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武松丨短篇


“大郎,该吃药了!”

朦胧中,一位少妇手揣药碗,云鬓半散沒戴发网从暗处走来,柔声细语。

碗上的青花釉泛着淡淡的莹光慢慢转成红色,如同老虎的眼睛,呈现最凶险时刻的紧张。

“哦⋯⋯哦,不!哦⋯⋯”武二紧闭双眼口里嘟囔着,身体在挣扎,右手下意识地摸向床头边上的朴刀。

手,迅雷般地连摸了两下,什么都没有摸到!

每次晚归,武松总是将朴刀卸在床头,睡前明明刀在这里。怎么会是空的?武二想起身,可身子像是被绑在了床上,挥动的拳头也软棉棉⋯⋯

景阳冈斑斓大虫向他奋力一扑,时不时地以梦境重现。这一次,老虎骑在了他的身,不停且激烈地蠕动,湿漉漉的,他被裹在一股强烈的骚气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武松终于在与梦魇的战争中醒过来,恍惚之中他觉得这个梦与这个声音在梦里不止出现这一次。他睁眼看向床上,被窝儿里的精湿一片。

“昨天酒喝大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伸开的手指摸索摸索到那片潮湿便就嘎崩一声攥成了拳头。泛着黑泥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一个人和自己喝酒,较着劲喝,大不了一醉一睡。清河县的快捕们都说:“都头最近总是自己喝闷酒,有心事。”武松说:“我没心没肺,哪里能有心事?男人喝喝酒爱谁爱,不服就把我灌趴下。”

好像,武二真有那么点儿心事,二十八年来他头一次进了绸缎庄,花了钱买了那匹彩缎。

店铺里那个50多岁的老板娘脸上堆着笑,眼球子在上上下下看着他。“哟,大兄弟!不,武都头!你买彩缎?”

“嗯,嗯⋯⋯送人!”武二有点结巴。不过,他豪横地将那块一块的官银,拍在柜台上,力气有点大,“啪”的一声吓老板娘一哆嗦。

“要最好的⋯⋯送人!”他让语气尽量与他在酒店向店小二要酒时一样。

“武都头,这是杭州刚到的重磅彩缎子,女人都⋯⋯”

“买了!送人!”武二怕她说下去似的掐断了她的话匣子所有电路。

嫂嫂对他太好了,给她买匹彩缎做衣裳。用包袱包好的那匹彩缎,就放在离他不远处的那条凳子上,昨晚上回来实在太晚了。

武二坐在床上突然明白:喝酒的男人不孤单,买彩缎的男人才孤单。

“二郞,该吃饭了!”

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响起⋯⋯


清河县紫石西街上的小二楼,一年四季家家挂着竹帘子。

武家楼下是中堂、小卧房、厨房,楼上是两间卧房,两间卧房间是个小厅,放着一把椅子,武松坐在上面。

听到楼下厨房女人料理各种餐具的各种声响,武二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这里的情形⋯⋯

女人叉手向前,笑吟吟:“叔叔万福。”

武松连忙施礼,不知为什么膝盖一软倒身跪下一拜。明明想着唱诺一下嘛。

女人忙伸手想扶住武松并说:“叔叔请起,折杀奴家。”可一切都来不及了,她说着也膝一屈跪下,二人头对着头磕了个平头。

女人很美,眉眼、面庞、身段都散发着朴刀般的顺手感,武二感觉内心突然涌起了焦燥,涌起莫名的对人世的认同。

女人没停下来的意思,接着道:“叔叔何不搬来家里住?县前饭菜腌臜。毕竟家里,早晚要吃些汤水,也方便。奴自安排与叔叔吃,也乾净。”

随即烫酒上来。女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

女人拿起酒杯甜甜说:“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

武松道:“嫂嫂休这般说。武二漂泊游荡,幸也此生。”

女人仍笑:“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拣好的挟进他的碗里。

女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凤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这辈子沒吃女人这般看,只得低了头。

酒渐阑了,武二便起身。武大道:“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都送下楼来。

在门外女人道:“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吃别人笑话。”

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就行李取来。”武二不知自己为何就应了。

妇人道:“奴这里等候哩!”

⋯⋯

武松记忆零星的碎片,就是这些。他甚至羞耻从来都想不起来自已的爹娘。哥哥若非偶遇,也谈漠得象不存在。

“鸟摄的回忆,净是些淡!”他这样想着。他才来到哥家只满月。

“现在想起来:当时不是朴刀的顺手感,分明是烧酒入口的感觉。”

一阵酒香飘拂,搅乱了武二的思绪,该死的。

“二郞,该吃饭了!”


