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彩虹,两个人

根是在地下生长的枝,枝是在空中舒展的根。

当少年老了,当爱情老了

壹—

立夏的入海镇,桔梗花遍地,炎热的空气里漂浮着毛茸茸的种子,随着暖风嵌入泥土。老人们坐在公园的石凳上,慢悠悠地摇着大蒲扇。

李翠翠坐在闹哄哄的人群里把两张扑克牌扔到皱皱巴巴的报纸上,拍着腿开怀大笑:“一对K!我跑咯!”

“这——唉,淑芳,李翠翠她藏牌!”

李翠翠摇着脑袋:“老王你可别赖账,谁让你眼神不好使了是不是?拿钱拿钱!”

老王不情不愿地从兜里掏出十块钱。

李翠翠原地收了一圈钱,抬头眼看太阳要沉进墨绿的的林海,便把一沓人民币折了折揣进裤兜里:“今儿晚了,我先撤咯。”

她招呼那边坐着听评书的老夏:“走!回家看电视剧。”

老夏把耳机拽下来站起来,李翠翠看见他手里拎着个西瓜:“老头子,你又买西瓜啊。不要乱花钱嘛,我又不吃。”

老夏憨笑着,也不说话,李翠翠两天前也是那么说的,结果用勺子硬生生地把西瓜挖出一个大窟窿。

老夏的笑而不语让李翠翠有些心虚,她停下脚步,把塑料袋的一边从老夏手里拎过来,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两个人就这样弓着挺不直的背抬着一个西瓜。

云烧的很厉害,后面藏着夕阳,淡金色的光笼罩着两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步履不停。

“这耳机子,你会使了吗。”李翠翠说。

“会的,插到手机的小孔上,就行。”老夏用空闲的右手掏出手机,递给李翠翠,又眯着眼睛挺费力气地把耳机插进手机的小孔上。

“我给你放首歌听听啊。”老夏把一只耳机塞进李翠翠的耳朵里。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我与一位少年漫步树林外

可是我俩终究要分开”

李翠翠摸着耳朵里的耳机,眼睛笑成一条缝,她扯着嗓子问:“老头子,你能听见不?”

老夏举起另一只耳机放进耳朵,不住地点头:“现在,现在听着了,听着了。”

贰—

果不其然啊,老夏最了解李翠翠了。

李翠翠一进院子就絮絮叨叨地说:“我洗手,等会看《儿女爱情》的时候,咋俩把它吃了算了,不然冰箱放不下。”

她像小孩子一样蹬下鞋子,却突然捂着肚子弯下了腰:“哎呀,疼……”

老夏慌了神,扶着李翠翠到椅子上:“你是哪里疼啊,是阑尾炎嘛,疼得严重吗,用不用去医院,我叫救护车啊……”

李翠翠勉强笑着拍了一下老夏的后背:“哎叫什么救护车,这几天疼了两次,过一会就好了。”

十几分钟之后李翠翠的脸色红润多了,津津有味地吞着西瓜。

老夏说:“明儿带你去县城里的医院。”

李翠翠把西瓜皮扔到垃圾桶里,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来,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我身子骨硬得很呢。”

老夏说不过她,从厨房里拿出个橘子,一瓣一瓣剥开晃成一朵橘子花:“那吃个橘子吧,补充什么什么C。”

李翠翠好笑地吐了口烟圈。

当晚,月光轻轻柔柔地跳进窗里,窗外的虫此起彼伏地唱着歌谣。

昔日,李翠翠觉着好听,如今感觉异常不安生,后背就如前几晚一样,掠过一阵巨痒,她勾着手指挠了挠,却好像扣下一块皮来,湿答答的感觉在指尖蔓延。

李翠翠心里有些不安,就着月光失眠了。

老夏打着鼾,滋滋呼呼的,和窗外的蛐蛐有几分相像。忽地,鼾声戛然而止,老夏翻了个身咽咽口水,撑起身子给李翠翠盖了盖被子。

平时耀武扬威的李翠翠突然很想抒情:“老头子,你当初为啥追我呀。”

老夏哼哼着:“女大三抱金砖,我想抱金砖。”

“你愿望落空了吧。”

“是啊,但是你是最美的老太太。”

叁—

第二天,老夏和李翠翠坐车去了县城的医院。

挂的是皮肤科,医生看了看李翠翠溃烂的后背,掐掐鼻梁说:“去拍个片子吧。”

李翠翠出了问诊室,一边隔着衣服轻轻挠后背,一边骂骂咧咧:“大医院啊就是坑钱,皮肤科竟然叫我拍片子噢,赚老人的钱,他们真不是个球。走走走,回家!”

老夏拉着李翠翠:“来都来了,不看得彻底,万一有毛病,下次又要坐车花大钱。”

李翠翠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老夏说的话,瘪瘪嘴表示听话。

下午拍的片子出来了,医生细细端详了一会:“去肿瘤科看看吧。”

再后来,一群医生轮流问诊,从小医生问到了主任。

主任转着笔,转一圈,笔掉在桌子上,他拿起来接着转,长吁短叹。

“情况不是很好。化疗意义不太大。不过,也可以试试,可能……”

“诶呀医生,说明白点,年纪大了听不懂委婉的话。”李翠翠站起来吊着大嗓门说。

医生眨眨眼,犹豫了几秒直截了当地说:“恶性肿瘤,肝癌晚期。您理解吗,阿姨?”

