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乡村一望无际的稻田旁,我拼命深呼吸,想让这阵阵清冽浸润周身的每一个毛孔,似唯其如此,才能不负眼前这一片金黄。
到底有多久没嗅过如此清甜的稻香了?我问自己。
小时候,大院外面的马路旁,就有成片成片的稻田,每到春天总是绿油油的。它们一直延伸到远处,与莽苍的群山融为一体,早晚淡淡薄雾下,仿若一幅幅泼墨山水--这是自然之神的即兴挥毫,如此率性,又如此千变万化,随着季节浓淡深浅,它总能令人耳目一新。
那时,总喜欢跟在小伙伴们身后,去稻田钓青蛙,小沟里捉小鱼,阵阵风儿吹过,禾苗飒飒作响,草叶的清香便裹挟了一切。后来读书了,下午放学早,三点多也就往家赶了。精力充沛的孩子如同出笼的鸟,哪愿早早归家?于是三俩结伴,绕开大路,又朝田野奔去,那里有条小路,也可抄近路回家。小路很窄,像条细麻绳,它一会贴山根崎岖,一会穿田野起伏。如此变化自然甚合孩子心意,山上拔几根小笋,树下摘几朵野花,角落采点儿野果,都能让欢笑如银铃般撒落。
而我最喜欢的,还是那片稻田。
日子一天天走过,我看着冬日荒芜的田野一点点染绿,从一个个小绿点,变成一片片绿毡子;我听着北风呼啸而去南风暖暖而来,禾苗冲我嘚瑟它浓密的绿发。稻子抽穗开花了,毛茸茸的,素朴而低调;谷穗慢慢饱满了,沉甸甸的,穗头逐渐谦恭弯腰……那时总有大群大群的麻雀从四面八方赶来,等着参加丰收的盛会。他们翅膀一展,便掠过微微泛黄的田野,仿佛为这即将丰收的田野奉上最美的礼物。
七月初,空气里开始弥漫阵阵稻香,双抢就开始了。江南丘陵遍植双季稻,酷暑三伏,短短十几天,抢收抢种,是人与自然的较量,更是人与自身的较量。那时的午后,沉迷于双抢的场景,躲开父母的监督,我还是会溜进稻田,看农人们劳作。只见一个个弯腰劳作的身影,头顶草帽,手挥镰刀,“嚓嚓嚓嚓”手起刀落,如蚕食桑叶,一把把的稻穗便倒伏于田野,整整齐齐。
我不止一次惊叹于他们的速度,暮色下,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稻子倒伏于田野,安安静静,如沉睡一般,那全是农人“抢”出来的成果。我更惊叹于他们钢铁般的意志,从日出到日落,顶着三伏天的太阳,他们不休不眠,只想趁着天气晴明,颗粒归仓。一顶破旧的草帽,一身土布衣裤,黝黑的面庞,坚毅的眼神,洇湿的脊背……他们踩在大地上,坚韧而顽强。
“梆梆棒棒……”很快,另一种劳动号子开始在田野流转,一个个大大的木质谷仓边,男男女女把稻子高高举起,再狠狠敲击在木仓边缘,一颗颗饱满的谷粒便被敲了下来,去除杂质后,再装袋收回家中晾晒。
田野太繁忙了,斑斓的暮色下,你只看见劳动者们手起穗落,肩扛手提,川流不息,毕竟,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抢种。三五天后,稻子收完了,田野开闸放水,农人们便赶着家里的老水牛来了。老牛扛着铁铧犁,一步一步,不紧不慢,身后的亮光光铁犁头深深扎进土里,随着老牛的前行,黝黑的土地便翻开了朵朵浪花一般,透着肥沃与期待。
土地犁完了,地里的水也蓄满了,新的秧苗被一把把甩进田里,还是那一个个劳作的身影,戴着破旧的草帽,穿着土布衣裤,手里一下一下,小鸡啄米般扎进地里,伴随一棵棵油绿小苗种下的,还有新一季的憧憬与希望--唯有这一切结束,农人的忙碌才告一段落,且一年一年,周而复始。原来一茬一茬大地金黄,是一颗一颗汗水浸润,稻香之所以让人迷醉,正因为此。
带着这样的了悟,这些年,步履从山间的丘陵,迈向繁华的平原,匆忙的脚步,嘈杂的内心,霓虹的喧嚣,身外的热闹……在意的东西越多,心也就愈加木然,稻子年年黄熟,它旧有的清香却渐渐消散,它明明就在身边的不远处,可此刻竟仿佛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一片原始的田野,有如此这般清新的气息,一时竟也唏嘘莫名。
“妹妹,猜猜我几岁了?”愣怔间,身旁走来一位老人。斑白的头发下,是一张慈眉善目的脸,水嫩光滑,笑意盈盈。
我猜不出。
听她口气,年岁绝对不小,可看她模样,却又精神健旺。她身上还背着一个喷药筒,正准备去田里劳作呢。
“我八十多啦!”看我尴尬模样,老人笑得眉眼开花,活脱脱一个恶作剧的孩子。
“看不出,看不出!”我一叠声连连感慨,这古旧的村庄,这清贫的田野,是什么让老人有着如此的心境?
老人“咯咯咯”从我身旁掠过,向远处的田野走去,金黄的稻穗擦着她的脚步,如同一幅缓缓的画卷--这画面我曾见过,曾让我无比眷恋的土地上,那在稻香中劳作的人们,即使没日没夜,汗流浃背,他们的脸上也都带着这样的笑容,无欲无求,恬静安然。守着一方土地,安安静静生活便是,哪有那么多的闲情,去顾及那么多这样或那样的想法呢。
不觉心下释然--这一刻,我的眼前不就是一片金色的海吗?这一刻,阵阵秋风下,不正有稻香送爽吗?
秋日的午后,站在一望无际的田边,我拼命深呼吸,唯其如此,才能不负眼前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