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执罪

1

墨色中天。

乌青色厚重云海向前缓慢推移着。


那些曾旋转不停的霓虹灯光,和安然矗立的摩天楼宇,立交桥上的车水马龙与购物中心的喧闹嘈杂,所有的一切被毫不怜惜地裹入其中。

陷入进无限浓稠的混沌黑暗。


街口拐角处路灯,用它昏黄光线剖开一隅微亮。

走过晚归行人,梧桐枝桠稀疏落影摇晃在衣衫。

而不远处漆黑一片的深巷中,流浪的幼兽正抬起稚嫩指爪轻轻划过墨绿色铁皮箱。


莫名其妙的。

弥散蔓延着,不知名的,悲伤情绪。


公寓里。

我和沈烨又偷开了一瓶他父亲珍藏的红酒。


“喂,等他回来你真的不会被家暴么。”

我缓慢摇晃着手中巨大的玻璃醒酒器,对他说道。


而此刻的沈烨正仰躺在对面的皮质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交叉搭在棕褐色大理石茶几,右手拿着花纹繁复的精致红酒杯。再加上身披欧式丝绸睡衣,一副享乐资产阶级模样。


“管那么多干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说着,小酌一口,品了品,“再者说,他存了那么多,谁知道什么时候被发现,而且就算被发现我也可以一口咬定是他记错,或者,嗯,推到盗贼身上。”


“哪个贼吃饱了撑的拿你这玩意。”

“那就不一定了,这可是Lafite诶。”


“Lafite都是炒出来的,真正做红酒还得是Romane Conti。”

“哎,个人品味。”

“…”


“对了,我昨天见到颜川了。”

“谁?”


“颜川。他说要我把这个带给你。”

说着,我走回房间,取来那牛皮信封交与沈烨。


“你在哪儿看见他的。”

“学校对面。我想,他应该是专程去找你的。”


沈烨接过撕开。里面果真只有些纸件,然而翻阅后他的脸色逐渐欲发阴沉。这些是什么,我想我大概是猜对了。

看完,他扬手便将酒杯砸在墙上。


猩红色液体淌过白洁墙壁,蜿蜒而下。

之后立刻被地上铺展的织毯吸收进腹腔。

迅捷贪婪。

2

“果然只要有钱就行。

凌晨十分,和沈烨吃着外卖刚刚送来的夜宵,我这样想到。他们还应该开发个网购倒垃圾的业务,那就可以彻底宅在家了。


之后,直至开学我们都没再出门,而是在各自房间学习。

应试教育制度下所谓的社会主义科学文化知识。


周一清晨。

和沈烨走在去学校的路。

街道两旁枝繁叶茂的法桐阴翳匝地。


一边的长木椅上,坐着翻看报刊的中年男子,他穿着整洁干练的职业套装,银丝镜框,星巴克咖啡和电脑包安静地摆在身旁。

偶尔有晨练的老人擦肩而过,他边走边挥舞着手臂,精神矍铄模样,似乎随身携带着一份窥破红尘后与世无争的愉悦。


路口处,停下来等红灯。

身旁,跑来的小男孩越过我径自地继续向前跑去。我抬头看了看眼前络绎不绝的车流,赶忙伸手拉住他。


“小心点,没看见红灯,都是车吗。”我蹲下身,对他说道。

他还是一脸傻笑,扑闪着大眼睛,用稚嫩的童声对我说:“可是,红灯就不能过马路吗?”


“不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


彻底无语。

而一边的沈烨倒是笑得灿然。


“小朋友,你家人呢?”他问道。

“呃…”男孩茫然地向四周看了看,一脸沮丧地抬头对沈烨说:“我应该是…又走丢了…”


“什么叫应该是啊…”我问他:“那你和谁一起出来的?”

“奶奶,她带我出来买好吃的。奶奶不见了。哥哥你们这么早出门干什么?”