李翠翠听到了“癌”这个字眼,有些意外却又有些意料之中了。

谁也没法子界定意料的界限,这种感觉就好像用手指扎气球,扎了十几秒,气球都还得意洋洋地鼓着身体,你确信下一秒气球也不会爆,但是气球的确就在你面前发出了巨响,落地几块软绵绵的碎片。

希望和失望都是一缕光,转瞬即逝。

老夏那么一个历经沧桑的男人一下子哭了,李翠翠冷静地咽了咽口水,慢慢地坐下。

“医生,我还有多久啊。”

医生低着声音说:“三个月是有的。”

肆—

老夏听李翠翠的话听了一辈子,今天却破天荒自己做主给她办理了住院。

他把破钱包里的钱都掏了出来,放在医院的地砖上,一边掏一边止不住眼泪。

还缺四百块。

老夏蹲在角落,拨通了儿子的电话,整个人毫无力气地向下滑,医院里的人潮把他的哽咽声掩盖得近乎完美:“儿子……你妈病了,医生说不治的话还有三个月,但是化疗住院有可能能好一点……”

“什么病啊?”

“肝癌晚期。”

“化疗能多久?”

“问医生了,医生说半年。”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

老夏被低气压笼罩,声音哭得嘶哑:“儿子,我想让你妈住院治疗,还缺四百。”

“爸,肝癌晚期,要不别治了吧……不是,爸,我知道你着急,但是你冷静地想想,癌症晚期你怎么治都是一个死的下场,就是早晚的问题,你治,她还会遭罪,化疗很痛苦的。”

儿子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老夏的耳朵里,不仅理性、冷静、思维敏捷,还散发着刺骨的凉,宛如秘鲁寒流经过加拉帕斯戈群岛,在头顶太阳的赤道上孕育出企鹅。

“夏恒!她是你妈!她生你的时候难产走了一趟鬼门关你知道吗!”老夏脑子一阵眩晕,几乎是吼出来的,随即挂了电话。

夏恒没有再打来。

老夏抹着眼泪踉踉跄跄地走到缴费处,对着窗口里的白衣女孩呜呜地哭号着,泪水从沟沟壑壑缓缓地滑到下巴上,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组织着语言:“姑娘,我钱没带够,但是我老伴她需要治疗,她不能拖了,能不能请你帮忙,你帮我垫一下费用,我现在就回家取钱,然后我再回来把钱还给你,你看看行吗……我我我有身份证,我叫夏援朝……”

女孩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工作不久,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心一软:“大爷,您别急哈,我有钱,我帮您垫付,您不用给我身份证。”

女孩旁边的同事斜眼看了看老夏,用胳膊肘怼了怼女孩,她没理,拨了拨发丝,红着眼睛接过老夏的零钱。

伍—

老夏回家拿了所有的积蓄,出门的时候,像丢了魂却被驱赶着奔跑。

他脑子混混僵僵地过马路,险些被撞,司机把脖子伸出车窗:“老头不他妈的看路啊!”

他重新坐上去县城的车。车要走一段黄土飞扬的大道,晃晃悠悠的,不一会,外头下起雨。

老夏没力气地把头靠在窗上,看见雨滴从遥远的地方飞过来,砸在玻璃上,四分五裂,留下不规则的、碎碎的水花,水花依着地心引力汇聚在一起顺流而下,一直摔在地上,被车轮碾压,周周复始。

前座是一家三口,男孩大概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把脸贴在窗上手舞足蹈地欢呼着:“下雨咯,要穿雨衣咯!”

男孩的妈妈笑着从包里拽出一件长袖的衣裳披在男孩的肩上:“这给你开心的,冷不冷啊?”

老夏一个人默默流眼泪。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住在你心里,替你饮悲尝喜。

到了站点,老夏下车,大雨没停,落在他头上,浸到他衣服里,把大道洗刷得光洁如新,映着路灯。

他盯着自己的影子,忽明忽暗。

陆—

老夏对李翠翠说:“儿子太忙了,听说你病了转了好多钱,但还没有倒出空来看你。”

李翠翠看了看他从头到脚湿透的样子苦笑着说句“没关系”。

老夏在李翠翠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李翠翠咧开嘴角笑了笑:“老头子,你当初为啥追我啊。”

“因为你是李翠翠啊。”

癌症来的时候静静悄悄,不声不响,等它长大,拉枯折朽。

夏天快要过去了,虫的嘹亮渐渐淡下去,老夏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李翠翠在床上平躺着,瘦成皮包骨头。

隔壁的小孩昨天出院,刚刚却有一位老太太在哭声四起中盖着白布被送到火葬场。

所谓生命,是在方舟相遇,渡到彼岸,最后两相无事。

“援朝啊,我爱你。”李翠翠闭着眼睛咕嘟了最后一句,暖暖的阳光在那一刻透过窗帘的缝隙扫到她的鼻尖上,可她的时间就此停止。

柒—

立秋的入海镇,飘着细细的秋雨,雏菊花满地,绽放着白皙的小脸,枫叶翻滚着飞入稻海。

老夏坐在公园的石凳上,脚边放着一个大西瓜,耳机坏了,滋滋啦啦地放着: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我与一位少年漫步树林外

可是我俩终究要分开……”

老人们不像年轻人那般矫情,一切都像立夏重演,闹闹喧喧,好似能淹没宇宙的沉默,唯一改变的只是斗地主堆里再也没有李翠翠了。

雨渐渐飘停了,天空放晴,蔚蓝的背景纸上描出一道浅浅的彩虹。

李翠翠叼着烟仰天大笑,鱼尾纹丛生:“我有王炸,你们没想到吧!快点给钱给钱,别磨叽!”

老夏抿着嘴角,目视前方发着呆——生死离别是早晚的事,但无论一起生活了多久,离开总觉得有遗憾。

他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拎着西瓜回家了,干枯的枫叶在脚底吱吱作响,他在思考人间到底有多少阴阳两隔。

—end—

这是我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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