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江南梅熟日

文/戚七

图片发自简书App

01

苏雨醒过来的时候还在沙发上,已经凌晨两点钟了,她看着客厅角落的挂钟一下一下摆动,心知她等的人今晚怕是不会回来了。

从浴室出来,隐约听到客厅好像有响动声。苏雨只觉心脏骤然收缩,后背涌起一股寒意。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白色的月光从没有拉实的窗帘里溜进房间,她望过去,正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

苏雨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停顿了下来,还没做出反应,沙发那边突然传来划火柴的声音,然后黑暗的空气里就亮起来一个红色的小点。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几乎瘫软下来。缓了一会儿才去开灯,黑漆漆的屋子瞬间铺满光华。慵懒的斜倚在沙发里的那个人可不正是一手夹着烟,一手半遮住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刺到眼睛的顾屿。

苏雨被惊吓以后难免气结郁闷,她的声音里有努力压抑着的火气,半夜三更的,你装神弄鬼吓唬谁?

顾屿从指缝里睁开一只眼睛,半眯着瞅了她一会儿,又闭上,有些含糊地说,你走路怎么没一点声音。

走近时闻到他一身酒气,衬衣领口褶皱,领带也不知被扔到了哪里去。原来是喝多了。顾屿眼睛虚虚的闭着,估计正处在半醒半睡的状态,苏雨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么柔软的样子了。于是瞬间心软,去给他兑了一杯蜂蜜水。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苏雨摸了摸旁边微微下陷的枕头,冰凉,看来顾屿已经走很久了。说来也奇怪,她一向浅眠,一点动静都会吵醒她,但不知为何,从没察觉出顾屿的起睡作息。

苏雨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下楼时,林妈已经来了,她笑着说,夫人,昨晚先生给你带回来的黄梅酥已经热好了。

苏雨听罢愣怔了一小会儿,直到林妈催促她快来吃饭。她僵直的走过去坐下,脑子太乱,吃起饭来也味同嚼蜡。那盘精致的黄梅酥,到最后也没被动过。

02

黄梅是苏雨少年时代最爱吃的东西。

她生在夏初的黄梅时节,长在半壕春水一城花的江南好风景里。

从没记事起就被卖到江南陆家做丫鬟。因为乖巧伶俐,也颇受陆家老太太的喜欢。

遇见顾屿的时候,苏雨十四岁。

那日,苏雨端着老太太的药粥疾步走在路上。突觉有什么东西砸了她一下,回过头之后发现罪魁祸首是一个熟透的黄梅。她当是熟透了自己掉下来的,一抬头却看到了树桠间笑得分外恶劣的顾屿。

她是识得顾屿的,前日说是老太太在上海的外孙子回来看她了,之后就见他来老太太房里请安。嘴里像是抹了蜜一般,话间逗得老太太合不拢嘴。

她的脸都憋红了,在陆家老太太喜欢她,所以大家也很照拂她,她很少吃这种哑巴亏。可憋了半天,她硬是挤出来一个笑容。

晚饭间,一个当值的姐姐闹肚子疼。苏雨就顶了她送吃食。上菜的空当,刚好瞧见了坐在左侧的顾屿,于是苏雨心生一计。她偷偷去厨房弄了些盐来,在管家检查完吃食后,全部撒在顾屿的白粥里。

她看到顾屿喝了一勺粥之后眉头瞬间就皱了起来,忍不住在角落里偷笑。一抬头正对上顾屿灼灼的目光,苏雨连忙绷直嘴角,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席间,顾屿几乎没再怎么动筷子,陆老太太关切的询问,是不是饭菜不太合口味?苏雨一听,整颗心都吊了起来,刚才只顾自己开心,忘了惩罚会有多严重了。

谁知顾屿笑了笑,告诉老太太说,祖母,都怪孙儿下午多吃了些梅子,这会儿看着这么多好吃的菜却没肚子享用了。

陆老太太笑着嗔了他几句。苏雨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她偷眼望着顾屿,却不巧被他逮个正着,苏雨的脸又涨红起来,心也突突的跳个不停。

晚饭后,顾屿悠着步子回自己的房间。在路上碰到了等候他已久的苏雨。他个子高,手插在口袋里,用眼睛睨苏雨。苏雨咽了咽口水,一本正经的开始道歉,小少爷,晚上的事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