家,唤醒了武二的回忆,但也只有这些最近的回忆。

武松偿试着去想自己的爹娘,费了好大的劲儿,好像都是空白。

现在⋯⋯现在他离开哥哥家又过去了七年。

他在脑子里找了很久,所有的东西:练武、杀人、喝酒、江湖⋯⋯但依旧没有女人。

漂浮江湖,闯荡天涯,他的刀头总是噙着雇主仇家的血。他接了沧州柴大人的单子,帮忙追杀仇人,这是他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生意。

一路充满了凶险,过十字坡酒店,遇到惯用蒙汗药的孙二娘,他差点就成了包子馅。当时武松假装麻翻倒地,只用两腿一夹二娘的上身,这娘们就昏过去了。

事后,菜园子张青与武松喝酒,对武二说:“兄弟,哥给你找个女人吧?”

女人?武二想到他夹过的面口袋一样的二娘。他摇头吼道:“女人是什么?咱们男人,喝酒!咱们男人!哈哈哈⋯哈⋯”他那次是醉了。

江湖上传言,武二抱着让张青小痩身子板痛哭流涕。张青说:“全怪蒙汗药劲大,我武二兄弟那大体格子⋯⋯”

二娘说:“这厮根本沒沾蒙汗药!”她沒说的话是:这厮双腿夹人倒是有种让人窒息的快感。自己却是苦懑压抑,是因为是女人吧?

应付完一桩桩杀人生意。一晃七年,不知多少人成为他的刀下之鬼。杀人是种非人的状态,而今他又回到人间。

回到紫石街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门,看见侄女迎儿在楼穿廊下磨筷子,见有人来又开始撵线。武松一打眼,就知这丫头手劲不小。他离开清河县那年,迎儿刚七岁,而今已十四。

叫声哥哥不应,叫声嫂嫂也无声。

向前问迎儿。那迎儿见他叔叔来,只是嘻嘻笑,眼神似怨带仇发直发狠也不言语。

隔壁王婆听得武二归来,慌忙过来。武二见王婆过来,唱喏问:“我哥嫂往那里去了?”婆子道:“你哥自你去后,到四月间得个心脏病去了。”

武松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病,如何心病便死了?”

王婆道:“福祸旦夕间,你哥哥一头倒了,家中一文钱也没有,大娘子又是没脚蟹,亏邻舍助一具棺木,没奈何放了三日,抬出去火葬了。”

武松道:“如今嫂嫂往那里去了?”

婆子道:“她一女流胡乱守了百日,她娘劝他嫁人。丢下这个业障丫头,等你回来交付与你。”

婆子又言:“她男人西门庆死了,

武松听言,沉吟了半晌,不知是哭是愁。一口长气闷在胸间。


女人,武松这回没意识到自己遭遇一个甩不掉的麻烦。

迎儿已经到了快出嫁的年纪,怕是得了不轻的失心症。曾经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刀的武二,不知如何是好。

大哥的死,他也充满了困惑:有人传言是潘金莲所害,有的说西门庆所为。

他找到县城火工团头何九,大哥的死,得由他验尸开死亡证明。

“兄弟,我想问问我大哥武植的死情。”酒桌上武松直言。

“武都头,我何九指天发誓,武大哥绝对是心脏病突发,不光是我,其他火工亦可作证”

武二突然从腰间拔出刀子,咔嚓一声扎透桌子。酒店一屋子人忽啦全部吓跑了。

何九扑通跪倒在地:“武二爷,小人做了十几年的小吏,从不敢欺心欺人,家里尚有七十老母。武大爷确实是心病而亡。况此事已县里认可的啊!”

何九这厮,心念西门庆已死,他收赃银一事已再无痕迹,便死命咬定不认。

问来问来问去毫无头绪。

傍晚喝酒!大醉。摇摇晃晃到家,迎儿在楼下好像已经睡了。武松上楼将刀丢在床头地上,和衣倒头就睡。

倾刻,鼾声如雷如吼如悲如泣。

“大郞,该吃药了!”女人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入睡的武松惊醒翻身而起,从床边地上抓起朴刀,蹑足尖一步步快速无声挪向楼梯。

夜,噼里啪啦地下着雨,不时传来沉懑的雷声。楼梯后面的厨间,在闪电下闪动着一个廋瘦长长的黑影,刹那间黑影转过身,面目因光影斑驳而狰狞⋯⋯

武松一个箭步跨下数磴楼梯,刚轮起朴刀。只听“叔叔,是我!嘻嘻⋯嘻嘻⋯”

“迎儿?你⋯你⋯这是在做甚?”武松举着寒光闪闪的刀,楞住了。

“嘻嘻⋯饿⋯嘻嘻⋯⋯”她手里攥着插透馒头的筷子,筷子头锋利尖尖。

唉⋯⋯武松只有叹气,怎么办啊?这孩子不正常了。

第二天,隔壁王婆来敲门,一改笑嘻嘻的模样。

她说:“武二哥比旧时保养,胡子也有了,且是好身量,在外边混得不错。”

