,他却在别人的城市守着一个想爱又不敢爱的女人。因此他不敢往前一步,女人的心,海底的针,终究是迷一样不着边际。

                        十二

开工不到半个月,李二牛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他只好火急火燎的往家赶。

下了车,翻过大堤便看见村庄了,他对母亲心里面总感到深深的愧疚,他希望母亲会好好地坐在堂屋里的木板凳上,或者是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烧菜,他几乎听得见锅碗瓢盆的声音。那声音太熟悉不过。

背着一个黑色的行李袋走到村头时,老远看见自家门前的晒谷场上搭起了一个蓝色的雨棚,母亲的灵柩就摆在堂屋里,李二牛真的不敢相信母亲一句话都不跟她交代就走了,他跪在母亲的灵柩前,泪如泉涌,他把女儿拥进怀里:

“孩子,以后我就没有妈了——”

母亲埋葬之后,女儿就没人照管了,李二牛只好在附近找了份做泥水匠的活,他不能耽误女儿的学业,马上就要进初中了,李二牛感觉到自己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他有女儿,有责任,守着女儿就是守着家,他认为这样踏实一些。那些说每个人只为自己而活的人是极端没有责任感而又自私的人。李二牛绝不做那种人!他总相信一句话:

“守得云开见月明。”

                              十三

劳累了一天,回到家时,好多时候女儿都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觉得他应该早点回来,不能让女儿在孤独中等待,李二牛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只是被生活所迫,他才会早出晚归。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他常常拿起手机又放下,他想给某人发条信息,但不知道要说什么?更多的时候,打开手机并不是看时间,只是想看看信息栏里是不是有一个红色的点,虽然每次都失望,但每天晚上他都数不清把手机打开过多少次?然后又熄灭,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的开,关!

一个单身男人想一个女人,这再正常不过,于是他晚晚辗转反侧,弄得床铺板“吱嘎”作响,彻夜难眠。他不知道她找到正规工作没有?是否她把自己说的话听到心里去了,她该不会重操旧业吧?这样一千个念头占满脑袋,直到窗外传来鸡叫声,他的头脑还在不知疲倦的运转着。

而另一头,红英不给他发任何信息,她的心里似乎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不想让所有人都了解她的过去,不是李二牛不好,这一点她心里很明白,只是她对自己未来充满了忧虑,她害怕又担心,与其让两个人分担顾虑,还不如一个人承受。

李二牛走后没多久,红英经熟人介绍去到某服装公司做平面模特,她虽然年龄大一点,但公司领导人一眼就看中了她,从此,红英开始着实扭转人生。从平面模特做到去服装城里搞批发,她头脑灵活,天生一块做生意的料,只是被白白的浪费了好多时光。她一连开了好几家连锁店 ,不到五年时间,她就买房子,买车子,  混得风生水起。

她喜欢一个人坐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楼下车如流水的马路,也看斑马线两边的人群,绿灯一闪,两支队伍走进斑马线,然后混杂在一起,再分成两队,穿过斑马线,各自往不同的地点出发。有时她自己站在斑马线一端时,总会时不时地想起,有一个高大结实的身影站在另一端,等绿灯一亮,她朝那个人走去,但她只想在斑马线的中点会合,哪怕只看一眼都足够。不想考虑背道而驰的两个背影越行越远,她知道自己爱着那样的一个男人,但她极力地想控制住自己,连同思绪,连同情感以及那些不切实际的空想,但她无法战胜自己,如果哪天她朝他走过去,他拉起了她的手,她会毫不犹豫地在斑马线上回头,转身跟他走,哪怕耽误自己所有的行程,她也愿意!

但是,这仅仅只是一个没有实际行动的想法而已。

                          十四

12年,羊城的冬天还来不及冷就快要过年了,某个阳光的午后,红英斜卧在阳台上的秋千里睡着了。

梦见一只红色的蜘蛛爬到她的胳膊上 ,她心里一阵恐惧,正想用手指弹开它,却发现那红色的蜘蛛在白净的手臂上停了下来,她歪着头,侧着眼睛去看那蜘蛛圆滚滚的肚皮,竟然发现那肚皮如同琥珀一般晶莹透亮,阳光照着肚皮里如玫瑰色的液体时,竟然发现那是一只美丽的红蜘蛛,它趴在手腕上面一寸左右的动脉血管上一动不动,似乎是刺青的图案,她想起母亲背夹骨上的那个红色的蜘蛛形状的胎记时,那根长长的铁链刷新了她所有的记忆,心里突然一酸,眼泪哗啦啦的流出来,以致在梦里哭着醒来,一边伤心地流泪,一边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手臂。

这个梦不是第一次做,她老是梦见蜘蛛红色圆滚透亮的肚皮,那颜色又有点象高脚杯里的红色葡萄酒。

关于母亲背上蜘蛛形状的胎记,红英不知道摸过多少回,母亲净身的那天晚上,她替她换衣服时,还特意地看了一眼那胎记。虽然只有一个小手指头那么一点点大,但蜘蛛的几只脚如同雕刻的一般层次分明,第一次替母亲洗澡时,她就问过父亲:

“爸爸,妈背上那印记,你说象不象蜘蛛?”

“哪看见过红色蜘蛛?就是一个胎记。”父亲说。

那个胎记一直都记在红英的心里,刚才梦到那只红色的蜘蛛竟然那么美,美得晶莹剔透。红英站起身,她特意找了一下关于红蜘蛛在网上的别名之类或其他,原来红蜘蛛的母亲愿意牺牲自己的身体,教会孩子第一次捕食。看到这里,红英突然很感动,她总觉得母亲在梦里是向她暗示着什么?母亲是不是也是用自己的身体在拯救她的孩子呢?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豁然开朗,她在宽大的客厅里来回地走了几个圈,停下来自言自语说:

“我一定要去找他!”

                          十五

冬天日短夜长,吃过晚饭时天就完全暗下来了,门外听得见西北风呼啦呼啦地吹,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里坚持着最后的倔强,但是它终究斗不过风,只能听着指挥一顿狂魔乱舞,把堂屋里两扇木门“吱嘎”一声吹开了。

李二牛披着军大衣起身关门,却看见大门口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穿着白色长羽绒服。

“红英!”

红英不出声,李二牛一脚跨出门坎,把红英扯进门来。顺手把风关在门外。抬头却看见红英脸上淌着两行泪水。他用粗糙的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说:

“别哭!”

可红英止不住的流泪,吃过晚饭之后,两个人坐在火炉边,红英把头依在李二牛的怀里说:

“今晚我给你讲关于我所有的事情。听完我的故事,如果你能接纳我,那我就留下来,如果你不能接纳我,趁着今晚下雪之前,我走,以后永不再打扰你!”

书桌上的茶凉了,外面的风还没有停,故事都讲完了,李二牛把红英搂进怀里,用军大衣裹住她整个身子。听得见两个人沉重的呼吸声,红英抱住李二牛的脖子,把胸口贴近他的胸膛,她沉醉在这个粗汉子的无限柔情里。

                          尾声

李二牛女儿上大学了,他跟着红英进了城,只一年时间,李二牛脸上居然褪却了长久日晒的黑色素,回到村里时,那个拖拉机手李二牛开着一两白色的豪车在村子里转悠,连同他家里的旧房子,以及村里的泥巴路全部都改头换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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