道歉?你要怎么道歉?顾屿故意端起架子来。

苏雨愣了,她显然没想到这一茬。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回话说,我带你去吃最甜的黄梅。

这下顾屿也愣了,他低头看见少女充满希冀的眼神,鬼使神差的说,好。

苏雨带着顾屿出了门直奔对面的小巷子,巷子的尽头有一家开着门的屋子,顾屿看了半天才看到门口的招牌,是一块帆布做成的,写着张记两个字。

那是顾屿第一次吃黄梅酥,当真是好吃极了。

03

傍晚的时候,顾屿回来了。

苏雨正在浇花,丝绸一样的长发被她一股脑挽起来,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穿月白色带盘扣的裙子,窈窕的身姿在花丛间美得不像话。

顾屿在花房外看了她一会儿,才出声叫她,苏雨,晚上回老宅吃饭。

苏雨回头看他,隐约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些说不出的意味。

顾家老宅。

苏雨进门的时候才发现今天人到的很齐,除了顾屿的二姐三姐,他的大哥也来了。顾屿的大哥顾淄河是顾父的二姨太生的孩子,苏雨曾与他相处过,是个清隽儒雅的人。

看苏雨的目光落在顾淄河的身上,顾屿有些神情莫辨。

顾母热情的上来招呼,说苏雨最近有点胖啦,是不是和老四打算要孩子?

苏雨正要否定,顾屿却突然搂住她的腰,笑着对顾母说,还是母亲眼睛毒,刚开始准备呢。

一屋子人闻言,都把目光投向了门关的两人,苏雨也错愕的抬头去看他,顾屿却错开她的目光,状似亲热的帮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顾母一边迎着二人进屋,一边乐呵呵的说,都结婚两年多了,感情还是这么蜜里调油。转头又对着沙发上的几个人嗔道,你们几个不省心的孩子也给我抓紧了。

顾家老爷子带着老花镜在读当日的报纸,顾屿的两个姐姐跟着笑闹了两句,而顾淄河在一边低着头捻桌子上的葡萄吃,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苏雨因顾屿的举动觉得云里雾里摸不清楚态度,平时顾屿带她回来也没见得故意装作多么亲热的样子,全当顾屿一时兴起在作弄她,只是心里颇有些不自在。

吃饭时,顾屿也频频给她夹菜,苏雨低着头,总觉得有几道灼热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酒过三巡,大家的话题又转回了顾屿和苏雨要孩子的事情上,苏雨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发窘,多掂了几次杯子,二两多的酒灌下去,食道和嗓子就开始泛酸灼烧了。

坐在苏雨斜对面的顾淄河突然说话了,他说,别喝太多酒,上头了会很难受。

苏雨已经喝的有点高了,她抬起头木木楞楞的看了顾淄河一会儿,然后绽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来。顾淄河不自然的撇开了目光。

要喝水吗?顾屿突然从侧里伸手抚了抚她的背,将一杯温水递给她,柔声说,不能喝酒还一下子喝这么多。

苏雨是真的有点头昏脑涨了,她顺着顾屿伸过来的手臂靠了上去,还像小猫一样蹭了蹭,隐约间像是有人说了句什么,她也记不清楚了。

晚上醒过来,苏雨觉得嗓子疼极了。她迷糊间起身想去倒杯水,刚起身,就被一双手托住了肩膀,她眯着眼睛看过去,是顾屿。顾屿把她身子扶正,又递过来一杯温水,她接过来小口小口的啜饮完,精神气总算回来些。

她斟酌了一会儿,开口问顾屿怎么还不睡。顾屿却没说话,只是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目光看着她,神情有些冷漠。

苏雨看着他,突觉如鲠在喉,几个小时前他的温柔与悉心照料还历历在目。

04

顾屿的假期结束了,走之前他向外祖母讨了苏雨。

苏雨跟着顾屿回了他在上海的家。顾母关切的迎出来时,看到苏雨有些发愣。

夫人好,我是老太太身边的苏雨。少女的声音软软的,穿着月白的褂子和襦裙,仿佛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雾气。

