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倥偬27年有余，关于外婆的记忆竟真是少得可怜。
外婆是典型的农村妇女，没受过任何教育，和外公结婚之后便开始生小孩，造化弄人，一直想要个男孩的他们接连生了四个女孩。所以我觉得母亲身上的有些过分的英气便是因为他们从小将她当男孩子抚养的缘故吧！总之，自从我对外婆有印象开始，她似乎总是那个样子：满脸皱纹，眼睛浑浊，牙齿外凸导致整张嘴都闭不住，也总是驼背，逢年过节团聚的时候总是要当着一家人的面哭泣，总觉得除了自己的外甥和娘家人，就连亲生女儿都是外人。
据母亲讲，幼年时，讲每年都会带我回汉中老家探亲。外公外婆都偏向我，总期待着我回去好见我一面。那个时候家里穷，有次竟连返程的路费都凑不出，情急之下只能托我舅舅带着刚采下的中药去市集上买，买足了钱好让我们回家。
但这些我都是不记得的，自初三那年一个人开始独立生活之后，心也变得愈发坚硬，那时心中满是对于外婆家人的怨恨，总觉得既然我爸求你从老家赶来咸阳帮忙照顾我，你拒绝之后我不得不面临一个人“抚养”自己的窘境，你总是不爱我的。
在那之前的一年外公肝硬化，最严重的时候腹水量极大，弄得他像是身怀六甲之人。母亲将他自老家接来，送至医院诊治，出院时已基本能够维持正常的生活。可未曾想外公刚返回老家，我们一家便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龃龉：一家子黑心鬼，竟不舍得给他吃肉喝酒！没良心！抠门精，成天光让人喝稀饭……这样的话语听来让人心中难免生气，原是听从医生的建议，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没几个月，外公便过世了。原来回老家之后，家人竟由着他性子乱来，整日喝酒吃肉，试问以那样的身体，谁能坚持的住？
外公去世的时候，母亲正在去南非的路上，而我被初中班主任命令必须参加学校补习班严禁离开，亦未能回汉中老家，只有父亲一人顶着烈日回了去。老家的习俗是人死之后需要请一个人来算何时埋葬较为合适，那人一算，外公的尸首便在庭院里放了整整一周才能下葬。据父亲说，刚进村的时候他便不幸被狗咬了一口，浑身无力只能躺在屋子里，然而一大家子人竟没有一个人前来询问他是否不适是否需要进食，何其可笑。到了下葬的那一天，外公的血水从棺材里向外迸溅，父亲说，抬棺材走的时候，一路上都是那样血腥与腐败的味道，他这一辈子都忘不掉这样的气味。
我自是心疼父亲的这番遭遇，对于老家人的敌意便更浓烈了些。
高考完的那年暑假，我一个人回了老家，没曾想刚回去便被蚊虫叮了一身的包，我大致数了一下，差不多盯了一百多个包，那些包又红又大且奇痒无比。弄得我终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怎么摆弄都觉得难受。
外婆买来了花露水，让我趴在床上，她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沾了花露水一个一个地涂抹我身上的红包，涂完之后还用扇子细细地扇。这一涂下来便是半个多小时的光景，而这，竟也成了我对于外婆仅存的温暖记忆了。
后来，外婆开始了自己的诵经求佛之路，最为辉煌的时候甚至有人专门请她上门念佛经，她竟还能从中获得回报。又过了段日子，听说外婆似乎也发展起了一段黄昏恋，可没过多久便也是无疾而终。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经常和女儿吵架，说来说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也能吵到离家出走。吵完了架就跑回农村，住一段时间又回来，再吵再跑，直到跑不动为止。
纵然她一直声称自己“高血压、心脏病、眼睛有问题”，其实她的身体一直好的紧，什么毛病都没有。直到前些年，不知为何她又跑去诵经，乘坐小中巴的时候遭遇了车祸，全车人都安然无恙，唯独她从车上飞了起来，重重地摔了下来。自那之后，她的身体便一落千丈。
县医院诊疗水平有限，母亲便将她接到了西安，住进了红会医院。母女之间难免也会有争执，一般都发生在母亲想让已经到康复期的外婆适当锻炼而她却总是懒得不懂假装听不见。着急了便会吵，外婆来回就是那几句话：要不是不认识路，我才不在你家住；你送我回去我要回去。
不仅如此，人也糊涂了起来，但说糊涂倒也不糊涂，撒起谎来比谁都利索。明明用我擦脸的毛巾擦了屎，还硬着腰杆说不是她的事；明明稀里糊涂将排泄物弄了一厕所，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否认这件事与她存在任何的关联；进电梯里看到小狗便破口大骂，狗主人一脸尴尬母亲亦是尴尬无比，事后问她，她便说：“呢蠢狗要咬我呢，得弄死它！”
住了一阵，外婆强烈要求回汉中老家。母亲便将她送了过去。没多久，脑出血，又瘫了。母亲孝心太大，又一次将她接了过来。没几天又在厕所摔骨折，更是折腾。父亲总说，年纪大的人若是身体不好，还是不要远途迁徙，路上的折腾她身体怕是消受不了。然而母亲还是这么做了。
去年过年，她像是好了些，人虽是傻傻的，问话倒还清楚。许是天气转换，没多久病又重了，每况愈下之际，干脆就起不来了。心疼她所受之苦时，母亲偶尔会说，与其这样，倒真不如让她轻松地去了好，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但我深知安乐死这样的话题在中国是一个怎样尴尬的话题，纵然第一例安乐死就发生在汉中，纵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只要有那句“他还能醒过来，我还想尽孝道，不然就是不孝”在，甭管躺在病床上的人遭多大罪，安乐死都不可能被提出来，这是没办法去辩驳的传统。
上周末我问母亲她身体如何，母亲说，还不就是那样，反正也没什么意识，又不好好吃饭，熬得过今年也就不错了。
昨天母亲打来电话，哭着说外婆不行了已经硬了，她要回老家。今早找了人，算好了日子，只等着下葬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满身丧气的我开始在脑海里循环倘若我深爱之人逐个离我而去，我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与状态。我想，我会哭，但是哭完之后我依旧会继续生活。没有人可以陪我们走一辈子，做好死亡终将会来的建设，比什么都好。我也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自己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模样，总觉得其实死亡离我们真的很近，并且也真的没有太过恐惧它到来的必要。人生本来就是一场体验，从生到死，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
又说废话了，过好当下的日子，真的比什么都重要。
我现在还能想起来，老家的夏夜，挂在天空上却近的仿佛伸出手就能摘下来的满天繁星，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竹叶摩擦出一首首好听的歌，大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小孩们暂停了整日的疯跑，静静地坐在院子里间或交谈、等着吃饭。有天，外婆做的浆水面，我一个人就吃了四五碗，那恐怕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面了。
但愿她在天国过得好，找到我的外公、爷爷、奶奶，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打打麻将，做做热米皮和浆水面，等某天我也上去了的时候，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浆水面等着我。
往生净土，永生极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