“我们,去上学啊。”

“可是,我为什么两小时之后才可以上学。”


“因为你还小。”

“很小么。”

他嘟嘟嘴,说道。


我摸了摸他额头散乱的浓厚黑发,柔声说:“是啊,等你长大,就要天天这么早去上学了。”

“可是我不喜欢去上学。”


他突然安静下来,低头看向地面,眨了眨眼,细密而长的睫毛,小声嘟囔道:“而且,而且我一点儿也不想长大。”

看着他忧伤,我突然想起了几年前和林亦辰逃学的时候。


那次不巧赶上小学部放学,正在站队的一年级小孩看见我们两个坐在围墙上顿时沸腾起来,快下来,真厉害,或是叫老师,总之喊什么的都有。而站在队伍最前端的小男孩更甚是兴奋。


旁边的同学见状对他说,这有什么长大后你也可以。

而他听后顿时黯然,想了想,说,那我也不想长大。


不想长大。

我们都不想长大,长大是残忍的童话。

可我们最终都长大,长大成最讨厌模样。


逃不掉的。

当某天那个为你遮风挡雨的男人倒下,你便已失去了继续做那个飞扬跋扈少爷的资格。


谁都在逼你成长说爱你的讨厌你的还有这个社会,独自面对寒来暑往间人世苦难的你也终归会在风霜中学着去独当一面。

儿时不分朝夕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所有的桀骜任性与轻狂,它们在无限漫长苍白的岁月里燃烧成碳黑色灰烬呈放进一些人叫做童年的木盒中放入祠堂。


封存。供奉。

缝进记忆的篇章里。

3

陪小家伙玩了许久,才等到寻他来的家人。

把他还给焦急万分的老人,又叮嘱了他几句以后别乱跑,便和沈烨离开了。然而他一直嘻皮笑脸地,也不知是否有认真听。


不出所料,赶到学校时已然迟到。

索幸校门还开着,便和沈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车棚里外已是满满当当挤满了各种款式的自行车,而与之对比鲜明的,是空寂无人的校园,只有晨读声单调地四处飘散。

“你们两个,给我过来!”正欣喜着无人看见,执勤教师却是从警卫室走出来,对我们喊道。


“跑?”

“跑。”


和沈烨对视一眼,简短的交流之后果断选择分开,各自向两个截然相反方向跑去。而老师竟毫不迟疑地选择向我逃离的方向追赶而来,气得我不由在心中问候了一遍他家人。


“站住!”

“给我停下!”


“高三七班顾北城,你等着,我一会儿去你们班抓你!”

听到这个,顿时一阵无力。


“老师,我不认识您吧。”我停下脚步,一脸无奈地说道。

“没事,我认识你就够了。”

“…”

4

沮丧地走近教室,却见里面空无一人。

转头看到写在黑板角落的通知,才想起今天第一节是化学课,老师说去实验室上课,回顾高中课程里所有的实验。


把书包扔到桌上,直接往隔壁楼走去。

等我走到化学实验室,老师正站在门口。


你们自己看看仪器的摆放,不要乱动,有什么问题来问我。他说。

教室里墨绿色的方形长桌上,摆满了各个实验所需的仪器与说明海报。前后数排,中间只留了很小的缝隙,供人通行。


“诶,这是啥啊。”

苏牧泽走到一组器材边停下,转头问道。


“智障,这不是平衡球么。里面装的二氧化氮和四氧化二氮的混合气体。那儿写着呢,验证平衡移动实验。”

纪天宇说完,无奈地翻了翻白眼。


“这颜色也没移动啊。”

“可能是热水不热了吧。”


“哦...”

苏牧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弯下腰仔细看了看,说道:“老纪,你站这边来,给我挡下,别让化学老师看见。”


“你要干嘛?”

“做实验。”

“做...实验?”


纪天宇还没反应过来,苏牧泽已经捏起平衡球,掏出打火机开始给左边的玻璃球加热...

“我去,这他妈都行...”纪天宇震惊地说道。而我也是一脸懵逼地看着苏牧泽手中的平衡球里的颜色界限逐渐鲜明。


“有趣。给我玩玩。”

说着,杜天宇伸手就要去拿。然而两人在空中交接后杜天宇一声怪叫,手中的平衡球也随之坠落下来。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两个智障,不知道这玩意儿有毒啊。”

径直落下的平衡球,最终静止在沈烨抬起的右脚上。


“你怎么不拿住。”

“明明是你突然放手好吗。”


“差点没烫死我,能不撒手么。”

“靠,你非得碰那里。”

“废话,你捏着管儿,我不碰那里怎么接过来。”

“...”