顾母不明意味的笑着拍了拍顾屿的肩膀说,你小子,回来还带着江南的特产。

顾屿嬉笑了两句,搂着苏母向屋里走去,留苏雨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顾屿前脚跨进屋内了,又回头叮嘱苏雨,以后你就跟着我做事。语毕,继续凑在苏母面前说起江南的事情。

顾屿这年正好十六岁。苏雨这么随着顾屿回来果然掀起了一阵风波。顾家的家丁都传言,这苏雨大概是陆老太太给顾屿选的通房丫鬟。

不过这种流言在季悠悠出现的时候被攻破了。

季悠悠是顾屿在国外认识的朋友,她的父亲开着全上海最大的药堂。

季悠悠第一次出现是在顾屿留学归来的接风宴上,她穿红色的小洋装,烫一头现下最流行的卷发,模样精致,明眸善睐,和顾屿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股子甜甜的撒娇意味。

顾屿回来前好几天,家里为着顾屿接风宴就开始张灯结彩的准备了。苏雨已经有三年左右没见到过顾屿,两人也有书信往来,只是漂洋过海传递的有些太慢了。苏雨也不识几个字,平时读信寄信还要仰仗家里的大少爷顾淄河。

顾屿第一次往家里寄信的时候,苏雨也没想到会有自己的信件。还是顾母身边伺候的绛紫来招呼她,说是太太有请。

当时顾母拉着苏雨的手,笑眯眯的和她扯一些家常话,俨然已经把她当做了儿媳妇。苏雨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心里恨不得快快逃了去。到最后,顾母才从小匣子里取出一封信件,说这是老四一道寄过来给她的。

苏雨羞窘的厉害,手指拼命绞着衣角的流苏,不知怎么接话。顾母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把信件交予她之后,便让她退下了。

苏雨拿着信走回自己住的屋子时,才猛然惊觉出一件事情来,她不认字呀。遂又想到书房必定有字典,可以想办法借上一借。

在书房门口巧遇顾家大少爷淄河,顾淄河平日里待下边的人一向亲厚。苏雨想了想就开口求顾淄河准许她进书房借用字典。

顾淄河不像现在的大多数少年人一样穿新时兴的西服,他身姿挺拔,一袭旧时的玉色长袍,倒更显得整个人如同雨后的青竹,气度不凡。顾淄河的声音也和他这个人一样,温温润润的,他问,可是看不懂老四寄过来的书信?

这一问,让苏雨闹了个大红脸。她没想到这事儿居然也不是秘密了。她低着头,只露出一截雪颈和一双红透了的耳朵。

顾淄河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姑娘这么不经逗,也有些愣,愣完了告诉苏雨说,不如我来帮你。

后来,每当顾屿有信寄过来,都是顾淄河帮着苏雨读信再写回信。

05

顾屿留学归来这天,苏雨在后院远远就听到了门口的热闹。心里忍不住扑通扑通的紧张起来,分开这么久也没觉得有多思念,只是在他归来之际突觉心口发涩眼睛发痒。

她已经顾不得什么了,提着裙子就往前门跑。途经花园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眼看就要摔倒,这时,正从侧里伸过来一双手,扶稳了她踉跄的步伐。她抬头看,是正浅笑着的顾淄河,他说让她小心一点。

苏雨连忙收回了手,低头向他道歉又道谢。得了顾淄河的准许,苏雨又匆匆的向门口赶。她感觉自己心里好像有一根线,被门口的人牢牢的牵着。

谁知满怀希冀的到了门口,却空无一人。只剩满地的红鞭炮碎屑,和被众人踩得有些凌乱的地毯。看来顾屿已经被迎进门去了。

再说这顾屿,他一路催促着司机快点,再快点,他的心早已像脱弦的箭一样的稳稳地落在了家里那个爱穿白褂白裙,笑起来温温软软的小姑娘那里。一别三年,也不知道他的小姑娘变成了什么样子,是否还会动不动就红了耳朵和眼睛。在他最后一次信件里曾剖白心意,只是这一晃三个月过去了,也没收到回音,莫不是害羞了。顾屿光是想一想,心里就暖洋洋的,在他看来,苏雨定也是喜欢自己的。

