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流淌着我的旧时光-回乡小记3》

养育阿该和弟弟之前,刘大夫(我妈妈)特爱回忆我小时候的事儿。和天下所有的妈妈一样。这一特定主题的回忆将辛苦、孤独、委屈种种,以及一点儿欢笑,以黄金比例重新调和,升华出仿佛能自我无限膨胀的幸福感。她对我的每一任男朋友都讲过许多故事,不止一遍地忘乎事实,总结我如何聪明伶俐,倔强独立。即使根本没听众,和我随便聊的天也会拐进她的回忆里。我一度超烦感。

刘大夫的回忆癖好大概持续到阿该和弟弟三四岁吧。终于,她的注意力完成了从我到小人儿们的过渡。看得见摸得着的小人儿,填满了时间流逝的空洞。此后,真的,她只字不复提。

过年,我和弟弟回到青海。不知什么原因,我盼着有人能讲一讲我的童年。我和自己曾在青海的时光,在这十天陡然加强了连接。却没人看穿我。

好多时候我站在一米之外看着弟弟。看着,看着,就重叠了他的模样与我的回忆。

1、窗上的水雾

一天晚上,暖气升温,窗外寒气紧逼,冷热空气分别伏在窗户两侧,生出一层水雾。楼下的枝桠和对面KTV的霓虹灯不知不觉都隐在雾气背后。弟弟爬上窗台,打开里层的窗,小手在外层的窗上写字画圈。水雾裂开了,一道道缝隙交错,连成片。当无处可写一个完整的汉字,弟弟用手掌把整面玻璃都拭净,露出窗外泛红的夜色。一扇,又一扇窗,乐此不彼。

我想起小时候,我和妈妈住在西宁城的西南边缘,一片荒芜中突兀而起的一个社区。那时爸爸在部队,妈妈一个人养育我。妈妈不怎么会做饭,拿手的只是几样面食,拉面、面片、花卷。我记得那只黑色的老式铸铁炉子常常烧着一个大蒸锅。冬天的晚上,蒸锅里有香甜的花卷,窗户上有薄薄雾气,我搬了凳子站在窗前,用汉字把雾气分割成小块,与此时的弟弟一样满足。

我擦净的窗户上映着屋内橘色的灯光。妈妈在沙发上织毛衣,或者看小说,屋里放着邓丽君的音乐。她有时轻声唱,有时放下毛衣,起身在狭小的客厅里随着音乐旋转、跳跃。青春作伴,伊人如斯。

那时家中清贫,安静。我不上幼儿园。有时我独自在家,看书、过家家,或者趴在窗户上看着远山和楼下墙根的大白菜,有时我跟妈妈到她的工作单位,社区医务室。晚饭后,妈妈带我散步,教我背诗识字。她打毛衣,我给她绷线圈,我讲故事念书,她给我录音。

妈妈一边工作一边养育我,难免疲累和厌倦。但留在我记忆里更多的,是落日余晖的美,是炉上蒸汽的暖,是大手牵小手走过的河滩,是我的乐园—满是草药味道的中药房,是粉笔在水泥地板书写的宁静,还有我们彼此不语却无比安心的陪伴。也许正是那七年的光阴,不知不觉间,妈妈教会了我如何独处,如何自立,如何微笑。她填满那漫长的时间、无边的孤独的任何一种方式,都叫我这一生受益不尽。

2、河滩上的秘密

一天下午,阳光明媚,天空蓝得温柔。我带着弟弟去爬山。西宁本就巴掌大的地方,我们从北山很快又遛到南山。新修的南山公园整洁干净,但比起小时候的南山,缩小了似的,还透着一股子拘谨劲儿。山顶有一个小型的儿童游乐场,没有人,艳丽的滑梯组在晴好日光下,投下孤独冰凉的影子。弟弟进去玩耍,影子们才苏醒过来。

我望见山脚下的湟水河,潺湲向东。不知是山顶拉开了距离,或者冬雪未消,还是时间令它衰老,湟水河不是儿时宽阔、欢快的模样。顺着河水一直向东,就到了小时候我和妈妈生活的地方。沈家寨。

小时候,妈妈说我是湟水河滩上捡来的。

小时候,我觉得自己没有爸爸(他在部队),就相信了刘大夫的说法。她一个人生活,捡个孩子回来打发日子,也是合情合理的。何况我那么可爱。所以我特别喜欢晚饭后,刘大夫带着我去河滩散步。在西宁,日头总是很晚才落下山,我们走啊走啊走累了,仍在光亮之下,仿佛走不到时间的尽头。