从化学实验室出来,纪天宇和苏牧泽还在喋喋不休地争吵。

外面天很蓝,十七岁少年。


课间回到教室的时候,被告知课间操取消。

短暂的错愕之后,苏沐泽立刻欢蹦乱跳地跑到讲台。打开多媒体,放上了NBA的篮球比赛,随即一群人乱乱哄哄地围了上去。


而我靠在墙角看着他们,闭上眼,有些轻微的晕眩。

身后吵闹的教室里,有人在看书也有人在聚在一起打游戏。

他们谈天说地的模样,像极了我们年少时的无忧无虑。

5

傍晚,轮到我和沈烨去学校操场旁的围墙处取外卖。

回来时迎面走来两个身着校服的男生。

其中一个面容英俊,眉眼凌厉。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显得人畜无害。然而目光相接时,我似乎能感觉到他漆黑瞳目里,遮掩不住的锋芒。


在侧身而过的一瞬,他似乎有意无意地撞了我一下。

我并未留意地继续向前走去,然而沈烨却突然停下脚步,等等,他边说边回过头,用平缓的语气叫住方才的两人,把他的手机还给他。


什么?我回过头,却见男生手上,赫然拿着我的手机。

男生邪魅地咧嘴笑了笑,抬手将它递给我。期间嘴角上扬的模样,似乎并未觉得尴尬,仿佛被拆穿的不是自己。


他谁啊,我以前怎么没见过这号人物。

萧轩。九班新来的转校生,底细我也不太清楚。


怎么还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你看他的穿着、气质,举止修养,哪里有做贼的样子。

那他...

大概是冲着我来的吧。

说着,沈烨径直走进了教室。


见我们回来,后门口坐着聊天的一帮人便一窝蜂围了上来抢食吃。

你要的汉堡。

蛋挞呢?

先把可乐拿走,别洒了。

番茄酱直接都弄在上面就行了。


诶我跟你说,就刚才,学校局域网被黑了。苏牧泽边往嘴里塞薯条,边含糊不清地说道。

你说什么?!

沈烨抬起头,神情严肃地追问道。

就是,学校的网络被黑客入侵了。

操,沈烨听完立刻跑回自己座位,从书桌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

果然,黑屏了。


沈烨抬起胳膊,细而纤长的手指开始飞速地在键盘上来回敲击,电脑黑色背景下上一排排白色字符随之不断刷新。

哇,这手速...没少锻炼吧…


苏牧泽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零食凑了过来,一脸猥琐地调侃道。

而沈烨只是面容冷峻地紧盯着屏幕,没有接话。

在火山爆发之前,我知趣地把苏牧泽拖走了。

片刻之后,再回来看时,沈烨已经收起了电脑。


弄完了?

嗯,他点点头,面色阴沉。

6

之后的课上,沈烨一直在靠着墙转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苏牧泽竟是变魔术般拿出了一副微型象棋,问我要不要玩。

我冲他摆摆手拒绝的功夫,前座纪天宇便闻言转过身来,一脸兴奋地加入了他的游戏。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气氛甚是热烈。

诶你会不会啊,你的兵不能往回走。


我过河了啊。

靠,你就是过了冥河也不行。

可能他那是特种兵。


什么玩意儿就特...种.....

意识到情况不对的苏牧泽缓缓转过头,果然看见班主任笑眯眯地站在身后。你说你们俩都多大了,不好好学习在教室下象棋...

7

我知道,阴天会下雨,将白有潮起。

红烛暗,月影寒,梦醒会想你。


可却永远无从知晓,下一秒钟命运的安排。

覆雪下的锋冰,荒原断崖。

似乎天灾人祸与机遇良缘总是在一念间倾幻。


而我们只能选择去接受,这冥冥之中近乎必然的巧合。

他手中权杖挥舞过千年,风羽般纷披成碎叶。


末世孤城烟沙。

谁又是谁的浩劫。


就像我从未料想,会在此时此刻的此地,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颜川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然而他就是这样现实地站在面前,自习课间,在学校楼道里。


数日之隔,他苍白的脸上变得胡渣凌乱,蓬头垢面,愈发地落拓不堪。

眼白被网状遍布血丝割裂而显得通红,似乎多日未曾安眠。衣衫破旧,角落处更甚有斑斑血迹。是厮打过后的痕迹。

“颜…颜川?”