武松长胡子是在三十岁以后,二十八岁初到紫石街,他无毛的脸像是个后生。

看着武二在喝酒。婆子一脸正色说:“我有一桩事和二哥说。”

武松道:“有甚事?婆婆只顾说。”

王婆道:“我实与你说了,你嫂子出来在我这里住着,她没忘旧也惦着迎儿。你嫂子敢烦二哥说,二哥若娶得她家去,还看管迎儿,算是对武大一个交代。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

武松沒吱声,婆子突然压低声音:“你嫂嫂还珍藏着你那匹彩色缎呢。舍不得做了衣裳。”

这让武二想起,七年前的那次天寒,女人在他屋里生一盆炭火,烫好酒,备好菜等他回来。

女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著武松说:“叔叔满饮此杯。”

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

那女人又筛一杯酒来,说:“天气寒冷,叔叔饮过成双的盏儿。”

武松道:“嫂嫂自请。”接来又一饮而尽。

武松筛一杯酒,递与女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

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一捏,说:“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么?”

此时,焦燥得要爆炸的武二翻脸了⋯⋯

这一幕之后时时浮现,不接受他当时可转身离去。多年过去了,他才知焦燥的是什么⋯⋯

武松说:“王妈妈,你的话容我想想。”


紫石街的傍晚,如血的残阳一落下去,就黑了下来。

婆子领女人过门,身穿着大红新衣服,脑袋上还搭著盖头。进门来,见明间内明亮亮点著灯烛,武松见迎儿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顶了。

武松教迎儿拿菜蔬摆在桌上,须臾烫上酒来,请妇人和王婆吃酒。

婆子说:“武二哥大喜的日子,我到楼下厨间帮助料理一下。”说着就下了楼。

婆子走进厨间,见迎儿正摆一盘鸡肉,嘴巴还塞着一块。说“业障傻丫头,去换一个大盘。”

迎儿找出一个大盘递与婆子,从后面看着婆子摆弄盘。

“嘻嘻⋯⋯婆婆,你吃⋯⋯”大块鸡肉塞进婆子嘴同时,婆子感觉一道闪电从她脖子侧面穿过,瞬间这闪电就卡住了她的气管,她想喊嘴巴却已发不任何声响。

一支尖锐的竹筷子从婆子脖子横穿入气管从脖子另一侧透出。从股黑血喷到厨间的柴垛上。

婆子明显已经站不住了,瘫在灶坑边不停地蹬着腿。灶中辟材正燃得噼啪作响。

楼上,武二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紵丝衲袄,换上了一双新油靴。

迎儿早把一桌酒席治好, 在大红炷火照耀下,摆放把酒斟上,一杯递给那女人。

武松道:“武二过去不懂事,曾教嫂嫂费心。”

女人接过酒盏,眼圈一红:“我自小苦出身,碾卖多家,嫁给武大,不料遇此灾,为生委富市笑,不想二哥仍不弃奴于尘土。”

女人说着将那盏酒仰首一饮而尽。

二人一递一杯,又是三五盏酒,桌子上的菜明显不够用了。女人说:“这王妈老了,下去恁半天也不见菜上来,二哥且坐,奴去看看。”

金莲移步下楼,厨间只听见烧柴响,不见人影。

“王妈!王妈!”女人正叫着,突然被一个厚棉口袋结结实实地套在脑袋上。女人举双手想拿掉头上的棉袋子,胸前突然一紧,一支铜筷子沿着女人左乳下刺入前胸,随后第二支铜筷又刺入胸中。原本套着头的双眼已是漆黑一片了,此时仿佛眼前四处飞溅起红色的星星。铜筷显然全部刺中心脏,她头一歪重重地扎到地上,不停地抽搐⋯⋯

迎儿转过身,发现武松惊呆着站在厨间门口。迎儿说:“他们合谋毒杀死我爸。七年前的那个晚上,我看得真真切切⋯⋯”

武二,涨红了脸,有些语塞:“迎儿⋯⋯我这样是为你⋯⋯我⋯⋯”他已无法向眼前的孩子解释他所做的。

“迎儿,你走吧!这是我的银袋。”

孩子没有说话,也没接武松的银袋。拿起已准备好的包裹,走出家门,顺着紫石街走一直走到身影溶入暗处⋯⋯

武二闩好门,看着武大的灵牌嚎陶大哭。哭完上楼坐下,将注子中的酒倾入碗中,一扬手泼在地上。他将剩下不多的酒,又倾入碗,一扬手泼在自己脸上。

回房拿起朴刀,先是将王婆头连竹筷割下,将竹筷丢入灶火。接着摊开女人的上衣,拨出胸脯上两支铜筷,把刀子沿两个血窟窿上一剜,剜出个洞,手伸入胸脯扯下心脏血沥沥供在灵前。

待到王家儿子报官,县巡捕进入武家,灵前人头、心肝俱在。

白墙上赫然以血写看:“杀人者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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