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我养你大,谁养我老?(又名:山乡葬礼)

我养你大,谁养我老?

               ——又名:山乡葬礼

山乡,夜来得早,也来得深……

太阳早早的藏身山后,山谷里也早早氤氲薄薄的暮霭。稀落村庄的点点灯光,柴门院子的间断狗吠,深深山谷猫头鹰凄厉的惨叫声……

猫头鹰,山里人不太喜欢他。主要是讨厌他那惨叫声,山里人都迷信认为,如果猫头鹰的惨叫声太激烈,这里有人要死了。村里老人常说猫头鹰是通地狱的使者,他知道人间人谁该走了,他都会给一个暗示。

这两天山谷猫头鹰惨叫声有点异常,母亲叹了口气:“谁家老人有人来接了哦!”

“妈,你那都是迷信,书上都说了……”我哈哈一笑,想在继续跟妈解释什么时,老娘厉声喝道:“你知道个什么?”


我不想跟母亲争吵什么,我知道,一辈子在这山村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一人一物,一草一木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也许是年纪大了,生生死死对她来讲,并没有那么遥不可及,她肯定考虑过很多次自己走的那一天,该怎样面对自己的离开。

母亲在早几年就开始跟我们兄弟姐妹们念叨她死后一些安排。我们姊妹也没有那么在意她说的,其实是儿女们都不想面对父母百年后的事情,也就由着老人唠叨,每次母亲的郑重其事,会被儿女们的一堆吉利的话语来敷衍。母亲也就悻悻地回我们一句:“我要是一个长生不老的老妖精,你们就开心啦。”

山里的春夜寒意袭人,陪着母亲,把灶膛的火烧得旺旺的,聊着村里人的是是非非,人情冷暖。不觉得已是深夜。母亲看着我已经入眠,也悄声回房睡觉……

槽门口几声狗吠声才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母亲已经似乎起床在张罗着早餐。

“青山叔,青山叔在家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向院西边青山叔家。

“戏祥呀,啥子事呀?”听到青山叔在问。

“庆山叔走了,昨晚,不知道啥时候,早上起来婶子才发现。”戏祥叔回答的声音很大,整个槽门院子都听得到,做山村的村长,嗓子是得要一把好使的。然后听到戏祥在安排青山叔去处理一些事情。

我起床来,看着母亲默默地站在门口,望着院外远山。我走过去,搂着母亲肩膀。母子俩站在门口,一起沉默了好一阵。


“瘫痪两年多了,走了,也算是享福了,免得在这里活受罪。”母亲擦擦眼角泪水。“你,你也去,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去搭把手。”

“妈,我想陪着你。”我知道母亲这时的心情,希望能陪着她,她心情也许会好些。

“去吧,妈没事,庆山叔对你可好了,你也好去尽尽孝。去吧。”妈推了推我。

出得槽门,远远的就能听到庆山婶子的哭声。

庆山叔已经被搬到堂屋的一块木板上,盖着一床红色的毯子。脸型削瘦,眼窝深陷。这次回来还没来得及来看望他,就走了。记忆里青山叔高大魁梧,可现在看起来形同枯槁身躯,掩藏在红色毛毯下,透露着莫名的辛酸。

戏祥叔见了我,就说:“哎呀,贤侄呀,来得正好,应该暂不会走吧,如果不走,你就帮着账房里记记账。”

“这次回来,我会待一阵子。”想着记账的事情,山里办丧事礼仪可多,心想我有没做过,没把握,就对戏祥叔说;“怕我不懂呀。能做其他的也可以。”

“就去帮着记账,还有你宝山叔呢。”我知道戏祥叔是怕我这一书生干不了体力活,就安排我去帮宝山叔记账。

其实记个账是很简单的,就是哪家邻居,哪个亲戚来了多少钱,多少粮,多少火烧,多少供品。记得清清楚楚的,会形成清单,然后把这个清单给死去的人烧了去。接下来是开支,要做好开支预算,如客人来吃的酒席计划多少钱一桌,烟酒花度,还有请来超度的和尚巫师,唱大戏的戏班,乐队,亲戚的回礼等等开支。我以前没经历过,这次经历过后,没想当一个读书很少的村民能把这些事情做得有条不紊,还真不得不佩服。

一闲差,大部分时间看看热闹,可展示自己书法优势,把账本登记成了书法作品。大家都过来欣赏一下,尽是羡慕的眼光。其实,跟宝山叔不工整字迹做出来效果一样,世人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在追求过程修饰,而不是结果。

庆山叔四个儿女,两男两女,三个大的成家。大儿子全家在广东打工,两女儿也早嫁,都嫁的远,大的尽管嫁在本省,可离家也有好几百里,小女儿在外打工跟一福建男人结婚,一年都难得回家一次。小儿子大学刚毕业那年,庆山叔就病了。原来读书时欠下的债务和父亲生病的医药费,把小伙子压得精疲力尽。


听妈说,青山叔刚生病那阵子,其实不严重,如果花点钱,会恢复好的。可后来由于姊妹间因为要出一大笔钱来治疗的事情而闹翻了,姊妹间不相往来,也不管庆山叔的病情。原因很简单,三个大的都希望那个未成家弟弟多出,因为受到父母的恩惠最大,都供到大学毕业了。兄弟姐妹间把对父母的账算得太清晰的时候,亲情也就不存在了。后来三个大的一分钱也没出,只能靠小儿子每个月寄回来一千来块钱给两老人吃饭吃药。可这哪够呀。庆山叔一气之下,病情更重,可也没多的钱治疗,这个春天,终于扛不住了。

