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图片发自简书App

2016年12月20日。

小区的暖气已经坏了三天,却还没人来修,冷风裹挟着树叶一下又一下拍打在窗户上,气温在雾霾肆虐了好几天后骤然下降。

江姗坐在餐桌旁,不停地点亮手机屏幕,锁屏,再点亮,如此循环了几次后,没消息,干脆反扣在桌面上不去看。桌上的饭菜已经从厨房到饭厅来来回回跑了三趟,微波炉的提示音比此刻的江姗还要孤独。望向墙上的钟表,已经十点过一刻,姚衡还没回来。

这已经是他连着第几天这样了?江姗不敢算。在一起的这七年来,只要待在一块话就说不完的他们,何曾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凌晨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的姚衡,把在沙发上睡着的女朋友抱回卧室,等第二天江姗醒来,房间里又是只剩她一个人,她有太多的话想要问,她在心理预演了各种可能的情况来吓自己,她害怕,她怕答案真的是她无法承受的那个。

拉拽着回忆的绳索被电话铃声打断,匆匆忙忙拿起来却没抓稳掉在打上,赶紧捡起来一看,是林婷姐打来的。

“江姗?我是林婷,你哥在酒吧喝醉了,你能不能和姚衡来接一下他,文熙路69号。”

想想林婷姐和哥哥认识没有十年也差不多了吧,两个人还真是一直形影不离,大学同班,工作还在同一家公司,站在一起经常让人误会,但就不是情侣,江姗曾经问过哥哥,为什么不和林婷姐在一起,江川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她也常常能悄然捕捉到林婷集不舍、冷漠、信任和深爱等等复杂感情于一体的眼神,纵然亲友多次质问,这两个人依旧维持着如此让人捉摸不透的革命友谊。

其实接电话之前不该诧异,林婷姐这么晚打来的电话,必然是跟哥哥有关系。江姗拿起手机和钥匙就出了门,等出租的时候才发现,这些年姚衡把自己照顾的太好了,她从来没有独自一人打的的经历,竟然忘了带钱包,也不知道网约车怎么叫,取完钱包折返到小区门口,刚好有一辆出租车送完客人,江姗看了看浓眉大眼五大三粗的司机,虽然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决定上了车。

车子没有驶出多远,父亲的电话就打进来。

“下次见到江川,告诉他我没有他这样的儿子,在哪里学的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歪门邪道,不好好本本分分地上班,成天在别人背后搞小动作,被揭发了也是活该。”

“爸爸你消消气,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还不是为了你的好哥哥,我倒是想早点休息……”父亲的话似乎还没说完,车窗外路过的大卡车不合时宜地传来巨大的喇叭声。

“江姗你在哪呢!大晚上怎么还在外面,你们兄妹俩这是要把我气死啊,行了行了,明天记得带你妈去医院复查,挂了,没啥好说的,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什么时候能让人省省心。”

“爸,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些什么,气急了的父亲就挂断了电话。

这东奔西跑的日子啊,江姗也不知道自己都在忙什么,要上班接受领导的批评,要照顾生病做手术的妈妈,要做很多很多做不完的家务,还要每天在脑海里预演分手以后的生活吓唬自己,要思考怎么调和爸妈和哥哥三个人之间的关系,身体和精神没有哪一刻可以全心全意地稍作休息。

到达目的地,已经是十一点半。

“姚衡呢,没和你一起来?”面对这个疑问,江姗没回答。

和林婷姐把哥哥从酒吧扶出来,深冬的冷风毫不客气地从脖子和袖口往三个人的心里钻,废了半天劲才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江川连拽带推地搬上车,还好这人酒品还算好,不吵不闹。

“林婷姐,我哥是出什么事了吗?我爸刚才还打电话问我。”车在夜色中疾驰了好一会,江姗才先打破沉默的氛围。

“唉,一时半会我也跟你说不清,但这次确实是江川吃了哑巴亏,还有可能被辞退,我只能明天上班再去找领导打探打探具体情况。”

“那就麻烦你了林婷姐。”

“唉,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她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蜷缩成一团的江川,“谁让我……。”话到嘴边也只能苦笑着咽下,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姗姗,那个……嗯……你哥最近和江叔叔的关系有没有缓和一点?”

“还是老样子吧,能不说话的时候就不说,说的时候也没啥好脾气。”矛盾由来已久了,怎么可能很快就解决掉,况且这一家四口的脾气,待在一起简直就是在比谁更倔。

从二十年前爸妈决定离婚的那一年起,冷战就拉开了序幕。

江姗直到现在还对那段日子印象深刻,她每天幼儿园放学,是被上小学的哥哥接回家的,傍晚时分两位家长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先因为家务活的分配吵半个小时,互相指责对方对这个家不够重视,吵完之后就是巨大的锅碗瓢盆的撞击声,簸箕撞地的声音,摔门声,如此折腾一直到半夜。

