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15

14

朝云不是第一次坐牢。

十四岁那年,朝云体内那股莫名的力量不慎爆发,差点误伤了同僚,由此被大惊失色的百夫长带到一个简陋的囚室里看押。但只是关了一日,检查不出毛病,加上被名将唐云龙看到,对那股奇特的资质很感兴趣,做主保释了这个孩子,开始传授他武艺和兵法。

经历那次事件,朝云开始琢磨这股时隐时现的奇怪力量,发现它极其不稳定,不敢轻易使用。武艺修行更为刻苦,深得唐云龙赞许,连唐家独门枪法也破例传授给了他。

再后来天干十杰比试,荣获“焉逢”这个称号,成长为尧汉军人的中流砥柱,身上肩负着重责。一步步地往上走,从来不曾胆怯,更没有退却。

直到如今——锒铛下狱。

此刻的朝云,默然跪坐在囚室正中,手脚系着带有术法的镣铐。脖上挂着一副枷。对比起常年负重的兵刃,这些散发着沉闷锈味的铁链铜锁其实算不得太重。

以他觉醒后的剑气能力,倒也不是不能挣脱。

但——正如他跪在丞相面前,神色坚决,不理会牙帐外端蒙据理力争的大吼大叫时,所坚持的那样——此事总得有一个人承担。

至于,为什么是他?

朝云又看到了他出发前,公羊朔那双别无二致,略带怜悯的深邃瞳孔。

这一回,你倒是不需要时间去想一想。公羊朔那双眼睛,仿佛在说:这次直接执行刺杀并负责之人是端蒙。但本府已经赦了她的负荆请罪。你没有立下军令状,本府在陛下面前还可以多斡旋一下,不一定真按军法来。

——孤身回尧汉这一路上,已经想过了无数遍。朝云顺服把双手伸进镣铐,略微仰头,让头枷可以套上脖颈。

——情报是通过紫衣的监视镜面,从我这里泄露的。为将者,不察。

——白衣尊者是在我承诺过要带离战场后,从我手中脱出的。为兵者,无能。

——我的弟弟暮云亲手杀死了近半数的飞羽战友。为兄者,不教。

哪怕没有军法,这在我朝云心里,都是无赦的错误。

我只有一条命,如果抵得了,别无所求。

即便抵不了,哪怕能稍微稳定尧汉军心,能消泯战死沙场同胞们的亲朋们一丝伤痛,余心亦足。

公羊丞相听完这一番理由,沉吟一炷香后,才对跪得膝盖已然麻木的朝云道:“若要赎罪,好好把命留给尧汉效力才对。本府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死。其实是想逃。你亲密的战友死在你的亲弟弟手上,你觉得亏欠他们却无法对亲人挥刃,这种痛苦让你萌发了死志。但是焉逢,本府不得不提醒你,死,是最容易的事。遇到无法解决的事就去死,是懦夫的选择。你从军这么多年,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现在需要的不是解决,”朝云神色一片惨白,“是交代。人已经死了,怎样补偿都回不来。情用情还,血用血还,命用命还。如此而已。”

公羊朔猛然一拍桌子,不似他平素羽扇轻摇的作风,舌尖似舔了个响雷:“那就让动手的人来偿!你凭什么?你若是能大义灭亲,将功折罪,本府必保你前程无忧。”

朝云也提高声音,痛苦而坚决:“不能!就凭我!我的血!就是他的血!我替他偿!”

公羊朔跌坐椅中,气得胡子都要吹起来,一副冥顽孺子不可教也表情,沉道:“本府曾问你,是不是家国大义,在你心中,比不过兄弟情义。你当时折中回应。如今看来答案已经明显,甚至比过了你的命。好得很,那就如你所愿!来人,把焉逢押入天牢,择日问斩!”

牢房角落,一只老鼠在稻草堆里翻搅,弄出吱吱的声响。

朝云不由得对那老鼠叹道:“硕鼠,你在粮仓里都找不到吃的,来这天牢又能找到什么呢?”

灰皮老鼠似乎能听懂般,抬起小小的爪子与朝云隔空对望了一下,被过道的脚步声与火光惊吓,一甩长尾钻回了地牢墙角缝隙中。

“焉逢,你是怎么知道粮秣不济的?”

牢门被打开,一盏油灯照亮了门口景象:多闻使、端蒙与横艾,依序而入。

横艾抬手在牢房里施放了一个隔绝声音的结界,她的表情颇不似往日淡然,带着少见的凝重和哀伤。多闻使则是眉头都要拧成了“川”字,额角青筋隐隐抽动着,似乎在做很艰难的决策。倒是端蒙,露出大快人心的微笑,眸光中还有隐约的兴奋。

这番不寻常的探监,让朝云心头疑窦丛生,不过,他首先要回禀多闻使大人刚才的问询。

“回禀大人。属下知道粮秣不济,是因为益州人口不过百万。可是去年北伐前,已发动一次大规模征粮,四分之一粮草全挪为军用!不到一年,再次北伐征调十万,壮丁几乎倾出,安能事农。加上我回营时,看见撤销了之前不得割民麦的禁令,就知道我军粮仓,恐怕又空了。”

“空的不止粮仓啊。”多闻使眉目沉重,转过头对横艾恭敬道:“请您告诉他吧。”

这令朝云疑惑更甚。在飞羽队伍中,大家都知道横艾尤得公羊丞相青睐,甚至有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超过了普通臣属的关系。但并无人有微词,公羊丞相鳏居未娶继室,位极人臣,虽然年纪看上去比青春靓丽的横艾要大一些,但都是人中龙凤。而且并不影响飞羽正常的权力分派。多闻使也从来不会因为那层关系,像今日这般小心翼翼,奉横艾为尊的神态。

究竟出了什么事?