可任他左找右找也不见那抹月白的影子,最终只得不情不愿的被母亲和二姐迎进了门。

走到庭前正巧看到苏雨急匆匆的过来,他刚想要过去扯一扯她的小辫子,却见他的小姑娘面颊通红。双目含嗔。她背后立着的,不正是同样一身玉色的顾淄河?两人看起来像是一张画里走出来的,有着外人说不出的和谐与相衬。顾屿只觉得兜头泼过来一盆冷水,连眉毛都冻得要结了冰。他突然想起这些年来代笔的,一直是顾淄河,心里觉得膈应难当。他强迫自己去面对现实,为什么他的心意迟迟得不到回应。

在前厅里,苏雨终于见到了阔别三年的顾屿。他长高了不少,轮廓也变得更分明了些,和苏雨心里的那个少年的影子已经不能完全重合了,他似乎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只是他的嘴唇紧抿着,绷成一条直线。苏雨知道,这是他不开心时候的样子。她站在角落里,连上前问一问他为什么不开心的机会都没有,甚至到现在,两人都还没对视上一眼。

苏雨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看起来只有数步之遥,却一时难以轻易抵达。

晚饭时候,席间好不热闹。家里人聚齐了不说,顾母还请了不少亲戚朋友来。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顾父都在觥筹交错间喝得多了些。

季悠悠就是这时出现的,她被管家迎进来。立刻热情的和顾父顾母打起了招呼,伯父伯母好,我是阿屿在国外认识的朋友,我叫季悠悠。

顾母愣了一刹,连忙起来迎她,热情的说,原来是老四的朋友,快坐快坐,绛紫来添个椅子。

椅子被添在顾屿的旁边,季悠悠将包装精美的礼物递给管家之后,也落落大方的坐下。全程带着笑容,甜美得像是抹了蜜糖的箭,精准无误的射在人心头。

苏雨站在桌侧,看着季悠悠坐下,然后去给她添茶。添茶的时候正站在季悠悠和顾屿之间,苏雨忍不住偷眼去看顾屿,却正撞上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冰冷的,略带探究的。苏雨不明白顾屿为何这样望着她,却也只得收好满心的思绪,垂下眼睑,默默的退到一边,看季悠悠悄悄的和顾屿咬耳朵,偶尔顾屿还会给季悠悠夹菜。

苏雨想起三年前顾屿离家前,曾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的说,等着我回来,就觉得好像有汹涌的酸涩之感像是浪花一样充满恶意的向她扑过来,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真的,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很小心翼翼的把顾屿装在心里了。可能是十四岁那年初遇的时候,或是在顾宅里朝夕相处的数月,抑或是在这三年等待来信的点滴时间里?苏雨也想不明白。

但她逐渐发现,顾屿是真的变了,性子变得内敛,笑容也少了,不再说些俏皮话逗人开心,甚至,对她也变得冷淡了起来。

顾屿回来之后很少跟她说话,偶尔说话也神情淡淡的,都不拿正眼看她。苏雨眼睛里酝酿起的情意,被她强制的压进了心底。

与此同时,苏雨也不得不承认,那个叫做季悠悠的女孩子和顾屿之间的交往越来越密切,两个人经常在书房讨论一些话题,这些话题苏雨一个也听不懂。每当这个时候,苏雨都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像是住了一个小怪物,在不停的折磨叫嚣,让她难受。

季悠悠也时常带些小玩意来赏给下边的人,大家都很喜欢她,连一向性子古怪的阿蛮都在私底下夸小少爷的这个朋友真是长得又好看心肠又好。渐渐的,大家开始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苏雨,连顾母都几次在席间看着苏雨欲言又止。

06

苏雨猛的放下报纸,跳起来就去抓茶几上的电话,期间不小心撞到沙发腿儿,撞得她泪花都冒起来了,也顾不得看,她现在心里已是一团乱麻,什么也管不得了,只知道要快点拨通顾宅的电话。她不安的绞着电话线,听电话那边机械的嘟嘟声。

电话接起来了,是顾母,可能刚起来不久,声音慵慵懒懒的喂了一声。

苏雨压住快要突破喉咙的心跳声,强做镇定的问了句,妈,顾屿在您那儿吗?

