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这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


程然在寻找什么。

她的双眼里永远都是如同白昼一样荒凉的雾,看不清里面真实的模样——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丁毅才会不顾一切地爱上她,爱上她这样神秘的、捉摸不透的情绪,爱上她的一点一滴。

程然在许愿树下寻找什么。她拨开树枝叶片间悬挂的一只只愿望千纸鹤,听见草从间传来悉索的步伐。“你在找自己折下的千纸鹤吗?”丁毅拨开树枝,看见了程然完美的侧脸,“如果找不到就重新折一只吧。”程然回头,纯白色的肩带随着他的心跳晃动了一下。她摇摇头,“不!”声音甚是坚决,“有些东西不能随随便便就被替代。”

丁毅也无法多说什么,就索性坐在草坪上,看她一个人寻找自己那不能被替代之物。

丁毅其实很喜欢看程然的一举一动,哪怕只是琐碎的细节:擦汗、整理发丝、在许愿树下细致入微地寻找。他早已习惯这样从不远的地方看她了,也不会去奢求更近。只是看一眼,生命似乎就得到了满足。

“呀——终于找到了!她的声音恢复了愉悦的颜色,空气似乎都随她悦动起来。丁毅从她手心里接过那只她寻找了半天的千纸鹤,它早已被风雨和汗渍弄得皱巴巴的了。“这里面写了什么?”“你猜?”程然笑嘻嘻地指了指千纸鹤。

“怎么猜啊……”丁毅苦恼着,“我可以打开看吗?”他正准备拆开时,程然立刻用手盖住了。“不行呐。”她的双眼却分明在笑,“这个就送给你好了,你回去以后才能打开,就当是你在大学里陪了我那么长时间的礼物。”

不等丁毅反应过来,程然站起身来,仰头看树上五颜六色斑驳的千纸鹤。她凝视了一会儿,转头对丁毅说道:“如果以后我去世了,我会宁愿最后看到的风景是这颗许愿树。”

忽然起风了,丁毅看着她素裹单薄的身躯在风中颤抖,似乎随时会倒下。

他正准备起身为她披上一件衣服时,就看见她如同断线般倒在了草坪上。

她像一个盛满水的玻璃器皿流泻出她所有的透明的生命。


宇成倒掉了杯子里剩下的水。它们从平滑的杯沿向外四散逃逸,居无定所地狼在空中,又被沉闷地摔碎到地上。

屋子里传来母亲呼唤自己的声音。宇成不情愿地走进屋,看见母亲纤细的背影——那是她一个人的背影,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宇成从小就没有父亲。

“榨汁机里还有豆浆,记得带上冰箱里的面包。新学期上学别迟到了。”母亲转过身来对他说。母亲的嘴唇似乎涂了一点点油彩,细细的眉毛下透着成熟的美感。

“哦……”宇成把早餐装进塑料饭盒里,放进书包,闷闷不乐地准备出发。他瞥见窗户外和他一样准备去上学的孩子,都是在父亲的引领下走向学校。那些孩子走地是多么开心,高昂起头,骄傲地小脑袋丝毫不掩饰满满的幸福。

宇成走到玄关时突然转身问母亲:“妈妈。我为什么就没有父亲?”“因为你父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回来——对吗?妈妈,”宇成一点也不在乎母亲脸上的苦涩,“你每次都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今天已经初二了,我能明白很多事了,我想了解更多,妈妈。”

宇成望见母亲漂亮的瞳孔里出现了短暂的迷茫,不过这些迷茫很快就被心酸替代。她弯下腰,抚摸宇成的头,语重心长的说:“等到宇成长大一些,再长大一些就能真正懂得很多事了。”说完,母亲转身走进厨房。她孤单的身影斜刻在宇成眼里,成为深刻的记忆。

“再长大一些……那究竟是多久?”宇成自言自语道。


“一秒钟——只需要一秒钟,就能把带电离子抛出平行金属板。”徐子涵推了推反光的镜片,拿开试卷,却看见对面问自己物理题的人玩起了自家的电脑。“喂,冯翔,你这家伙不是来问物理题的吗?”玩电脑的少年不为所动。“喂……”隔了好久,徐子涵几乎石化在那了,冯翔才慢了几个节拍像一台卡壳的程序机扭过头来,“哦……我听懂了,原来这么简单呐……”“我刚刚讲到哪儿了啊?”冯翔一脸尴尬,“这个嘛……”他立刻看到徐子涵脸上的黑线。

徐子涵冷静地取下眼镜,用手巾擦亮镜片后又戴回鼻梁,一字一句地说:“冯翔,你来我这儿不是为了问那几道简单的物理题吧——你就是想用我的电脑蹭网对吧?”冯翔没有否认,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

徐子涵板着一张脸孔,俨然一副一本正经的学霸模样。他双眼被厚厚的镜片反光挡住,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

“等级不是这样就可以来的……”“快去打大龙准备一波啊,愣着做什么……”“哎呀,蓝buff被抢掉了,那个瞎子你又让他逃了……”

两个人堵在电脑前,英雄的身影从眼前掠过来又飞过去,花样百出的连招把他们的血量榨干,水晶已经岌岌可危。屏幕上弹出失败的红色字样,冯翔把耳机从脖子上取下来,瘫在椅子上。徐子涵也仰天长啸,“为什么这个游戏这么难玩?”但接下来,他眼前一亮,立刻扑向了电脑。

“你找到赢的方法了?”冯翔问道。“没。”“那你在做什么?”

