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文品||水晶般的心

文:行矣牧歌

临近高考时,班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分发同学录,给那些平日里或是相熟,或是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同班同学。

而挂着班长和文科年级第一的身份,我毫不意外地收到了班里数量最多的“邀约”。

那些可拆卸的精美纸页,一张张累起来,几乎有一本杂志那么厚了。

彼时的我们即将分别,这些陪伴了彼此度过所谓人生中“最艰难”时期的同班同学,忽然变成了所谓“人脉”,我们学着大人的模样,像倒酒那样,把对彼此虚伪的情意一股脑倒在那些苍白的纸页上。

不过我选择欣然接受这些规则。每每在课间深情凝望着那些纸页,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填满它们,最后感慨而友好地将其物归原主。通过他们半是恭维半是玩笑的口吻,我再一次为自己精湛的演技和技俩骄傲不已。

直到某个周五放假的下午,小D看我趴在课桌上忘情地在一页页同学录上挥洒着,她戏谑地开口问我:“欸,班长这么做累不累呀?”

我停下手中的笔。一时拿捏不准她的意思,我抬起头,笑着,说,小D想说什么呀,能给大家写同学录,我自然是乐在其中,怎么能说累呢。

她很不屑地避开了我的视线,拿起桌上我已经写好的几张同学录,快速地浏览着,说:“班长不愧是班长,同学录都写得这么滴水不漏。”

我觉得她的话有点没头没脑,跟她平日里的作风大相径庭,更不用说她作为我们班公认的数学天才,素来被老师和同学们夸着捧着,我羡慕她的聪明,自然也就不会与之为敌。一直以来都以可爱活泼形象示人的她,是我需要无声讨好的对象,而我坚信,小D也不会傻到跟我作对。

但她放下那几张同学录后,说:“我不会让你给我写同学录的。”

我耸耸肩,站起身想去攀她的脖子,打趣道:“不要这么严肃啦,你看这庞大的工作量——”我指着那几十张散在书堆上花花绿绿的纸页,“看,这么多,我就不信你会全部认真写完?”

可她只是看了我一眼,拂开我的手,背起书包,转身出了教室。

我站在原地,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还是选择继续低下头奋笔疾书。

依旧是夏日的午后,依旧是空无一人的教室,窗外的阳光逐渐势弱,但依旧顽强地穿过教室外那茂密的花圃和耸立的石碑,斜斜地照进我的手心里——我开始有些心不在焉。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小D连表面的和平都懒得维持,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冷嘲热讽成了我们之间沟通的唯一方式?

我猜想,大概是从那次十分久远的模拟考开始吧。

当2018年冬季校园里那场久违的大雪开始消融,当我们清晨跑操时不再需要戴着帽子和口罩,当我们脱掉了臃肿的羽绒服,当校园围栏上那些迎春花一点点染上嫩黄……我们就知道,这场我们准备了整个冬季的全市高三模拟考就要上演了。

我们所有人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想要上阵演练一见真章,即便是那些平日里坐在后排,无所事事,也自诩无所畏惧的艺考生们,也纷纷在考试的前一天起了个大早,捧着书本,趁着将明的天色,哇哇地大声朗读着。

我向来是“勤奋好学”中的一员,坦然接受着老师的赞扬和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但内心里却永远坚称自己是那种“稍一努力便可成事”的天才。

然而,小D的存在却又无时无刻地提醒着我——“你只是个勤奋的笨蛋。”

小D 是我们班数学最好的人,就连那个我曾经短暂爱慕过的,从我们学校实验班空降的竞赛狂魔都无法与之媲美。

她可以在数学课上一边吃零食一边听课,然后在数学老师似笑非笑的目光中,三言两语便把一道对我来说世界未解之谜般困难的函数证明题解出来。

我在一旁注视着她,她看起来那么漫不经心,那么从容不迫,是我想象过千百次自己在数学课上被老师提问时的,但却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的场景。

嫉妒就这样悄然滋生了。直到我回过头来,发现自己坐在模拟考的考场上,手心里正紧紧地攥着那张写满了答案的纸条。

数学开考之前,我一个平日里交情不错,性格大大咧咧,学习不好但数学不错的朋友找到我,神神秘秘地说,她从自己在市里上学的朋友那儿搞到了这次数学考试的答案,虽然不是全部,但光有选择和填空就足以拿高分了。

她眉飞色舞地说完后,问我:“班长,你要不要来一份?”