顾母在电话那边说,怎么了他没回家吗?这臭小子!他不在我这里,囡囡阿你别急,他虽然平时轻率了些,但在大事上也还是有原则的,估计是昨晚什么事耽搁了,过会儿就该回来了…

顾母还在那边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苏雨的心却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她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正落在今日的报纸上,被泪水氤氲的几个字里,有几个字是流感。

顾母见她不说话,以为是老四出去没告诉她,惹得她生气了,忙在电话那边又哄了几句。

苏雨屏息平复了几秒钟,用惯常的声线说了句,妈,没事儿。又拉扯了几句家常才挂下电话。

苏雨失魂落魄的瘫在原地。

顾屿前日里去了a市谈生意,按说昨日就该回来,昨晚苏雨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人,后来自当是他有什么事耽搁住了。谁知今早的报纸就登出了a市突然爆发大规模疫情,流感横行,已有数十人不治身亡,更有百人发现相关症状已被隔离。

苏雨想起了什么,连忙又去找记着电话号码的本子,给秘书家里打电话,兴许秘书家里人知道顾屿和秘书具体去了哪个地方,她要去a市找顾屿,是死是活都一定要将他找到。电话没接起来的几秒钟里,苏雨满心荒芜,她这才发现,原来她和顾屿之间的羁绊竟然这样浅,似是说要断就断了。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顾屿陪她的时间居然能这样短。

苏雨二十岁那年,顾屿将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目光沉沉的,他说,嫁给我。苏雨想着就算他真的不爱自己,至少能陪着自己一起去走生命中的每一段路,这样想着,她心里竟也升腾起暖意来。

那日是季悠悠离开的日子。季悠悠之前曾几次来找顾屿,她红着眼圈,但模样依旧精致,她说,阿屿,你若出口留我,我便不走。苏雨在门外捏紧了手指,她不知自己为何这般自虐的硬要听下去。

谁料顾屿迟迟不出声,苏雨在门外的位置看不到顾屿的表情,但她以为顾屿一定是在内心极度煎熬着吧。季悠悠憋不住了,率先败下阵来,她的泪水顺着好看的眼睛流下来,她声音绝望,阿屿你为什么,为什么连出口挽留我都不肯?

顾屿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悲喜,他说,你应该有自己的路,去好好学画画吧,我不值得你这样。

季悠悠狠狠的盯住他,顾屿,你好狠的心,这么久了,难道你还放不下……

你该明白的,这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顾屿突然出口打断她,声音不似方才一般平静。

季悠悠呵呵的冷笑了几声,不知到底是在嘲讽什么,半晌她开口说,阿屿,我从未想过,我们有一天竟落到这番田地。说罢,她理了理裙子走了出去,她的步子很慢,苏雨知道,她还在等顾屿做最后的挽留。然而一直到季悠悠迈出院子,顾屿也未出一声。

苏雨刚开始也不明白,不过很快她就想通了,大概爱一个人,就是期望她过最好的生活,顾屿是不舍得让季悠悠因为他而勉强自己吧。苏雨低着头,悄无声息的往外走,她宁愿自己没想清楚,因为现在,她真的好难受,好难受。她不仅为自己满心的情意终究得不到回应而难过,更为她深爱的人正在饱受离别的煎熬而难过。

小丫头怎么了?不开心?

苏雨循声望过去,是一身藏青色衣袍的顾淄河,他的目光暖暖的,像是有消融冰雪的力量。苏雨冲着他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没事,我就是在这坐会儿。

那我陪你坐一会儿吧。顾淄河揽开衣袍坐在石椅的另一端,真的陪她在这花园里静坐了起来。

半晌,苏雨调整好情绪,扭头去看顾淄河,不料他也正直直的看着她,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苏雨的脸不受控制的红了,顾淄河笑了,他伸出手摸了摸苏雨的头,狭长的眼睛里带着苏雨看不清楚的感情。

苏雨又羞又急,几乎要跳起来,她匆匆忙忙的道谢,又火急火燎的离开。徒留顾淄河一个人在原地,目光深远的望着相反方向一道僵直立着的身影。

苏雨回到院落时,顾屿并不在。一直到深夜,顾屿才醉醺醺的跨进门,苏雨去扶他,却被他推的一个踉跄,险些撞上衣柜。她回过身来的时候,目光里带了哀戚,她没料到顾屿竟这般伤心,跟着他这么多年,鲜少看到他何时酩酊大醉过。