苏牧泽眯了眯眼,似乎很费力才想起他的身份。

而颜川邪魅地朝他笑笑,“嗯,好久不见啊。”

“你来干什么。”沈烨不耐烦地打断他。

“当然是找你啊,烨。”


“呵,找我。”

“怎么?”

“这里不方便,出来说。”

“好。”


说着,颜川便跟在沈烨身后,两人一同向外走去。

对于颜川的出现,我心中隐然有些不安,于是决定跟去看看。

“你去干什么?”苏牧泽看我也要走,问道。


“不放心,去看看。”

“那我也去。”

“不行。”


我看着他,严肃地说道:“我去就行了,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掺进来的好。”苏牧泽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还想反驳些什么,被我制止了。当然知道他不会就这么听我的话,没办法,只好拜托夏安看着这家伙。


我看着他离开,很失落。我总感觉他们有事情瞒着我。这种感觉,很难受。就像是站在岸上的人,不知道面前水下的是非,想要跳下去却总被一层无形的隔膜弹回。可是,我们不是兄弟吗。

-----------------苏牧泽


入夜的致意楼,寥落无人。空旷走廊阴森森一片,直至尽头亦无丝毫的光亮,就像是,幽深狭长而诡异的洞穴。

通往地狱尽头,森罗殿堂的洞穴。


我站在窗边阴影之中,向外看去。

沈烨坐在门前台阶上,路灯昏暗光线坠落在发梢将轮廓染成棕黄,睫毛遮挡下的眼眶犹如峡谷般深不见底。


而颜川则是背对着我,站在旁边。

我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只能听见彼此间语气阴沉的对话。

你还敢回来,沈烨抬头,对他说道。


怎么不敢。

所有人都在找你。

找呗,我既已落得如今这般田地,生死便已是无所谓的事了。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你说呢。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颜川明显加快了语速,说罢俯下身来,与沈烨对视着,一字一顿冷漠地说,你少他妈给我装傻充愣。

紧张的粒子开始在空气中扩散,火药味渐浓。

呵,白面儿么,良久之后,沈烨笑了笑,说道,我现在手上也没有。

没有,骗鬼呢,没有那玩意儿你能受得了?


怎么就受不了。倒是你,那批货不是刚被你黑下,这才过了几天,你他妈就都用完了?

那批货一共也没多少,早就用完了。


他抽身停止与沈烨的对视,边来回踱着步边说道,所以现在,赶紧,赶紧给我点那玩意儿。

凭什么。

你说凭什么,几天前老子好像还刚放过你一命吧,忘性够大的啊。


呵呵我说颜川,真好奇你他妈逼脸咋长的,这么厚实,这话都好意思说出来,明明是下药阴我都能说成欠你的。

还有么,我他妈倒想看看你还能腆着逼脸扯出什么。

我操你妈的,还有凭这个。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漆黑色金属制品指向沈烨头部,带着肃杀之气,在凉薄月光下泛射出狰狞色泽。

枪?我不由心中一凛。


这家伙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亡命徒啊。

而沈烨只是笑笑,吓唬谁呢,有种你他妈现在就弄死我。


呦呵,你他妈的还挺硬,我再问你最后一遍。颜川似乎失去了耐心,他摆弄了一下手中物体,看上去是在将子弹上膛。

没有。


沈烨直接打断他的话,言语间带着三分寒气。

很好。


见此情景,我赶忙从窗扉中跳出了来。

谁?颜川明显受到了惊吓,回头看向我。


而在他回头的空隙,沈烨暴起将他扑倒在地,不管不顾地挥拳一下一下砸在颜川头颅。

弄死我,啊?就凭你,谁弄死谁还不一定!我操你妈逼的,当年还不是你拉我下水,还他妈有脸来找我要毒品…


颜川挣扎着反抗,但奈何身体早已被毒品腐蚀得脆弱不堪,一切都显得无力而徒劳。

在我看来现在的他就如同一具行将风枯的木乃伊,毫无生机,仅剩干瘪褶皱的皮囊艰难撑持着支离破碎的内脏。


我见他拼命将丧尸般干枯的指骨伸向掉落在一旁的枪支,便走上前去,抬腿将它踢到更远些的地方。

之后,端起手臂默不作声地冷眼旁观这场血腥闹剧。


罡风吹起夏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动物不懂得人世纠葛,视若无睹地依旧在天性驱使下悠哉娱戏。

