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人做嫁衣裳

若说欣赏建筑物可以充满诗意,那从事建筑业倒更像一部诗史。诗意固然美妙,诗史却满含辛酸。任何一座繁华城市的背后,都有那么一群卑微的人,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从一片荒芜中筑起繁华,当繁华成时,他们便又回归到荒芜里去,他们叫,农民工。

钢筋工是其中重要的一种。老林做这行,“十年了。”他搬着指头算道。显然他在叹气,一张布满沟壑的脸就知道他去过多远,那无限深长的眼神就知道他经历过多少风霜。他记不清建过多少房子了,对他而言,这些并没有意义。

钢筋工不是一种选择,而是被迫。他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上了工地。这不需文凭,背景,关系,也不需要多大技术,只需一柄扎钩,几斤力气,只要你愿意干,便可以进来。

第一次是在武汉,具体位置就不须讲了罢。他从广州直接到了武汉工地,第二天就干活,抬钢筋,工人们习惯叫“抬铁”,两个人一组,逢细的抬一捆,逢粗的抬几根,几趟下来便有些踉跄。这是个平板式基础,双层网片结构。塔吊只负责把材料吊放到作业面,其后分发则全靠人力。带班的捏着图纸嚷嚷:“L1抬那边,L2抬这边……。”老板坐在不远处,叼着烟,看似万事不问,可谁手脚慢了,他便把你当儿子一样骂:“妈逼,到底行不行?不行给老子滚蛋!”

为了赶活儿,便要加班。老林从第一天起连续加了三天到半夜十二点,第四天还加了一个通宵。适值春寒,武汉的夜终究比岭南要冷许多,而习惯在南方的老林,此时只有几件单衣裳,为了抵御寒冷,他只有不停地运动:抬铁。累是累了些,毕竟身子不冷。连续的过度劳动量,是人都会扛不住,尤其那一夜通宵,到下半夜,浓浓的湿雾袭来,钢筋上都能滴水,瞌睡与劳累交叉摧毁人的身体本能,老板早回去了,可是谁也不敢睡。露天睡觉,最易染病。况湿漉漉,寒嗖嗖又怎么睡?只有工作,是惟一的办法。


工地的工人正常上班时间是十小时,加班另算,要是提前下班或逢大雨被迫停止作业,老板是要从工资里扣出来的。所以每个人只能悻悻地想:嗯,我又多做了一个小时的工资。

本来,老林以为做钢筋工只是权宜之计,不会长期干。可阴差阳错,他做了十年,像是注定今生只能吃这碗饭了。

这十年,他几乎做遍了所有造型的建筑:砖混结构,框架结构,框剪结构等等。其中又分:桩式基础独立柱基础,整板式基础等等。还分……等等。

他讨厌做基础,因为无论什么基础都累。那一年九月的鄂尔多斯,已是严霜。两栋28层的框剪结构,近万平米的整板式基础,先用25mm的螺纹钢扎成20X20的底板筋,而后放上一米多高的基础梁,这些梁是倒过来放的,即箍筋破口朝下,底部朝上,工人叫做“倒插梁”,而后在梁面水平高度铺盖筋,插墙柱和剪力墙。又是赶工,所以又得加班。偏偏这时,雨水季节来了。

内蒙古高原的雨水不多,但这个季节却很充沛,赶得上南方桃花水季节。高原丘陵起伏,四顾无垠,咆哱的风从四面八方肆掠而来,周围几十座塔吊上的旗帜吹得扯扯作响,不远处母亲公园的树木东倒西倒,疾雨更似万千飞箭直扑人面。

“就那样我们都不许下班。”老林瘪了瘪嘴说道。虽然穿着雨衣,根本就顶事,鞋子,手套都灌满了水。要是一套好一点的雨衣也就罢了,可那才是十块钱的,薄得如纸,差得像狗屁。稍稍在钢筋上一擦,便豁出一大道口子,那雨水便从背脊,脖子处像冰蛇一样往身上乱钻,一股透心凉从嘴里叫了出来,“日你妹,冷死爷爷啦~”

白天本就不堪,可晚上还要加班,雨断断续续,并不曾停。工人们坐在宿舍里,都浑身湿透,绷着脸,老板走进来喝道:“兄弟们,搞去呀,不搞不行耶~”没人作声,大家你望我我望你,终于有人从地上捡起屎黄色的安全帽套在头上,闷不吭气地出去了,陆陆续续,大家都出去了。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钻在梁底下,摸着黑,淋着雨,勾着腰,又冷又累的情形。”老林说。也愈发让他恨透了做钢筋工,几次转行,几次又回到这里。“一切都是命。”

到第二年夏天,这里完工了,还没来得及看见它装修,他便要和他的工友离开,因为不需要他们了。繁华,注定和他们无缘,他们只属于荒芜。

后来他有幸经过这里,和先前一比,有如云泥。当初这里是一片荒原,除了肮脏凌乱的施工地,周围什么也没有。如今这里马路干净整洁,房子一栋比一栋漂亮,那边的母亲公园也全部峻工,在各种颜色的花圃的点缀下,格外鲜丽。街上有类似罗马剧场的歌剧院,有仿鸟巢结构的体育场……琳琅满目,交相辉映。霎然间觉得这地方好美,恨不得就在这里定居下来。然而他看了一下广告牌,房价最低九千,一时间他黯然了,“这要让我做多少年才买得到一个卫生间?”

他又去看了看当初他们做得两幢楼,很高,也很新,不过他进不去了,门口有保安。“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他不禁叹道。

他只能回到工地上,对他而言,记忆最深的还是这种玻璃钢的简易房,天蓝色的屋顶,棉白色的墙,棕绿色的铁门,好比天,云和森林的关系,或一层,或两层,呈排的坐落在一个铁皮围住的地方,穿着五颜六色又破烂肮脏的衣服的工人穿梭来往,他们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胖瘦高低不尽相同,惟一相同的是艰辛的脸,还有憔悴的眼。

这种房子大多是租来的,体积小,重量轻,好安装,等工地结束,便拆了。工人是这里的寄客,他们的宿处也成了寄客,没有固定,只有流浪。

多年里老林习惯了这种房子的拥挤、臭乱、喧嚣,它们的墙壁是不隔音的,隔壁稍有动静,能听得一清二楚,它也不防寒防暑,冬天钻里面像冰窟,夏天呆里头如蒸笼。可无论如何,在城市中,只有它给了他一个栖居之所,不曾离弃。

所有的城市需要他们,而所有的城市又容不得他们。无论那些建筑物最后多么诗意,跟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们为城市竖起了一座座丰碑,最后城市却成了他们的葬地。

所以老林对任何建筑物都不是有特别的印象,惟独这简易房:蓝的顶如天,白的墙如云,绿的门,如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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