顾屿的脚步不稳,连直线都走不直,苏雨连忙又去搀扶他,这次,顾屿没有推开她,只是突然转过头来看她,目光沉沉,不知到底醉了几分,他说,嫁给我吧。

苏雨一愣,随即又回神,莫不是顾屿将她当做了季悠悠。

顾屿又凑过来些,他像个孩子一样固执的重复着,嫁给我。

苏雨觉得自己的心疼的要裂开了,可裂开之后在疼痛中,竟升起一阵快感,她微笑起来,眼睛里大雾弥漫,像是江南城里傍晚的河畔,她说,好。刚说完就警觉手指一凉,低头看过去,竟是一枚漂亮的戒指,中央镶嵌着一颗璀璨无比的钻石,苏雨知道,在他们留学的人眼里,钻石代表承诺和永恒。

顾屿帮她戴上戒指后,伸出胳膊搂住了她,苏雨能感受到他的珍重,与视若珍宝,只是这个怀抱从不真正属于自己。她想笑却流下眼泪来,但依然控制不住的想要去回抱他,只要他肯要,她就愿意把整颗心剖出来给他。

只是,这个戒指的大小好像刚刚好呢。苏雨暗暗的想。

电话接通了,传来的是男声。苏雨只觉心里咯噔一声。

秘书说,顾屿他,昨晚就回来了,只是,只是发起了烧。

07

苏雨试了几次都没能把钥匙成功捅进钥匙孔里,她心情压抑的恨不得下一秒就在这里抱头痛哭,但她不能,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门终于被打开了,屋子里窗帘紧闭,几乎没有亮光。苏雨摸黑走进了卧室,这里是他们结婚前顾屿在顾宅之外的住处。

卧室里开了一盏小灯,橘色的灯光照在床上,也照在顾屿线条分明的脸上。发觉她走进去,床上的人错愕的看了过来。就是这一眼,让苏雨压抑了一路的情绪突然找到了爆发口,突突突的冒了出来,她用从没有过的凶狠语气说,顾屿,你想死就死的远一点。

床上的人目光黯了下去,他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费力的想要支起身子。苏雨看到了,心里的火气像是被扎了一针的皮球,连声响都没有,一下子就熄了个干净。她认命的过去扶顾屿。

待顾屿坐好,向她望过来时,才惊觉她已经泪流满面。他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伸手去拉她,却被她猛然挣开,她一字一句的说,顾屿,你瞒着我的事情还少吗?这么多年你瞒着我,心里还偷偷藏着季悠悠。现在,你连死都要瞒着我吗?

我爱你,这么多年你竟瞎了,看不到我的心意吗?何足让你这样作践我?她眼里凶狠的光几欲刺伤顾屿,顾屿的嘴张了张,解释的话竟被他惊的咽了回去。一抹狂喜之色染上了他的眸子,他声音嘶哑,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苏雨跪坐在他的床边泪如雨下,声音却毫不示弱,她说,我爱你,我爱你呀,你瞎了就罢了,这会儿竟还聋了吗?

顾屿看着她,看她象牙白的面容,柔软的裙子,秀气又温暖,突然就平静下来,多少年了,让他光是看看,心里就觉得高兴,总觉得能拥有她是奢望。没想到这一刻,她能在他的有生之年,用那软软糯糯的声音说爱他。

苏雨正语无伦次的说着些什么,恍惚间竟听见顾屿说,我也爱你。她蓦的抬头,正对上顾屿情意满满的眼睛。他的眼睛黑黑亮亮的,和很多年前从树桠上望下来的那双眸子一模一样。在她愣神的时刻,顾屿又伸出手来拉住她,他说,我没事,只是普通的发烧,死不了。

苏雨这才回过神,突然像是泄愤一样把拳头锤向了顾屿,眼泪也如影随形,吧嗒吧嗒落个不停,像是要把这些年来的委屈都痛痛快快的哭出来。顾屿感受到她控制着力道的拳头,和温润的眼泪,将她搂进怀里,嘴唇抵着她光洁的额头,畅快的笑出了声。

他终于,完完全全的得到了那年在江南城里一眼就爱上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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