横艾托着一卷需要双手才能合住的巨大竹简,眼神怜悯:“这是一份非常长的名单,仅是这数十年来北伐四次,阵亡的什伍长以上军官的一部分,都已多达四千余人。屡次北伐,益州许多百姓人家提心吊胆,不知何时会被征召。壮丁皆空,很多地方甚至出现了寡妇相互扶持的‘女婚’,何等的荒谬。我最近以符鸟探查,得知因本次丞相动员十万人北伐,税赋负担极重……他即将下令征收更多的税赋、粮草,以支援北伐!不知道又有多少老叟,孤儿,寡妇和亡魂的哭声。”

朝云道:“丞相这是为先帝遗愿,忠心北伐。战争总是会有牺牲……哪一次不是如此。”道理虽如此,朝云想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惨往事,内心狠狠抽痛着。

端蒙按着手中刀柄,怒道:“这些牺牲换来了什么!他屡次北伐,却无甚功绩。尧汉日益疲惫,甚至可能被搞垮,毁灭国家社稷!说到底,他位及权相,不过为成就一己忠义之私,却要让无辜之人付出代价!从前就这样,丝毫没长进。什么忠心老臣,不过是跋扈自用,误国奸臣!”

在朝云的印象里,端蒙冰冷高傲,从不多言,却忽然情绪如此激动,用憎恶的语气议论公羊朔,必有隐情。

他定神转而问多闻使,盯着他的眼睛:“使君今日,究竟何意?我一介死囚,谈这些作甚?”

多闻使深深叹了口气:“近日朝中季严、黄仪等大人进言,希望丞相能停止北伐,与民休息。可是丞相并不为所动。少帝年幼,内为深宫悍妇所节制,安能自奋皇纲?几位大人找到我商议,希望能救国,救民,救社稷,救尧汉!制止公羊丞相——”

多闻使忽然深深地向朝云作了一个大礼,朝云被拷在刑架上,不能制止,只听得多闻使道:“我身为飞羽目下领导,决定接下这个任务,并视为最高优先级别。端蒙已经同意相助。现在来问你的意见。国难之头,存亡之秋,焉逢,切勿再存死志。我们都知道你罪不至此!如果你愿意一道前去刺杀丞相,救尧汉百姓于斯,那就随我们一起出去吧,你也可以保全一条性命。”

朝云头脑全乱,刚才横艾提到的生民之恸触到了他内心最深的痛楚。飞羽领导人所作刺杀丞相的决定又令他难以置信,一时间好似天翻地覆。他自然知道北伐劳民无功,可是公羊丞相一直在他们心中,是那般正直忠耿之人——

“个人性命我已是全不在意,”朝云道:“可是,非要用这样极端方式来制止公羊丞相吗?您,还有那些大人,为什么不能好好商议,劝说他放弃北伐呢?丞相不是个不讲道理之人。他多年为尧汉付出的累累心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这样对他?”

多闻使和横艾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眼神,横艾又重新把隔绝声音的结界加固了一下,摇了摇头,眼中泛着泪光:“劝?如果待在他身边几十年的旧人都无法劝他挽回初衷,又何况是别人——”

“几十年?”朝云惊诧地上下打量着横艾,这个来历成迷,却偶尔给他一丝莫名熟悉感的队友。她自称五斗米教修行符箓鬼神之术,但看上去也不过妙龄少女,何至于——

“我并非凡人,就如你也不是凡人。我是仙女笙儿,是你的收剑人。轩辕剑。”横艾说这话时,旁边的多闻使和端蒙并未露出意外表情,怪不得多闻使对她态度大改。

朝云目瞪口呆地消化这里面惊雷般的讯息,横艾又道:“你小的时候,我去看过你。神器化为人过一世,也没关系,等你百年之后,肉体消亡,我再收剑。我下界后,与年轻的公羊朔两心相悦。可惜这份感情在他为仕途娶黄家丑女时便终止了。再后来黄氏过世,他又来找我,我心虽不悦,到底怜悯凡人终寿无多,便心软原谅他,进入飞羽,一来看护你,二来偶尔去探视他。我始终记得,年轻时还没有被世俗高位迷失双眼的公羊朔,看得到百姓疾苦,给我立下一个承诺——若有一日,他真的做出了对不起苍生之事,迷失本心,请我杀掉他。”

朝云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压下心中关于神器的诸多疑惑:“……原来你是仙子,自己动手不是更容易?”