徐子涵转过头来,郑重其事地说:“没有方法难道不可以去寻找方法,你忘了有贴吧这种东西的存在了吗?”他说话时镜片又开始反光了,整张脸就只剩下他颇有内涵的笑。

贴吧是一件神器,冯翔很快就在贴吧里找到了一位游戏大神,在大神光辉的引领下终于取得了一局久违的胜利,并且找到了赢下游戏的诀窍。又陆续赢下几场比赛后,心满意足的两人随后又转换了阵地,沉浸在贴吧的世界里,搜寻闲情雅致。

——直到他们在贴吧里看到了一张在互联网上已经被转载了无数次的照片。

——那是一个女生,只有十四五岁左右,蓄着稚气的斜刘海,扎着马尾辫,素颜朝天,对着镜头随意地做出剪子手。她身后隐约是一座山的线条,白色的衬衫让整个画面都清澈干净了许多。

“哇,好清秀的妹子。”徐子涵一边感叹一边准备把照片切掉,却发现冯翔抢过了鼠标,沉默地盯着电脑上定格地那张相片。徐子涵肯定不知道,冯翔心中的心弦正在被一点点地打乱。

看着那女生的眼睛,透过照片与网络的传递,在光的介质中,冯翔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一见钟情。

此刻的他涌现出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情感——他要找到这个女生。


现在,我们的故事,开始讲述了。


宇成把板凳叠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板凳发出细小的吱嘎的声音。

他脚下有些晃荡,板凳搭得不是很牢固。但这都不要紧。宇成在意的只是母亲衣柜最上层藏着的秘密——关于父亲的秘密。他打开最上层尘封了无数年月的门,像是被封印的潘多拉重启,瘴气四散逃逸之后,在尘芥里,他发现了一张相片。

——那是一张很久很久以前的相片,是张毕业相,年代久远地看不清了。

宇成擦掉相片上的污渍和灰尘,在整齐排列的学生中不出意外地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在朝上一看,相片顶端印着一行不大不小的字:

——浅川中学2016届学生毕业留影。

“原来母亲和我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啊。”宇成略有所思。这时,他脚下的板凳发出了更为剧烈的嘎吱声。不等宇成反应过来,板凳就从椅子上倾倒,失去平衡的他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地面上尘土飞扬。

……“学校存放往届学生资料的地方在哪里?”迫切想要知道母亲秘密的宇成着急地问他面前的小伙伴。小伙伴是班长,更是学校里的八卦之王,可谓无所不知。小伙伴冷冷地回答:“那当然是保管室了,但是那个地方我们是进不去的,班主任都不一定进得去。那儿只有校长那个老家伙才有钥匙——”他看见了宇成鼻梁上显眼的创可贴,“你……肿么了?”“啊,这个呀,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宇成连忙解释。

过了一会,小伙伴突然转过头对宇成神秘兮兮地说:“不过,我想到了还有一个地方,那里经常存放一些过时的资料之类的,你可以去瞧瞧——”

“哪里?”

——“十三班。”小伙伴指了指教学楼最角落的地方,那间从未有学生去过的教室。

这个学校从来没有建立过十三班这个班级,每个年级顶多只有十二个班。那个多出来的教室就用来存放一些废弃的资料和教学用具什么的。因为那间教室几乎不透光,又时常传出怂人的听闻,被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染上了一层神秘诡异的色彩,就被人称作了十三班。在许多学生眼中,十三班是不能进入的禁地。

……宇成蹑手蹑脚地踏向禁地,那被夜色灌满了的十三班。教室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灯火,也没有人来过的迹。宇成觉得自己来这里就是一个错误,尽管自己手里有手电筒,教室里可能也会有灯,但恐惧依然在心头徘徊不止。他想念叨一下圣经里常见的祈祷语,装个圣子,净化鬼神之类的。

可是他依旧感到背后有种凉飕飕的触觉。环顾一圈,方圆中只剩他一个人,还有孤零零的影子。凄凉的风大声嘲讽他的固执。

宇成伸手果断推开了十三班紧闭了不知多久的门。手找不到灯管的开关,于是他打开了手电筒。微微的光点亮四周,他看到了破败的墙壁和堆砌如山的杂物,以及用红色粉笔写上了什么字的黑板。

仔细一照,黑板上俨然是一串大写的英文。

——WELCOME TO HELL。


程然感觉自己去了地狱,所有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抓住了自己的身体,把自己朝更为幽深的无间里拖拽。她看到自己的上方有光,于是努力挣脱它们干枯的手臂和爪子,向上游去。游到头顶的光离自己越来越近了,程然却感觉自己失去了气力,肺部最后一丝空气被榨干。可是那道光,那么近,就在眼前,手一伸就可以触到的距离。