母亲每每评价庆山叔就是那句话:“生坏了娃呀,还不如没生。”

第二天,庆山叔的儿孙陆续回来,都相继在庆山叔棺材边哀嚎一阵。很快庆山叔大儿子怀庆和小儿子怀山就被主事乡亲们请到了账房,商量老人丧礼事情。

怀庆从媳妇腰间拿过一个包,然后掏出三万块现金说:“我知道,这一花费至少得六七万,我这里是我的份子,三万。所有开支我们兄弟平分,两个妹妹就凭他们心意,出多少由她俩。”

怀庆说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怀山。

怀山红肿着双眼,悉悉索索的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把钱,小声说:“我这里现在只有一万多一点点,少的那些我再去凑。”

怀庆媳妇听了,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凑过来冲怀山说:“老弟,才拿这么点钱出来呀,你一大学生工作了也三四年了,就不要装可怜了。”


庆山婶子坐在账房桌子前,有气无力的回道:“你公公病的这三年,也就怀山每月打钱回来,你们这几年又管过我们两老吗?怀山没钱,为了他读书欠的钱和他爸的病花的钱,都把他钱花光了,他哪来的钱啦,讲话凭点良心可以吗?这么多长辈在这里。难道……还要我……”。庆山婶子没说完,泪如雨下,然后痛哭起来。

怀山抱着母亲肩膀,安慰着说:“我出,该是我份子我出,我过会就去凑。”

“孩子呀,命苦的孩子呀。”扶着怀山又是一阵痛哭。

我把怀山叫出账房,问他怎么去凑钱。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说你去找村长戏祥借,他家应该有,我跟你去,如果他不同意,我去给你做个担保。

怀山感激得差点没给我跪下。戏祥叔见我陪着怀山去的,竟然也很大方,既没写欠条,也没说利息,就把两万块钱借给怀山了,只是跟我说,要我做个见证。我说,那是自然。这个见证我一定要做的。

钱一到位,山乡的葬礼正式开始了,当天晚上就来了戏班子,唱了两场花鼓戏,一场是古代的《傻儿子哭灵》,一场是现在的《儿大女大》。都是说是儿孙以前多么不孝,后因一些事情感化变得孝顺的故事。乡亲们被舞台上一些插科打诨的笑话段子逗得不亦乐乎。


青山叔走的第三天,城里来的鼓乐队也到了,每隔两个小时,他们就会闹腾大概半个小时,晚上,则开起了演唱会,有五六个姑娘,穿的不止露胳膊露腿的,在舞台上卖力的跳着。舞台下的乡亲们也跟着一起大声的吆喝着,着实热闹。

第四天,花鼓戏

第五天,鼓乐队

第六天,山里的巫师唱唱跳跳也折腾了一晚上。

青山叔走的第七天,要出殡了。庆山叔儿孙加起来十几个,都站在灵柩前,前前后的鼓乐队奏着哀伤的曲调一直重复,送这位老人上路。

灵柩前有哭得抢天哭地的人,那是雇来哭丧。全身孝服,几步一跪,哭声抢天。看那他们悲伤神情,再看看庆山叔十几个面无悲色的儿孙,旁人还真看不明白到底是谁死了父亲。


村里青壮劳力太少,我这账房先生也被征用去抬灵柩。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抬灵柩。沉沉棺材里躺着曾经相当熟悉的人,八个人抬着,在山里小路上,随着哀乐,慢慢悠着,不觉悲从中来。

死去的人的最后一场戏也就在送殡结束后而结束,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十来年没有挑过重物的肩膀被压得生痛,可我一直在坚持。这——是我能为庆山叔做的最后一点点事情了。

那晚,山里仍是阴雨绵绵。屋檐水点点滴滴的落在台阶上,清脆作响。

母亲用药酒帮我揉着红肿的肩膀,并一个劲埋怨:“你都多少年没干过这么重的活了,你就不能让人家来替换着你呀。”

“妈,想想庆山叔这辈子真不值。”我叹了口气说道。“也许,他人生最辉煌的事情就是他的葬礼了,可他什么也没看到。”

“也是,花这么多钱,办的这么热闹有什么用呢,在生的时候,儿女们不拿钱出来治病,死了,花这么多钱,当初,要是拿一部分钱给老人治病和吃用,可能病都治好了。你庆山叔呀,这辈子这么一厚实的人,都落到这个下场。不值呀。”母亲说着,眼里噙着泪花。

母亲是个重情的人,就跟我说起当年我们孤儿寡母的时候庆山叔是如何帮助我们的,那年我考上大学,差着学费,庆山叔刚好养的一窝小猪仔出栏,就把所有卖猪仔的钱借给我去读书了。一直等到我读完书,参加工作赚钱了,才把那窝猪仔的钱还给他。


我按了一下自己火辣辣的肩膀,很疼,可是,没我心里的疼痛得厉害。双手捧着脸,透过指缝看着灶膛红火的火焰,尽量不让泪水滑出来。

庆山叔只是中国几千万农民种第一个,可是悲惨的晚年,让我思考着我们这个社会面临的诸多社会问题。父母把儿女们养大了,可谁来养他们老呢。儿女?国家?社会?

屋檐雨滴,滴滴答答,敲着我的耳膜,渐入梦乡!

躲进这山乡的小楼里,享受此刻的宁静,别耽误了自己的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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