而上帝,又是站在云端的何处悲悯地看这两个绝望的灵魂的撕扯。


似乎是知道自己不敌,颜川呻吟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口中含着大团血块仅能发出断续模糊的音节。

沈烨却完全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8

“没气儿了。”

伸在颜川鼻孔处的手指,感觉不到丝毫气流的涌动。我看着颜川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对沈烨说道。


“哦。死掉就死掉吧。这人渣,留着也始终是个祸害。”

“你杀人了啊拜托,还他妈能说得这么轻松。”


“不弄死他,早晚会被他弄死。再者说这家伙现在就是个亡命之徒,没人会管他的死活。尸体处理好就行了,没人会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掉。”

“让那些毒贩来做好了。”


“你俩上回那事都说不清,人家凭什么给你擦屁股。”

“我录音了。”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巧而精致的录音笔,冲我扬了扬,“他也是被通缉的,我们站在相同的利益层面”。


我没有回话。

他果然还是我认识的沈烨,他不会因为冲动而杀人,很明显一切都是考虑周全的。我想大概沈烨也早就想杀掉他了吧,只是需要在一个适合的时机,以一种可以逃避罪责的方式。


液晶显示面板上定格的,鲜艳带血的数字,和还在不停闪烁着的红线。就像是一份宣判死亡的讣告,静默地审判了上一个生命的终结。

站在老梧桐树宽厚荫翳下,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几人清理现场。先前他们拿了巨大的褐色粗布麻袋将尸体装走,而此刻,正小心地擦拭着洒落在地上的血迹。


真是脆弱。

小时候,看着倏忽跳落到书页上的青绿色幼虫,我总是这样想。

似乎它们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平平常常地死掉。


可现在看来,我们的生死,又有如何的差别。

上一秒还在为祸世间的颜川,下一秒就成了地上冰冷的尸体。

世事无常。


而想来这脆弱,亦无关乎罪孽深重抑或是至善心肠,生命本身便是易碎的刻石。就像我们总是有那么多的可能性会在某一刻突然地死掉。

无论是天灾,人祸,甚至偶染的疾患都可以轻易剥蚀去生命。更何况,这一场草木枯荣里,牵扯不清的孽缘恩仇。


“既然是深渊的人,就让他,埋在深渊里吧。”

清理完现场,为首一人向沈烨点了点头,而沈烨甩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便带我离开了。

什么意思?黑话么,不过,他们大概听懂了吧。我想。


缥缈空灵的凉薄雪片,纷乱飞扬在彼世今生间苍白色天幕,偶然坠落在地,便会瞬时不留痕迹地消泯于无形。

卑微的,渺小的,脆弱的,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9

半夏午后,流金铄石。

即使闭上双眼,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周遭涌动着的,泛滥成灾的炽热白光。它们包裹并灼痛着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