她逐渐向下沉去,那道光开始变得越来越小,只剩下了一道细微的星火,那颗生命的星火。

于是她醒了。眼前是构造精密的心率仪,嘴旁还挂着呼吸机。手背上扎着软针,透明的生理盐水从玻璃瓶内一路畅通无阻地输进那条粉红的静脉里。

雪白的房间里空无一人。隔着半透明的纱窗还看得见外面行走的护士的身影。

有人进来了。进来的人是丁毅。

“终于醒啦——”丁毅对她苦涩地笑了笑,“你的家人赶了火车,明天就能到这里了。”程然双眼空洞地望着他,突然从他复杂的眼神里看懂了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手向上蹭去,发觉了光滑的头皮,没有头发的寄托让它显得如此孤单。

丁毅走近她,坐在她的病床前,“没有关系,只是化疗必须经过的一个过程,会重新长出来的。”“怕是等不到重新长出来的那天了吧……”程然漠然地说,“这是白血病——我会很快死掉的吧——我知道。”

“不——你会继续活下去的。只要找到了合适的骨髓,你就能活下来——相信我。”丁毅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想把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给她,却怎么也温暖不了她凉透了的手掌。

“丁毅,”随着程然的呼唤,他抬起了头,双眼中依稀可见他的悲伤,“你知道我的中学是在哪儿吗?”丁毅摇摇头。程然微笑着开始回忆——

“我的中学是在一个叫做浅川的地方。那里实在是一个很偏僻的,被四面的山川阻挡住的地方。那里的一年四季山都是青色的,没有下过雪,夏至来临时还能听到蝉鸣声……我的家乡就是在那些大山里。”说到这儿,程然突然抬起头,一丝不苟地盯着丁毅,问他:“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你先答应了——”丁毅迅速回答,“好,我答应你——”

程然一字一句地道:“如果我哪天真的、真真实实地走了,你一定要把我的骨灰撒在我家乡的土地上。”

丁毅脑袋还处于空白时,她的话又传到了耳中,“不可以食言诺——”

过了一会儿,回答才传来,带着些许抽泣。

“嗯——”


电脑网页一格一格被仔细点开。隔了一会儿,一把箭头又将它们全部删除,只剩下了桌面上青油油的草原以及那张扎马尾女生的照片。冯翔叹了口气,用叉子把一口泡面放进嘴里。未待咀嚼透的他又点开了新的网页,在浏览器上输入了新的关键词。

——“刘海、马尾、素颜女神、贴吧”——网页很快就给出了许多张不属于那张脸却长得千篇一律妆容做作的网红。

但冯翔还是在许许多多凌乱的讯息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条。那份页面大致的意思是贴吧中最近蹿红的女神中,有一位特别的女生,她的照片只有一张素颜自拍,但照片中纯真、邪、干净甚至带着些许稚气的笑容却勾起了无数网友内心的共鸣。有技术宅想要找到这个女生的真容,却只搜索到了这位女生身后的山是中国某个景区的诸暨山,所以这位女生也被网友称作诸暨女神。

见页面上没有更多有用的消息了,冯翔又只得关掉页面,进入贴吧——他第一次看到那个女生的地方。

贴吧中到处都能看到她的照片,她火的程度几乎比得上那位“我的护球像亨利”的球星。在众多寻真贴、表白贴、灌水贴、认亲贴中,冯翔看到了点亮自己疲惫双眼的帖子。

——寻找诸暨女神的踪迹。

帖子里大概地讲述了楼主如何寻找诸暨女神的过程。但楼主最后出现的那层楼是在一个月以前了。楼主先是去了诸暨山,问遍了那里的工作人员,但都没有结果。他又跑去了诸暨周边的市县,也没有找到踪迹。最后楼主在当地的一所小学里打听到了一点消息,一个老师说这个女生曾是她的学生,姓宇,但小学没有读完家里人就搬走了,一家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而且那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最后的留言里楼主说虽然没能找到诸暨女神,但一路下来打听了那么多,旅途也毕竟是快乐充实的。

——“谢谢贴吧里有那么伙伴陪我一起追随女神的步伐,感谢你们——”这是楼主最后的留言。

冯翔紧紧盯着屏幕,更加坚定了要找到这个女生的决心。


宇成决心打开教室里的灯。

电杆摇曳地通了电,闪烁了好几下才打开,灰白色的光线洒向积满历史和尘土的教室。

空气中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尘埃颗粒,像是死者的灵魂。“应该不会……有鬼吧……”宇成心惊胆战地观察四周,到处堆积的破旧的桌椅,无处存放的教学资料,原本讲台的位置撂满了一叠一叠的旧式课本。宇成走近,俯下身查看,却看到书桌间窜出一个跳动的黑色生物,,径直从他脚踝处掠过。