河滩那里有个简易的游乐场,秋千,滑梯,跷跷板老三样。玩耍固然带给我很多即时的乐趣,但我还有个私心,刘大夫并不知道。我想我也许可以遇见我的亲妈。每每有陌生的阿姨或阿婆和我说话,我都礼貌大方地回应,还主动告诉人家我的姓名和住处。每次不得不回家时,失落中,一大半是孩子对玩耍的依依不舍,一小半便是无人与我相认。

后来,爸爸转业回青海,我和妈妈从沈家寨搬进广播厅家属院。离开前,小小的我难过地不想说话不想吃饭,太多的理由渲染着难过,但额外有一条,我想我今生都不会再有机会遇到亲妈了。

3、枕头下的一块糖

一天中午,弟弟放下乐高说,我累了,我要去睡觉。去呗。他一溜烟跑进卧室,麻利儿地钻进被窝。忽然,小姨娘嘟哝,我放在这儿的一块糖呢?我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八成是弟弟趁我不备拿走了。

刘大夫走进卧室质问弟弟,你是不是拿了一块糖?

我没有拿糖。

你早上刚掉牙,不能吃糖。

我没吃糖。

你把糖放在哪里了?(刘大夫简直是一把诱供的好手啊!)

我没有把糖放在枕头下面。(弟弟,你还能再实诚一点吗?!)

刘大夫一摸,果然,一块糖无辜地躺在枕头下。事情败露,弟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孩子,吃不到糖却不能惹他沮丧。我懂他为什么。

我小学时候,也经常趁人不备将零食偷运到枕头下或者床头柜里,等晚上熄灯后,关好房门,慢慢享用。表妹要是来我家住,这便是我们的保留项目之一。偷运的范围从偷偷在小铺子里买的,逐渐扩大到明明可以在白天正大光明获取的。有一回,我把一块巧克力威化饼放在枕头下,捂了整整一天,巧克力糖衣都化了,黏在包装纸上,我和表妹用手指抹下巧克力再放进嘴巴,甜蜜不减分毫。

酸梅粉,鱼皮花生,蜜枣,牛肉干,奶渣……小零食们的滋味,在月光下,在两个孩子的窃窃私语中,放大了无数倍。门外的两个大人毫不知情,那感觉至今想来妙不可言。躲开他们的目光和唠叨,拥有一个完全由自己主宰的小小时空,对于孩子而言,这可能是一种不可替代的安全感呢。我就明白了,为什么在更小的时候,我喜欢把雨伞撑开放在地板上,自己抱着洋娃娃钻在伞下。大一些,我常拿本小说躲在洗手间里,一看就是半小时,直到刘大夫在外面敲门咆哮。

尽管多数时候,自己躲起来做的事情还是躲不过大人,以及之后必然的责骂,但还是要一次次给自己挖个洞穴,埋下秘密。

4、旋转的木马

一天下午,阳光依然明媚,我带弟弟去人民公园。他每年回来青海,人民公园是他的必游之地。每次去,旋转木马,草原小骑兵,丛林狩猎,老三样。旋转木马一定要上二层,大概太高,便不敢骑马,只好坐进南瓜车里,以为如履平地。

小时候,人民公园也是我和表妹心心念的胜地。每年六一儿童节和我的生日,如果没去人民公园,再多的活动,再好的礼物,也难圆满。

去公园是隆重的事,一定要装扮得漂亮可人。有一年六一儿童节,妈妈单位组织了亲子游,妈妈拿出一双红色小皮鞋。皮鞋是爸爸在上海买的,妈妈怕我没两下就造坏了,珍藏了好一段时间。仿佛那双新鞋子在储物柜里闪着亮泽的、新鲜的光芒,就能证明爸爸对家里的牵挂。小孩子长得有多快,天知道。我右脚塞进去就皱着眉头说不穿,太挤。妈妈哄骗我说,鞋子多好看,别的小朋友都会羡慕你的。可眼下的难受大过天,我嘟着嘴不肯穿。没两个回合,妈妈就勒令我必须穿好,不然就不去公园了。结果在公园里走一半,我实在疼得迈不开步子,只能让妈妈背着。直到坐上了期盼好久的旋转木马,快乐才安抚了肉体的疼痛。

忘记那时候旋转木马的票价,可能不便宜。有一次,妈妈带我和表妹去人民公园坐木马。我们从旋转木马上走下来,妈妈就带我到一边买了一根冰棍,我问她,妹妹呢?去厕所了。冰棍吃到一半,猛然间,我在一群五颜六色的木马中间,看到一个红脸蛋的小胖妞儿随着木马起伏移动。我气得把冰棍一摔,一把抓(或者是打)掉妈妈的墨镜,恶狠狠又委屈十足地说,你骗人!

我问弟弟,还要坐一遍吗?他说,不坐了。快乐,应当是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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