……

“那就来一份儿吧。”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平心而论,那是我读书生涯中第一次作弊。

此前,我恪守着自己“好学生”的本分,不屑于任何形式的抄袭或作弊行为,甚至认为这是对我过往努力的侮辱和玷污。如今,为了在全市挣得一个好的排名,也为了洗刷我“天资愚钝”的自卑心理,尽管我手心冒汗,左手蜷曲的几近痉挛,但我握着那张纸条,像输红了眼的赌徒握着最后一张筹码。我害怕地浑身发抖,几欲呕吐,但我没有撕掉或者扔掉它。

考试结束后,班内的尖子生围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每一道题的答案。对数学答案时,我听见她们抱怨着“这次数学也太变态了”、“我这次要完了”、“数学肯定只能考八十分之类的话”。中途不知道是谁扭头问了我一句:“诶,姜溪你这次数学考得怎么样啊?”

我坐在她们围成的小圆圈后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往常这个时候,我就算说不上多活跃积极,但一定也是那些考完试就急于对答案的令人讨厌的“好学生”之一。

现在,我从课桌上抬起头,看着她们意气风发地互相争论着的面孔,只觉得黯然神伤,心有戚戚。

小D依旧是班级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她被簇拥着(也许她早已习惯了这些簇拥),被你来我往的话语恭维着,但她圆圆的脸蛋和圆圆的眼睛,却总是闪烁着无害且单纯的色彩——这让我感到厌恶——厌恶自己内心的自卑和阴暗。

晚上回到寝室,大家又不出意外地谈到了考试,我和小D作为我们寝室唯二的“尖子生”,自然而然又成了大家询问的对象。

我邻床的女孩问她:“小D,这次考试稳不?”

小D懒懒地笑了,嘴里还嚼着芒果干,说:“就那样吧。你问我不如问问姜溪,她肯定还是第一名。”

我睡在小D对床,正支着桌子准备做一会儿五三,抬起头对她们说:“千万别问我啊,我这次一点把握也没有,文综有一道大题都没写完,别凉凉就不错了。”

小D“嘿嘿”地坏笑了两声,一下扑到我背上。她翻看着我小桌板上的数学五三,说:“还做数学呢?我还以为你会补补文综啥的。”

“她是故意这么问的吗?”

“她是不是看不起我?”

“她是不是觉得我矫情?”

这一连串问题在她说完后瞬间在我脑海里炸开。

我拉开她的手,艰难地开口:“数学比不上你,当然要多下点功夫了。”

…………

三天后考试成绩公布,班主任在课间跑操时把我叫进办公室,他喜上眉梢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姜溪啊,这次考试考得很不错,得好好表扬一下。”

然后他问我:“你猜猜这次你考了全市第几名?”

我沉默地摇摇头,觉得连张开嘴都是一项极其困难的事。

“全市第八名。”班主任站起身,将那张成绩单递给我,“全市第八名啊,你可得好好看看,这次可给我们班争光了!”

当天夜里我回到寝室,坐在床上一反常态地没有写任何练习题,而是打开了那本压在衣柜里,封面上已经有了些许灰尘的日记本。

就着昏暗的灯光和不甚坚固的小桌子,我在日记本里写道:

“姜溪,你太丢人了,亏你还自持清高,觉得自己厉害极了。但是你看看,一场考试,这还不是高考,就让你一直坚守的原则毁于一旦了。你快成年了,说好的要为自己负责呢?

你做到了吗?

承认吧,你就是个自私自利又自卑的小人。你既不敢光明磊落地承认自己的不足,也不敢真心实意地夸赞别人的优点,你总是在跟别人比较,表面上看,你好像是赢了,但是你问问你自己,你觉得你赢了吗?这样的你开心吗?