他惊了一跳,才发觉那只是一只硕大的老鼠。

冷风更加剧烈地灌进教室,呼呼地冲宇成咆哮。宇成一惊一乍后格外小心,动作也更加谨慎,生怕惊醒了沉睡的死者的灵魂。

当他埋头找了大半个小时后也一无所获时,他决心放弃等明天再来了。可是等到宇成抬起头擦掉脸颊上的汗水是,窗外看到了一双黑色的、深不见底的瞳孔。

宇成几乎停止了呼吸——

那个人走进了教室,却不是幽灵之类没有脚飘着进来的。那分明是一个老人,一个宇成特别熟悉的老人。

“老校长,您……怎么会到这里来?”宇成紧张得说话都在颤抖——老校长一直以来都是以管教严厉著称。

但想来严厉的老校长却没有呵斥宇成,只是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那样回答:“这里的灯开着,自然而然就过来看看了。”他顿了顿,手负在腰后,又继续说:“不过这里听说是你们初中生都会害怕来的地方吧,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宇成正准备开口解释,老校长就抑扬顿挫地呵呵笑道:“哦对啊——我都忘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喜欢做这种冒险的事情——我说对了吧……”宇成望着老校长深邃的眼眸,摇了摇头,“不,不是——我只是来这里寻找一些东西的。”

“原来是找东西的啊——”老校长若有所思的道,“正好,我也有样东西需要找,我都找了好多年了——它似乎就藏在这里——可惜我老了,眼睛不太顶用了。这位小探险家能帮我这个老人家找一找吗?”宇成点了点头。

老校长立刻走上前去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谢谢啦,我的朋友。”随后,他在宇成耳边悄悄说出了那件东西,便离开了教室。走时,还不忘转过头来向他的小探险家挥手作别。

——宇成观察到他乌黑深沉的双眼,一点都看不出不顶用的样子。


“这方法一定顶用!”冯翔兴奋地点开桌面上才下载来的软件。他拍醒了半睡在一旁的徐子涵。徐子涵花了半天才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向微亮的电脑屏幕,“什么顶用?”

冯翔一直盯着电脑上打开的软件,“这个东西可以在网络上搜索出类似度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所有图片,还能查出其来源网页,”他把诸暨女神的那张相片放进了软件的搜索框,软件下方立刻就弹出一堆未加载完成的照片,不一会儿又迅速刷出更多,分别显示了不同的日期。

“最厉害的在于,搜索完毕后还能用时间为倒序查找,这样就能找出最早的这张图片的来源了。”冯翔鼠标点击排序的键。当图片一张张重新组合排出来时,他忍不住欣喜若狂地站起来,抱住了徐子涵,“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啊——”他的声音里闪烁着激动,“我们放假后一起去找这个女生吧,我想见识一下她的庐山真面目!骑自行车去,这样就更酷了——如果没有我找人借一辆给你。”

“这难道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徐子涵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十分替自己的朋友欣喜。

两周后的暑假假期,冯翔来到徐子涵的住所门前。他敲了很多下,门窗才打开。露出来的是一个大叔的面孔。冯翔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请问,徐子涵在家吗?”“子涵啊……他住院了……”大叔脸色沉重。冯翔惊讶得难以相信,“他——怎么了?”“你自己去人民医院看看他吧……”大叔回答,“徐子涵他真的是个好孩子。”

冯翔在医院看见徐子涵时,他正躺在高级病房里,整间房里只有他一个病人。他手背上吊着生理盐水,被单和病号服都是纯白色的,没有一点污渍。

“听护士说你和一个患白血病的女生骨髓相符,所以你就色迷心窍地捐了自己的骨髓?”“喂,这哪里是什么色迷心窍,这叫用于献身好不好。”徐子涵看上去并无大恙,只是嘴唇有些苍白,说话略显有气无力。

……“这里,修养得挺好的?”冯翔索性坐在他床边,问他。“你都看见了——单人包间,能不好吗?尤其是那个给我换水的护士姐姐,取针的时候可温柔了,人又长得漂亮,等我出院了一定找时间要她QQ号码……”

“那——”冯翔打断了徐子涵的话,抬头看他,“那……我们就不能一起去见那个诸暨的女生了?”徐子涵沉默了。

过了会儿,他又咧嘴一笑,声调高昂地说:“没关系的,你一个人去不是更好,反正我早就看出你喜欢人家了,到时候一个人去见她还能成全你呢……”

“你个臭小子。冯翔跟着笑道,拳头伸出,徐子涵默契地和他对拳。

“保重啦。”


手术室里的灯还亮着,已经三个小时了。程然还在和死神搏斗。丁毅紧紧握住手心,好像这样能给她传达过去一点气力似的。手术室外等待的除了丁毅,还有程然的养父。他的眼睛早已在舟车劳顿下熬得通红,却仍在坚守——尽管程然不是他的孩子。

——这也是丁毅才知道的:程然的父母在初中时就因车祸去世了,之后程然去了孤儿院,在孤儿院里被现在的养父领养,离开了原来的故乡,而养父这个朴实的男人也在早年丧子后一直把程然当做自己的孩子对待。