突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来接她放学的是奶奶而不是哥哥,在奶奶家待到放暑假,再回家的时候,家里已将完全变了样子,洗衣机电视都换了新的,哥哥和妈妈的东西都不见了,问爸爸,他也什么都不说,第二年春天,冯阿姨搬了进来,大人们不说,小江姗好像全都懂了,后来就有了江媛,幸运的是,冯姨并不是传说中的那种凶神恶煞的类型,她虽然走路有点跛,话也不多,整个人都温吞吞的,但是她让江姗就把她叫阿姨,不用改口,她把父女三人的饮食起居照顾得很好。后来冯姨得重病走了以后,江姗发现,父亲会经常偷偷在卫生间抹眼泪,看着两个人的合照发呆。

而这些年母亲和哥哥是怎么过的呢?她不知道。只有逢年过节和哥哥生日,母子三人会出来一起吃个饭,每次江姗都能发现,哦,妈妈的白头发和皱纹又变多了,哥哥又长高了,每次妈妈都要啰嗦很多让兄妹两个人好好学习之类的话,这时候,哥哥就望向窗外,一脸的不耐烦。

江姗不知道该去问谁,纵然是妈妈跟爸爸赌气,父子二人真的从来没有联系过吗?这些年到底积累了多少矛盾和误会,以至于这次妈妈手术,两个人见面就吵,互相看不顺眼。

“你哥这些年也不容易,你也知道你妈妈很要强,管他管的很严,二十年来自己的父亲对自己不闻不问,这个心结也不是容易解的。”

原来很多时候,真相真的是人最不想接受的那一个。

“林婷姐?”

“嗯?”

沉默了一会江姗才鼓起勇气问:“你是不是还喜欢我哥哥?”

“姗姗啊,很多时候,感情这个东西也不是互相喜欢就可以在一起的,唉,真羡慕你和姚衡。”

江姗微微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从哥哥那儿折腾半天回到小区,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门口地板上的姚衡,江姗没有理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径直走进去坐在饭桌旁。

桌上是没有动过筷子的晚饭,生气全无。

姚衡轻轻关上门,换了拖鞋,放下公文包,拿起另一双粉色拖鞋摇摇晃晃走过来,帮江姗换上,再慢慢把女朋友收进怀抱里。江姗挣扎了两下,眼泪开始不争气地哗啦哗啦往下流。

他轻轻地一遍一遍给她擦去眼泪,她生气地捶他,沉默着对峙中,她无意中发现他的裤兜里装了个小方形盒子。

女人天生敏感的神经让她的大脑立刻反映上来,盒子里的究竟装的何物。

姚衡在她面前蹲下,握着她的手,就这样静静看着她,等她情绪稍微缓和了,才给她戴上戒指,再一次把这个他爱了一个青春的姑娘,一个敏感又温柔善良的姑娘,轻轻揽入怀中。

在沙发上静静躺着的公文包里,有努力了一个多月刚刚签下的合同,和刚刚从老家寄来的户口本。

晨曦照耀的另一间屋子里,睡眼朦胧中醒来的江川,看了一眼在沙发上睡着的林婷,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便签写了六个字,放进她的包里,轻手轻脚地洗漱完便独自走了。

一个多小时后,江川收到了一条短信。

“没关系,也谢谢你。”

也许有那么一瞬间曾经心动过吧,对这个在外人面前独立智慧,但是私下又很懂自己很体贴的姑娘,但想安逸下来的时刻,不是现在。同住一个屋檐下二十多年,却让他有心结的妈妈,再婚后中年得女却不幸失去伴侣又提前退休,因为亲妈的施压对他一直不闻不问的父亲,和初恋男友一起在清贫中艰难奋斗的妹妹,还有那个同父异母,却很是依赖他信任他的小家伙,这些都是他逃避不了的,他想承担起来的。他也问过自己,如果没有家里和工作上的这些事,他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答案似乎也不是那么明朗。

在这个冬至的寒冷清晨,江姗觉得自己睡了久违的美美的一觉。姚衡的领导给他放了一个五天小长假,两个人可以一起回家待几天了。

刚准备出发的两个人,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姗姗呐,你妈妈那边你不用管了,你哥哥早上把她接走了,你今天就好好上班。”

“爸,我和姚衡已经在路上了,我俩刚好都有假,打算回去住两天陪陪你们。”

“那你记得带家里钥匙,我这会要出去一下。”

“爸,你不会又去和前面楼上孙叔叔那些人打牌吧,他们每次都赖……”

“哎呀,我知道,不去不去,刚才媛媛学校打电话,说她上体育课不小心把脚崴了还是怎么了,我得去看看。”

“你别又骑自行车去啊,你又看不清,等我们到了开车载你嘛。”

“没事没事。”掏钥匙的声音和忙音相继从电话那头传来。

等到姚衡把车开到巷子口,刚好碰见双手都提满了菜的江爸爸正在往回走。

“爸,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媛媛没事吧?”两个人接过沉甸甸的东西,江姗就赶紧问。

“我晚到了一步,媛媛都被你哥接走了,听老师说好像是骨折了,我寻思着赶紧回来,你妈和妹妹他们从医院回来就能赶紧吃饭。”

“那好,我们回家。”

“走,回家。”江姗觉着爸爸和哥哥似乎有了一点尽释前嫌的苗头,和姚衡相视一笑。

回到家刚放下东西,爸爸就拿出围裙开始忙活了。

“姚衡,你去医院帮哥哥去,我留下了陪爸爸。还有,记得我路上跟你说的,好好跟哥哥说说,工作丢了可以再找,爸爸可就这一个,亲人之间哪有记一辈子的仇,嗯?”