承认别人的优秀有那么难吗?小D就是比你聪明,她数学就是比你好,但是你也不是没有优点啊,除了数学弱一点之外,你剩下哪一门学科都比她强不是吗?

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这一点呢?你应该多多向她请教,多问她一些问题,而不是像个苦大仇深的怨妇般,将自己的无能统统归罪到别人身上。

这一次你作弊了,我看不起你;下一次,不,没有下一次,希望你可以勇敢地与自己和解。”

然而天色翻白,当新的一天开启时,过往的错误并不会这般轻易地被抹杀。

去掉那些我不应得的分数,再加上我其他学科得出的总分,小D果然可以凭借自己的数学优势在成千上百的学子里杀出重围。

如果没有我的暗箱操作,那么这次全校文科“第一名”的宝座应该是属于小D的,她才是那个可以令老师和学校骄傲的无冕之王,而不是我这样一个灰头土脸的作弊者。

但事实已成定局,印刷在A4纸上的成绩才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和艳羡的对象。我就这样被拉着,和素来有“精英班”之称的实验班学生们,一起参加了只有三十个人的讲座。讲师是曾经毕业于我们学校的,后来先后升入北大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学长,还有我们市北大招生办的一位负责人。

万物回暖的春日里,阳光温柔地洒在我们脚边,我坐在台下,听着台上那些意气风发的第一名们,大声地讲述着自己渴望的未来和对我来说高高在上的梦想。

他们每说一句话,每呼吸一次,我都感觉自己如坠冰窖般,寒冷且绝望。

好在考试的热度很快褪去,我们的重心再次回归日常的生活和复习,时光就这样再次平静地向前流淌着。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学生中有人提前得到考试答案的事被学校发现了。接着,邻班的两个学生就因为在网上购买和泄露答案的事儿被学校通报批评了。

事发后整整一周,我都在战战兢兢和寝食难安中度过,就连上课时都在幻想:下一秒,可能我就要被教导主任叫出去,一通批评过后,被当作作弊的“典范”永远地被刻在校园的耻辱柱上。

但并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担心、焦急、忧虑、后悔,全部成了独角戏。

顶着这些名不副实的荣誉,炙烤在德不配位的火炉上,耳边回响着的老师不绝于耳的夸赞和他人艳羡的目光,十八年来,第一次让我感到恐惧和彷徨。

可能就在这不知不觉中,我对小D的敌意已经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

在大部分女生“尖子生”都竭尽朴素之能事,把自己曼妙的身躯藏在宽大的校服之下时,她新奇多变的穿衣风格让我看不惯;在大部分好学生都自视甚高抱团取暖时,她公然与教室后排“坏学生”的日日“厮混”让我看不惯;在压抑的中国式教育将我们的高中生活化为三点一线的公式化作业时,她与老师的争辩、与同学的驳斥,她的毫不掩饰毫不做作的热烈、张扬和无所畏惧统统让我看不惯!

然而小D是一个多么聪明的女孩啊,她一定察觉了我的各种尖酸刻薄的阴暗心理。

于是我们渐渐地疏远了,但表面上,我们总是和和气气,在去吃饭的路上碰面时也总会嘻嘻哈哈地给彼此打声招呼。我们只是不再在一起讨论学习,不再同行到食堂打饭,不再随意地开对方玩笑,不再在睡觉前互道晚安……似乎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知道我和小D已渐行渐远。

我们依旧是“同学”,但却不再是“朋友”了。

后来我果然没有收到小D的同学录,但她当初的话却让我放下了手中的笔。我把那些没有写完的同学录暂时送还给他们,向他们道歉后,承诺等高考结束至到校领取报考志愿指导书的这段时间,一定会好好地把我想说的话都写出来。

我也的确这样做了。

高考后的蛮荒持续了整整两天。我东跑西窜地收拾着屋子,整理自己带回来的旧书和被褥,然后长舒一口气,拿出那些精美的同学录,坐在书桌前翻找着脑海里与同学录主人发生过的趣事。