灯终于暗下去了,程然被送出了手术室。她看上去比之前更加虚弱了。双眼紧闭,面无血色,像是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

主治医师把程然的养父唤道一边说话。丁毅立刻悄悄地凑过去。他听到了一些话——“要寻找到合适的骨髓才能真正地救患者,否则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化疗只会加剧她的痛苦……”“那……医生,找得到合适的骨髓了吗?”“……”

……程然醒来后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丁毅,他正在看窗外刚放晴的天空。他发觉自己醒了,转头冲他无所顾忌地笑了。“你醒啦——”丁毅走到她身边,指尖滑向她光滑的额头,“医生说找到适合你的骨髓了,大约只要半个月,就可以准备进行手术,你就能活下来了。”

“真的?——”程然瞬间精神了起来,“你可不许骗我哦?”

“我就算骗了全世界也绝不骗你。”

程然兴奋地努力把自己虚弱的上半身撑起来,挥动着胳膊大声说道:“那等我出院了就休学一年,我要去旅行,去世界各地看看,去上海、去北京、去日本的北海道、去夏威夷、去纽约……”

“我还要让你一路上都陪着我,不许你离开半步。”程然指着丁毅说。丁毅粲然一笑,眼眶有些湿了。

“你怎么了?”程然擦去他眼角的泪,问道。丁毅连忙拂开她的手,“没……没什么……只是有些感动而已……”他说着说着,才发觉自己已经握住了程然的双手,紧紧地。程然抬起头,眼神充满期待与不安地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因某种引力一点点靠近,直到感受得到对方忐忑的呼吸。双唇几乎碰到时,病房的门开了,是护士来换吊瓶。

两个人都惊了一跳,立刻分开了,脸颊一片通红。

“我……我去帮你买早餐吧……”丁毅手足无措地逃出房间,速度飞快。

他从走廊开始的地方跑到走廊的尽头,来到了一个没有人注意的墙角,默默蹲下,双手把自己抱进怀里,身体无所顾忌地蜷缩在了一起。他紧紧地把自己拥着,头埋在膝前,失声痛哭,泪水沾湿了手背,顺着身体滑落到胸膛,一颗心逐渐变得冰凉。

——“那……医生,找到合适的骨髓了吗?”

——“暂时没有……病人的DNA是不常见的阴型,找到匹配的骨髓的几率本来就很小了,而且我们医院的库存骨髓也寥寥无几……也许她真的,挺不过这次了,听天由命吧……”


宇成翻开最后一重资料,手上早已是厚厚的灰尘,一张脸上也不堪入目。

他最近一周每逢下课或是放学,就会跑到十三班去,一找便直到上课或者母亲来唤自己回家了才肯罢休。

宇成已是满头大汗,他用手擦掉了额上的汗,脸上又多了一抹灰迹。不过他随后就眼前一亮——他看到最后一重资料翻开后,里面压着一本破旧的笔记本。

宇成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的灰尘,把它抱在胸前,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这时,母亲的唤声传来,他知道已经到了回家吃饭的时间了。他把笔记本藏在衣服内侧,走出了教室。

“你发现了什么呀,这么兴奋?”母亲见他整个人忽然变得像阳光一样开朗,不禁问道。

宇成咧嘴一笑:“新大陆——”

“……年7月20日,天气小雨。

今天开始我将骑自行车跨越两座山陵,再绕过一条高速路口,去一个叫做浅川的地方,见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生。虽然我对她一无所知,但我知道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上了她。

我在网络上搜索出了最早出现她照片的网址,保留了IP,找出了那张照片来自那个叫做浅川的地方。我猜网上还没有人知道那个女生就在浅川吧,所以我将会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和她见面的人呐!

这儿距离浅川有上百里的路程,还有山陵阻挡着我的路,但是我从不在乎这些,只要能见她一面,再遥远的距离抵不上见到她的第一刻。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路,天公不作美,下了点小雨,自行车在路上打滑了好几次,还差点陷入泥泞。中途骑车时还险些被一辆经过的车掀翻……幸运女神看来今天不怎么眷顾我这个苦行僧呐,不过今天下了雨,明天肯定就会出太阳,天会放晴的吧——可以的话也许还能看见彩虹……”

第一篇的日记写到这儿就没了下文——原本这里还有一段文字的,被划掉了。

那被划去的部分看上去泛黄了好长时间,留下来的文字也已经模糊不清的了。

宇成正准备翻下一篇日记时,母亲的步伐传到房间里。宇成立刻把本子塞进枕头里。


“不过今天下了雨,明天肯定就会出太阳,天会放晴的吧——可以的话也许还能看见彩虹。

即便看不到,也没有关系,到了浅川之后,她就是我的彩虹。”