“知道啦,小操心鬼。”

“路上小心喔。”“嗯嗯。”

送走姚衡,江姗不知道该怎么揭开话题的帷幕,在客厅思忖了半天,才把脚往厨房挪了。年过半百的父亲虽然表面上的看起来和哥哥一样,是倔强的暴脾气,但一起生活了这些年,她知道父亲其实也有比多数人都要温柔的豆腐心。

“爸,我哥他……”话到嘴边就被父亲微笑着打断。

“行了,你不用说,爸都知道你想说啥。你哥哥的事,对吧?”

“嗯。爸,你这二十年多,真的没有管过哥哥吗?”

“怎么可能,你哥哥哪一年级在哪一班,各科老师是谁,爸全知道。”

“那你……好吧,是因为妈妈,对吧?不然你们也不会离婚。”

“姗儿呀,人呐,都挺奇怪的,从你冯姨生病以来,爸才明白,什么吵不吵,都是生活顺风顺水的时候,不知道珍惜。等到有一天,突然连吵都没得人吵,后悔都没地方哭。你妈这一病,性子也比以前都温柔多了。所以啊,人得懂惜福。”

“看来你们最近在一起聊了很多嘛!那你们……”江姗其实想私信试探着看现实能不能成全她期盼的圆满。

“你妈妈这些年,为了照顾你哥,她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所以我才说,你们都忙着,就把她接到这。但是,爸爸还有媛媛,我们不能对不起你冯姨啊,对吧,人得懂感恩。”

“爸爸,这些我都懂。不然,怎么当你的贴心的小棉袄?”江姗走到江爸爸跟前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撒娇,就像平常惯做的那样。

“好了,小棉袄。就别在这给我捣乱了,去,书桌上有些爸帮你哥收集的招聘信息,你帮着筛选筛选。”

“好嘞!”

满桌子都是各种传单报纸,电脑也打开了很多界面,纸张上有各种不同颜色的笔迹,最上面端放着用了好几年的老花镜,一个眼镜腿上还缠了脚步,看来年前新给他新买的,没舍得用。

江姗一边细看,一边拿出手机,拨出电话,一接通就听见江媛在喊哥哥帮忙他们。

“哥,一块回来吃饭,爸爸包了你最爱吃的茴香馅饺子。”

此时的医院里,姚衡在陪着他的准丈母娘取检查结果,江川坐在过道边的椅子陪着妹妹等着他们。

小小的厨房里,是个一直自言自语盐太多了油又太少的忙忙碌碌的身影。

江姗觉得,虽然生活里有很多苦,但此刻的她,特别幸福。

后记:

这是史上最难产的一篇的,断断续续竟拖了这么久,从入冬那时候开始,就不时闪出一些灵感,就连考试答完卷子没事干的时候,都在想他们的故事。有那么几天,特别想回家。虽然没有很头悬梁锥刺股地在复习,但是考完后,真的觉得心力交瘁,什么都不相干。回来后爸妈又小摩擦不断,精神状态着实不适合码字。

我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叫“生如夏花”,很多时候我给自己的文字起题目,真的全凭感觉走。

虽然江姗一家的故事是虚构的,但是那些生活带来的烦恼、争执、感动,是我在生活中真真切切经历过的。母亲曾经批评过我写的那些很幼稚的言情小说,很不值看,很傻,但是,那些,确实是我在那个年龄,对爱情这个词,所感悟的,所期待的。而这一年,起起落落经历也不少的我,才窥探到生活真谛的冰山一角。

我羡慕江姗和姚衡的那种亲情一般的爱情,也相信,哪怕有冷战、摩擦,他们会一直幸福地走下去,姚衡是个闷葫芦性子,但还好是个踏实的好孩子,把女儿交给这样女婿,江爸爸应该可以放心了。再说江川,其实对他稍微有些残忍了,我纠结了很久要不要让他和林婷在一起,转念想想,他的生活都这么不顺了,就让他等等他真心喜欢的姑娘吧,而林婷姑娘,经历过这次成长之后,下次一定会找个真心宠她的人在一起吧。

谢谢爸妈在小打小闹中继续彼此陪伴照顾互相嫌弃,谢谢他们虽然嘴上批评我但仍会容忍我睡个懒觉,会一直宠着这个其实不怎么有出息的女儿,谢谢好朋友们一直包容和陪伴我这个时而敏感时而暴躁的逗比。好像比起肉麻的话,发自内心的感谢反倒更难说出口。

在生活这漫长又短暂的光阴里,我们享受阳光和空气,我们有动植物没有的的情绪和思考,我们经历痛苦、相遇、离别,我们有能力去爱,有机会被爱。我们从无中来,最后注定要归于无,但,生而为人,我们何其幸运,万家灯火,总有那么几盏,是为我们点亮。

那便努力地生活吧,使生如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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