这个过程就好像我走在自己人生前十八年回忆浇灌的花田里,以为极目远眺尽是一片荒漠,但弯下腰去,才忽然发现,原来,时光掉落的花瓣俯拾皆是。

我曾经忽视过也践踏过它们,但现在我想一片片将它们捡起,再温柔地把它们夹进书页里,永远地封存起来。

就像封存我那不堪挣扎的高中生活,就像封存我和小D暗流涌动的争锋相对,就像封存那个骄傲敏感又自卑别扭的十八岁的“姜溪”。

多年后,我无意间读到八月长安《时间的女儿》中写的那篇《水晶般的心》,少女时代的她与数学,以及那个同样令她无比羡慕且嫉妒的同学“大S”的“爱恨情仇”让我一瞬间联想到了自己与小D。

她写道:“所有的得不到和为什么,都化为了一张具体的脸。我们有天赋却不安心,够努力却不甘心,永远在担忧,永远在寻找。”

她和自己的同学大S不曾拥有一颗《大长今》中女主角长今那样纯粹的“水晶般的心”,我和小D又何尝拥有过呢?

时至今日,从高考的苦井里没入大学的汪洋,很快又面临着“入海”的抉择,成为万千社会人中的一员,这么多年来,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曾成为小D,让我辅一靠近便张开浑身的刺。

尽管时过境迁,我竞争的对象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我似乎没怎么变过。

八月长安在她故事的结尾说“就像两只井底的蛤蟆,困在小小的格局里,以为只要弄死对方,就是这世界的王。然而最好的事情是,我们长大了,我们跳出去了。”

然而,经年之后,我却还在不停地问自己“你长大了,那你跳出去了吗?”

也许我该肯定的告诉自己:“是的,摆脱了曾经的狭隘,我早就不是当初那只小小的蛤蟆了。”

但我始终不敢。

直到大二那年寒假,小D邀请我和其他几个同学在一起重聚,我欣然地应邀前往。

席上觥筹交错,我们开着高中那些幼稚的玩笑,彼此回忆着。相谈甚欢间,小D走到我身边坐下,她递给我一杯啤酒,笑着问我:“要不要喝点?”

我打趣她:“当然要喝点,等你这一杯都等了两年了。”

小D“呦呵”了一声,说:“还想呢?这都八百年前的事儿了。”

我摇摇头,说:“早就不想了,只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烟雾缭绕的香气缓缓地飘散在小餐馆里,周围的杯盏碰撞声和笑闹声起起伏伏,我透过窗户上雾蒸的水滴,望见路灯下零星飞舞的几片雪花,仿佛透过岁月的痕迹,掬一捧时光的清泉,浇灌在那些被掩埋的记忆之石上,叮铃铃地响起小D清脆的嗓音。

她说:“那次考试成绩出来之后我就知道了,但这也没有什么。我知道你那时候被数学折磨得很痛苦,所以想着,你如果考好一次,应该会自信不少。”

“再说了,你数学也没有那么差好不好?你总是给自己太多压力了,有时候不用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啦,自己活的开心就好呗,管那么多干什么。”她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以后也要继续加油啊,班长!”

我的泪水一瞬间夺眶而出。

看着她张扬肆意的笑容,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小D和我从来都不是对手。

我为自己画地为牢,固执地以为打败了别人就是赢得了自己,但却忘了最重要的事——与那个不甚完美但从未放弃努力的自己和解。

现在再回头看,当初的自己多么青涩、幼稚且扭捏,但我庆幸,在那个单纯且复杂的年纪里,遇到了小D这样的人。

她不曾拥有一颗水晶般的心,我更是如此,但她让我想起了电影《怦然心动》里的那句台词“But every once in a while you find someone who's iridescent, and when you do, nothing will ever compare.(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所幸我俩只是朋友,但她当得上一句“Someone who’s iridescent”——一个彩虹般五彩绚烂的人,一个曾给予我温暖的照亮了我内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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