冯翔写下这最后一行字后,觉得太过矫情,犹疑了好久,最后决心划掉了那一行字。

做完这些,他把笔记本收起来,放进背包里。看黎明快要从山头的地方探出来了,他踩下踏板,走上了路,那条关于寻找的路。


丁毅做了个梦:他梦见他在一片空旷苍茫的的雪地上,看见远处的地方,程然正朝他走来,他跑向了她,却发现两人的距离却越来越远,直到看见对方消失在雪地的边际。

丁毅醒来的时候正趴在床被上,病床上的程然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她的眼睛里不像以前那样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了——她感觉是终于找到了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她伸出手捏他被睡塌下了的鼻梁,“你知道吗?我看见你就仿佛看见了我的未来。”“那是我们一起的画面吧……”“不是……”程然脸上依旧挂着灿烂的笑容。

“我的未来是你能一个人好好地替我活下去,把我的生命完完整整地延续到你身上。”她笑着说道。

气氛随机沉默了好久。丁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相信我,你不会死的——”

“我知道的——”程然说,“我知道医院里再也找不到我需要的骨髓了,我的病我比谁都了解——”丁毅只有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深到可以无法直视程然的双眼,面对她灿烂、昙花一现的脆弱生命,“不!不!不!我不要你死!不要!我要你好好的,我们不是还要一起环游世界吗,一个月前你不是才说过的吗?你不能反悔,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谎呢……”

“可是,”程然静静地回答,“你不也是同样对我说谎了吗?”她说完眼眶立刻就红了。

那一瞬间,两个人几乎同时流下了眼泪,泪水从脸颊滑落到衣襟,渗透在冰凉的心上。

“丁毅,别忘记了你的承诺,那天我们许下的承诺。”程然忍住啜泣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那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那天晚上程然病情突然恶化,再次被送进手术室。

丁毅记忆里还清晰地记得那模糊的灯火闪烁在眼前,程然被急促地步伐推进手术室。灯一直在闪烁,又好像在尖叫,耳鸣的触觉攀附在大脑深处,过了好久,等到声音消失了,手术室的灯光也停息了,在那一刻,医生从里面走出,口罩遮住了他悲戚的表情。程然没有被送出来。

丁毅知道这场梦结束了——她终于消失在了那片雪地的边际。

光线消失的尽头,十三班墙角破旧的书柜里,宇成从最深处的地方寻找到了一些杂乱的纸片。

那些原本是五颜六色的纸片在时间的洗礼下褪去了原本的色彩,质地也脆化了许多,手轻轻一拉便轻易裂开。

宇成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纸片逐一分开,果不其然,在其中发现了一个皱巴巴的、早已被灰尘发酵成黄蜡颜色的千纸鹤。他更为细致地拆开这个存活了不知多久历史的小生灵,从它的翅膀下发现了一行字——

“我想拥有一场和我爱的人在一起的、说走就走的旅行。”宇成再看,下方还有一行几乎被时光剥夺到消失殆尽的字,那似乎是来自另外一个人的笔迹。

“程然,我做到了,替你完成了你的愿望,让你的生命得到了完整。

还有——我爱你。”


“我爱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坚固的信仰

我爱你,是多么温暖多么勇敢的力量

我不管心多伤,不管爱多慌,不管别人怎么想

爱是一种信仰,把我带到你的身旁”

——这是冯翔最喜欢的一首情歌,经典传唱了好些年,依旧有许许多多像他一样的人被这首歌给感动。歌词里的最后一句,让冯翔愈发地感觉到唱的那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她对于自己就是一种信仰,而这种信仰把他带到了她的身旁。

冯翔把歌词写进笔记本里,就准备好行装继续寻找的步伐了。今天的他很是开心,即使已然累到不行——因为他知道今天是最后的路程了,明天就到目的地了。

天空上飞过几只白鸽,排成翅膀的形状,朝冯翔前进的方向飞去——那是浅川的方向。

丁毅把千纸鹤重新叠好,放在手心,仿佛它下一秒就会动起薄薄的翅膀,飞往哪片宇宙。

程然的病床上只剩下整齐的被单和叠好的床褥,连她的温度、她的气味都没有留下分毫。但丁毅还是分明感觉她就躺在那儿,睁开眼睛迷茫地看向他,在笑着开口说,

“我要让你一路上都陪着我,不许你离开半步。”

丁毅伸出手,却触不到那张笑脸了——那仿佛是个永远也触不到的梦。

……

程然的养父去殡仪馆领回了她的骨灰。走出殡仪馆时碰到了那个男生。他记得这个男生似乎是程然的恋人,知道最后一刻他都陪伴在她身边。

“叔叔,我想把程然带回她的故乡。”

“可是我不知道程然这孩子的旧居在哪儿,她一直也没和我说过。我也很想把她送回她自己原来的家……”

“没关系,我一个人去就是了。”

“你……你知道她的故乡在哪儿?”