窗外,老梧桐枝叶愈发繁茂。

声嘶力竭的夏蝉在树影斑驳中,燃烧着它本就微薄的生命。


而教室里,化学老师仍旧神采飞扬地讲解着枯燥乏味的习题,身后黑板,堆满了彩色粉笔书写的乱七八糟的反应式定理。

似乎记忆里的他总是这样精力充沛,甚至主动地挤占各种自习课间来讲课。只能说,林子大了,总是很多怪胎。


就像我以一个正常人的角度,完全无法理解那些以学习为乐趣的人一样,很难理解他竟然对讲课这种事上瘾。

与他对比鲜明的,是讲台下一片昏昏沉沉。


有人在补觉也有人在刷题。而我用左手撑着下巴,同大多数人一样,熟稔地记下一行行笔记。

头顶老旧风扇缓慢地吱哑转动,带不来丝毫的风。


我艰难地眨动睫毛,以避免困倦的上下眼皮合在一起。

意料之中。

颜川的死,终究未掀起任何的波澜。


就如同抛入漠海的砂砾,了无痕迹,无人发觉。

生活还是如旧。上学,下学,吃饭,睡觉。精密咬合的齿轮推动它日复一日不断机械地重复进行着。

10

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总是喜欢抱怨,命运的不公与人生的艰难。

可哪怕再坎坷的朝暮,也会有简单的小确幸让人欣喜。

宛如夜幕中星辰,沙海湖泊。


它可以是赶上的最后一班公交,买到的最后一双限量,或者仅仅是再来一瓶的盖子,甚至倾心之人不经意间的回眸。

抑或是,像现在这样,连日阴霾后,突如其来的假期。


还记得接到接到通知的时候,是在自习课上,放假的消息一经宣布,班里瞬间炸开了锅。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雾霾的亲切。苏牧泽一脸兴奋地对我说完,转过身便开始四处找人联络假期的安排。

对他这种心态的人来说,放不放假,有什么区别么。


第二天,购物中心的台球厅里。

沈烨边说边娴熟地做出一个漂亮的拉杆,台球桌上最后一颗花球应声入袋。

站起身,他顺手拿过放在木框上的Chalk,开始动作优雅地擦拭起球杆。


明天晚上十一点,让夏安把洛年带去学校旁边的如家,1408号房。

隐晦地透露,我想,你知道该怎么说。


干什么?

捉奸。

什么?

让她彻底死心。


这家由废弃车库改制而成的台球厅光线甚是昏暗,沈烨抱着球杆靠在墙角,浅淡阴影下,面容不清。

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把时间耗在我这条烂命上。


可是你爱她,不是么。

没什么可是,照我说的做。

那你...

走吧,该吃饭了,去找苏牧泽。


我想我知道大概可以理解沈烨的做法,但,这种偶像剧里司空见惯的套路,真的好么?

从台球厅出来,按照苏牧泽发来的地址坐上了地铁。


列车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旅人,他们总是疲于奔命的样子,竭尽全力的慕求,也不过只是一寸继以苟且生存的空间。

换线的时候,走过熙熙攘攘的站台,我看到角落里贼眉鼠眼的男人鬼鬼祟祟地在跟面前农民打扮的老人说着些什么。

走近,看到老年人饱经风霜的脸上犹豫不决的神情,又听了几句对白,便已明晓了七八。不过是个卖手机模型的骗子罢了。

正欲离开,身旁的沈烨却走上前去。


假的,我说。

知道,他说。


哥们儿,他不要我要,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详谈。说着,沈烨揽过男子的肩膀,两人向堆放杂物的工作间走去。

男子一脸欣喜,而老人心有不甘地样子想要阻止,我赶忙拦住他,三言两语简明地解释了几句,也不管他如何半信半疑,转身跟上了两人。

哥们儿,我跟你说,这,刚弄来的,你懂,咱们这个,2000块钱,就处理给你了,老在我手里也怕出事儿。


哦,是么,这么便宜。

话音未落,走到门口的沈烨拉开门一脚将他踹了进去,之后把他擒在地上开始拳打脚踢。行了,别弄死了,这地方,没法收拾。我说。


沈烨应了声,之后阴沉地趴在他耳边说道,我最看不起两种人,偷农民工东西的和骗老人财物的,你他妈占齐了。有种冲年轻人来啊,人家生活那么艰难,让你们折腾一次伤筋动骨的。

你知道,我是谁么,男子吐出一口血水,狰狞地嚷道,你他妈的等着,看老子不弄死你。


我叫沈烨,我等你来弄死我,但是今天,我先废你一条胳膊。

话音未落,我便听见一声清脆的骨裂与之后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种事,交给警察不就好了。

很多事,是该由道德去约束而法律无法解决的,这时候,以暴制暴的效果更好。说着,他咧嘴笑笑,朝气蓬勃的面庞,与方才的凶狠判若两人。

可是,如果真的这么正义,你又为什么帮他们卖毒品,你知不知道,他骗骗钱毁的是一个两个人,而他们,使整个社会的梦魇。


你知道,乌布利希么?