“嗯,在一个叫做浅川的地方。”

“但是……”“拜托您了,把程然托付给我吧,这是她和我之间的承诺,我曾答应她一定要送她回去的。”他看见这个男生跪向了他,低下了那看上去桀骜不驯的头。

……

长途客车站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同时也鱼龙混杂。

“师傅,这辆车是去浅川的班车吗?”“是啊,六点发车,要买票的话赶紧的。”“哦……”一个背着背包的男生和快就踏进了车门,把背包放下,从里面掏出钱包。

不过正当他买完票,准备带着背包走到座位上去时,一个黑影从车窗前闪过,飞快地踏进车门,一把抓过男生的背包,转头跑开,扬长而去。男生立刻跳起来,朝那个偷包的人追去,大声呼喊着:“别跑——放下我的包——”呼喊向人流中传去,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了。

车站里好多行人回过头看那个男生着急地模样,投之以嘲讽或者冷漠的目光。

司机见怪不怪地摇下车窗,冲男生喊道:“小伙子,别追了,这样的事遇上了算你运气差,你找不回来的……”“不——我一定要找回那个包,一定要——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把它弄丢了!”男生说着说着,独自迷茫在人海里,蹲下来,绝望地埋下了头,“不能弄丢了,我不能弄丢了她……”

司机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对他嚷道:“那你丢了什么嘛——”但只听见那个男生蹲在那儿,不停地重复:“我不能弄丢了她,不能弄丢了她……”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那个男生哭了,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他啜泣的声音。


宇成正端详那只纸鹤时,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转过头,老校长就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

宇成摊开双手,把手心里的东西递给他:“校长先生,就是这个吧,您托我找寻的东西我找到了。”老校长接过那只穿越了历史长河飞到他面前的纸鹤,不禁红了眼眶。

“您……怎么了?”他立刻忍住了老眼里浑浊的眼泪,身体却不听使唤地颤抖,“没……没事,孩子——谢谢你,我的朋友,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呢!”

“那……”宇成问道,“这只千纸鹤有什么故事吗?”

老校长摘下老花镜,掏出手巾仔细地擦净上面的浑浊,一丝不苟地,又把眼镜戴上,叹了口气,说:“是有一段比较长的故事呢,你愿意听吗?”

“当然了。”

老校长笑道:“故事的开始发生在一棵许愿树下,那是一棵挂满了折好的千纸鹤的许愿树——回想起来,那似乎是快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吧……”“哇……”宇成惊讶道,“我今年也才十五岁呢。”“呵呵,孩子,年龄并不能代表什么,你现在所拥有的东西比许多大人多得多……”

“那是什么?”

“那是勇气。”

“如果你能有当初翻山越岭找到我那样的勇气回到我身边,即使你一无所有,我也宁愿同你奔走,去浪迹天涯。”


徐子涵这家伙结婚了,据说他的妻子曾经还和他有过一段际遇,具体的我就不太清楚了,似乎是他在中学时捐出自己的骨髓救过患白血病的她,两人才因此相识。

因为徐子涵结婚,我们这五个死党:我、徐子涵、井楚然、柯文义、冯翔——隔了好长时间才重聚到一起。看看彼此,似乎都在岁月变迁下被洗礼了不少。虽然变了很多,但有些东西,却永远也改变不了。

“cheers!”五只杯子剧烈地碰在了一起,浅蓝色的香槟溢出了好多。我们都笑着对我们的新郎说祝福的话,随机心照不宣地把酒一块泼到他化了妆的脸上——听到徐子涵的惨叫声之前,我们四散而逃。我转身看到他朝我们不顾形象地扔蛋糕,我们也用蛋糕还击,片刻间便弄得狼狈不堪。

……

我脸颊上还残留着白色的奶油,就喝起了瓶里剩下的鸡尾酒。两个死党都去照顾自家的那位了——他们都结婚了:柯文义正在和他的妻子讨论造人,井楚然的儿子已经会打酱油了,小家伙正在被迫学拿画笔。除了去卸妆加陪新娘子的徐子涵,我身边就只剩下了冯翔。

——他和我一样在孤独地喝酒——而我们早已过了那个孤独喝酒的年纪了。

“冯翔,你为什么还没有女朋友啊,都老大不小了。”我问他。

他回过头,冲我咧嘴一笑,那种他独有的、太阳一样温暖的笑:“我……其实早已经有自己的家了。”“那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没邀请我们几个……太不耿直了吧!”

冯翔他也不多说什么,回答:“我没有结婚。”我不禁晕了:“你没结婚哪来的家?”我随后看到他微笑的脸,恍然大悟——“交代了吧,你什么时候造的孽?”

“十五六年前吧大概,那会儿我正高中,高考完我就听到了她怀孕的消息。”他收起了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喝了口酒,继续说:“她当时说会生下他,我同意了,因为我爱她,还有那个孩子。后来我对她说我会在外面打拼出一番事业,风风光光地回来见他们母子……”

“等等,”我问道,“‘她’是谁?”