知道,丝绸之路的创始人。


他说,毒品的使用与买卖,应该基于个人的选择。我们应该有一个没有系统化权利使用的自由世界...

所以他缔造了暗网之下的黑暗帝国是么,他在那里贩毒、雇凶,卖性奴和军火,而现在呢,不会有人觉得这是福泽,而他也将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可是,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沈烨低下头,沮丧地继续说道,当你已经深陷泥沼的时候,所谓的挣扎变成了无功的徒劳,不,不只是徒劳,它反而会让你越陷越深,真的。

我不知道可以回答什么,只是同样沉闷地站在废弃货架上。

面前他神情黯然的模样,像是个无助的孩童。

11

半个小时之后,购物中心里。

一脸凝重地随沈烨走近网咖,苏牧泽和纪天宇正窝在角落里打着游戏。


诶我靠,你看我们ADC,醉了。是,这个版本AD弱,但他对自己要求也太低了吧!


匹配?

排位!

那你这战绩也不咋的啊。


还不是因为这破网吧键盘太难用。我跟你说,等我毕业一定要开家网吧,给它弄上全机械键盘,Razer鼠标!

你敢开我就去给你当网管好了,五险一金管吃管住就行。


我去,杜天宇你这追求也太低了吧。

切,志向这种东西,能当饭吃么。

对对对,跟你说哈,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


苏牧泽两人非要打完游戏再走,于是派我先去订餐。

从网吧出来,似乎总感觉有人尾随在后。


而当我回过头看去,却只能看到神情冷漠的路人来来往往。

也许是多虑了吧,我想,这几天被接踵而至的破事儿实在是折腾的够呛。


下了楼,这种感觉却愈发强烈。

该不会是派来抓我的吧。

那,该会是哪方的势力?只要不是便衣就好。


走走停停之后,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身后的人大概却是冲我而来。于是我拨开人群向安全出口狂奔而去。

身后,果然有两个黑衣男子追了上来。

跑出购物中心,一头撞进外面白茫茫的世界。


浓郁的霾雾充斥在四周,丝毫看不清半米之外的如何。

怪不得放假,这种鬼天气,不戴口罩出来还不得呛死。我想。

然而此时的我也顾不上许多,只求这雾霾能帮我甩掉身后的两人。


我跑过马路,钻进巷口,在狭窄的小路中穿行。

七拐八拐,身后的人却仍是跟得紧密。

该死,甩不掉啊。我想。


深浅仓促的脚步愈发凌乱,转来转去的狂奔不断消耗着我的体力。

漫天雾霾中,我也只能竭力呼吸入尽可能多的微薄空气。


左转,右转。

慌不择路地冲进右手边的路口,不料被小区的围墙挡住了去路。

操,真他妈倒霉。


来不及停留,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三步两步手脚并用地踩着铁板间镂空的花纹一点点攀爬上去。

尖锐的铁片在裸露的皮肤上轻易地划开细长伤口,却也无暇顾及。

用力翻到另一面的顶端。


我纵身跃下,踩到草地里的石块滚进了低矮灌木丛中。

树枝土砾,扎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吐掉口中的泥土,我吃力地站起身。


转过头,只见他们已爬上多半,一袭黑衣在白色雾霾中格外醒目。

来不及多想,我搬起方才地上的石块便向他们头上砸去。

一声惨叫,被砸中的人后仰掉了下去。


而我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跑去。

也不知是死是活,不过,死了才好。我想。

躲在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角落里。


时间凝固得安静。

即便是丝毫的声响也能拨痛我紧绷的神经。

看来,这群人终归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可我不过是个孩子,他们这般做法,又是何苦?

但不论原因为何,想来我都是身置险境的。

我不知道他们怎样找到我。


但我想既然他们要抓我,此次不成必然会有下一次。

这次的我可能侥幸脱身,而下次,未必会有这么好运。


那么如此看来,我所能走的,也就只有那条路了。

那条,他们为我准备好的,而我却是不愿涉足的退路。


许久之后。

确认无人追来,我才松了口气。

面色沉重地从楼道的阴影中走出来。


拿出手机,缓缓地,拨出了那个我早就存好,却一直不愿拨打的号码。


喂?

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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