冯翔又笑了,阳光更加灿烂,“她是一个我见了一面,便想要跨过千山万水,从茫茫人海里把她找出来的女生。”


宇成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里写着一串张信哲歌的歌词。歌词下方是一行字,一行娟秀的字迹——是一个女生写下的字。

不过他还没有看完,笔记本就被一只手抢去——回过头,母亲慌乱地捂住那本笔记本,仿佛那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不能被替代之物。

“你从哪儿来的这本笔记本!”宇成从未看见过母亲如此惊慌失措。

“学校的储藏室里……”宇成回答。

母亲一时不知说什么,只有抱着笔记本退出房间。她走到门口时,宇成的话让她浑身一紧。

“这本笔记本是父亲的吧,因为最后那行字是母亲你的字迹。”

“妈妈,我想知道关于父亲的事。”


“我不明白……”我有些酒意了,对着冯翔大声问道,“你当初找到那个女生用了那么长时间,为什么知道她怀孕后还离开了她?”“因为我明白我没有能力去照顾她们母子,我要打拼,直到有能力供养她们母子才可以回家……”

“可是……”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对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她也许期待的,不是你带着多大的成就和风光回来,而是——你,能回到她身边。”

冯翔沉默不语。隔了好久,婚礼的大厅里不知是哪个家伙打开了钢琴,弹奏起了那首理查德曼的《梦中的婚礼》。冯翔随着钢琴的节奏波动背过身去,喝完了瓶里的酒。

“我当初离开她时以为,我能带着多大的成就回到她身边,再一起共享一家人的天伦之乐。我太天真了……我以为这座城市很快就能让我成长起来,我会在这里有房、有车,再驾着轿车把她们从那里接到这座城市里来,办一场迟到的、却比任何人都隆重的婚礼……”

冯翔手里的空瓶掉到了地上。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是如此灰暗、沮丧,一点也不像他往常开朗的样子。

“可是……我在这里拼了十五年了,才发现,我只不过是这座城市里怀揣着白日梦的千万条蜉蝣之一……我现在只有一套狭窄的单人房,和一辆陪我到现在的山地自行车……我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充满期待的她们母子……我不知道……”

我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耳边说道。

“回去吧,她们肯定还在等你。”我感受到他的肩抖了一下。


我们的故事,这个寻找的故事,马上就到尾声了。


一年一度的除夕快到了,每家每户都是大团圆的场面,似乎只有宇成家中不是——十五年来都不是。

宇成在教室里等待母亲来接他回家。老校长从教室门口走进来,看见了他,“嘿,孩子,等你母亲吗?”宇成嘟着嘴点点头。老校长慈祥地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多了几分,“那你父亲呢?”“我的父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那你也许很快就能见到了。”“为什么?”宇成转头问道。

“因为除夕快到啦,家里的人总会团圆的……”老校长单纯地说着,似乎把它当真。

宇成做了个鬼脸,“才不会呢。”过了会儿,他问道:“校长先生,那您的家人呢,没有陪您一起团圆吗?”“他们去了美国,今年回不来,”老校长咳了两下,继续道,“不过没关系,今年的除夕有它陪我。”他指了指手中的千纸鹤,脸上尽是温馨的表情。

这时,有人走进了教室。宇成以为是母亲,马上背起书包转过身去,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前——留着些许胡渣,风尘仆仆的模样。

“是校长啊,好久不见……”男人朝校长挥了挥手。老校长走过去,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笑道:“你终于回来啦,你还是一点没变。”说完,他就走出了教室,挥手作别。

教室里只剩下了宇成和那个男人。气氛有些尴尬。

“你是冯翔……吗?”宇成小心翼翼地问。他看见那个男人点了点头。

宇成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呼喊什么的时候,母亲从教室门前走了进来。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宇成从未见过母亲现在的样子。当她看到那个男人的一瞬间,时间仿佛就被切割成几千万亿个片段,重新剪接成一个又一个循环,把那一刻延续到了永恒。

宇成想到了笔记本上的那句话——“即使你一无所有,我也宁愿同你奔走,去浪迹天涯。”


丁毅看满天的烟火开始绽放了。他知道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已经到来了。

他躺在床上,床头还放着那只破旧的纸鹤,就像当年一样。

当年的他在车站弄丢了程然的骨灰,身边就只剩下这只千纸鹤作为寄托了。毕业后他来到浅川,定居在这儿,当了一名老师。后来他发现了一个女生,双眼里和程然一样藏着白昼那样荒凉的雾。一个来自外面城市的少年不远万里找到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她。他们相恋了,她有了身孕,但是那个少年却因为她而抛弃了她。

再后来,当他辗转于各个学校,最后成为浅川中学的校长后,那个女生早已毕业了,生下了那个孩子。他再也没听到过关于她的消息。

直到过去了很多年,好多事情久得连丁毅自己也记不清了,他把那只千纸鹤弄丢在了某个地方。

他以为他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关于程然的一切了,直到那个男孩帮他找到了它。

她的回忆又像潮水一样涌来,一切的一切,又变得那么清晰无比。

丁毅关上房间里的灯,伴着窗外绚烂的烟火沉沉地睡去。

他回到了二十岁。


程然醒了,丁毅正安静地趴在她身旁睡着了。他睡着的样子甚是可爱。

程然见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在,就低下了头,认真仔细地端详丁毅的模样。她把脸凑向了他,想要永远记住他现在的样子。

程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泪水沾湿了脸颊,划落到丁毅的脸颊上。程然立刻谨慎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渍。

待到泪渍擦净后,她埋下了头,轻轻地稳住了他的嘴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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