“不容易,劝不动,也下不了手。仙家自有好生之德,何况他曾是我深爱之人,又怎能下得去手。但是黎民之苦,凄凄乱世,也无法冷眼旁观……”横艾眼眶泛红:“这次请托,全赖多闻使大人谋划。我只不过是他请来劝说你罢了。轩辕剑,你信不信这世上有天意?你听一下血脉中的声音,冥冥中会告诉你该怎么抉择。你本是高高在上的神器,一朝转世为人,经历这十丈红尘中的生老病死,欢喜痛苦。听得懂那些哭声,请做决定吧。”

朝云心想,原来体内那股力量是神器轩辕剑,这样看来,弟弟暮云体内更充沛强大的剑气,也自然是了。真没想到,原本以为这股力量是诅咒,也是馈赠,竟然还有一重责任。

什么是轩辕剑?朝云回忆起最深沉的梦境中,来自远古的呼唤,被握在一只大手中征战四方,沧海桑田变换……

“给我一点时间想一下。”朝云头痛得几乎要爆炸,那么多纷纭而来的真相和举足轻重的选择。他想到了荒陇上的军田,想到了上圭被割空的民麦,想到了冻饿得差点咬掉他手指的那个孩子,想到了金銮殿上没有瞑目的八只眼睛,想到了江心随波逐流孤零零的一只小舟……

“你不参与,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端蒙又恢复了那种冷冰冰的腔调:“众人皆道丞相街亭斩我父李幼常,是赏罚分明责令有当。可他根本将家父放错了位置,怎能让幕僚之才去领军,大败之后便立刻杀死他来替自己脱罪,规避调度错误之责——从前,我汲营立功,不惜一切往上爬,就是为了能有一天站到高位去问他,心中有没有哪怕一点愧悔!但听完横艾所言,他又怎听得见旁人的声音。焉逢,你不来就不来。这一次不要再坏我们的事就好。”

“对不起,端蒙。”朝云道:“昭阳他们完全是因我而死的,我之所以求死偿命,也是为了用命替——”

“战场上没有对不起。你不需要为任何人偿命,因为就算你死了,来日我在战场上照样会杀了你那白衣弟弟,而且绝不会向你说对不起。”端蒙语调嘲讽:“是软弱和逃避蒙蔽了你的脑袋吗?我这个金墉台行刺负责人都好好地站在这里,你不过从旁协助,却要被公羊朔那老儿大张旗鼓砍头祭军。如果要稳定军心以正法度,砍我是不是效果更好些?为什么偏偏是你搞这么大阵势?为什么——是你?”

朝云双瞳骤然缩紧,心中惊雷电闪,这句话每次出现,都像是一道直指心底的利箭,令他如梦初醒。他仿佛猛然从泥沼被刺亮了的水虺。双手一挣就破开了镣铐锁链。叮铃哐当落到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旁观者清,而他身在局中,又被丰沛感情中的自责冲昏了头脑,只想求死解脱,这是他的软弱,他的缺陷。若能早点冷静下来分析,就会发觉这不合理的布置下,埋藏着绝不止为了抹杀他——毕竟当时他在心如死灰中,想到的最冷酷一层,不过是自己无法如上位者之愿景,成为一颗如臂指使的棋子,趁势杀了就杀了,安上的那些叛国、勾结和内奸的罪名也无所谓,如果能换取军心稳定和新的斗志——

却没看到设下的更险恶的用心:无背景,无利益,所能利用者,唯有不惜以命相换的骨肉血亲,弟弟,偏偏是尧汉北伐棘手之大敌。

更没有看到,他求死以赎,然而世人并不会明白苦心和牺牲,该加诸到弟弟身上的仇恨和憎恶,依然还在那里。他怎能抛下弟弟孤零零受那些伤害,自己必须活下来才能真正替对方挡下。

“非常感谢。”朝云对多闻使,横艾和端蒙揖道,“明白了很多东西,我已无死志,跟你们出去。我愿意相信多闻使为百姓和社稷考量的真心,接受这次任务。”

15

暮云来到尧汉军营时是子夜。漫天群星粲然。

这一路上,他看到尧汉各处驿站邸报,皆浓墨重彩地写着处斩焉逢的消息。写着他如何勾结敌人,叛国重罪,害死飞羽同袍,当斩于旗下,以祭北伐英魂——

暮云虽然不关心庙堂之事,但身为徐中丞之子,又常年得紫衣耳提面命。眼界自然不俗,很多事情若仔细想,又哪有不明白的:

荒唐。暮云心底气不打一处来,想到那时候兄长离去时,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稍微思量就大致能猜个七七八八。兄长一片拳拳赤心的死志,回营请罪。却被顺水推舟,做好大一番政治上的文章。恐怕兄长还由着他们折腾,以为是赎罪。

暮云连夜闯营,尽管内心愤懑,依然恪守着当初兄长未说出口,自己却明白的期许:没有杀掉来拦截的尧汉士兵,只是以剑气击昏。

无论死活,谁又拦得住能身化剑气,来去自如的白衣尊者?

暮云本来可以直接以剑气之身,窜入牢狱中,却在中军帐前,引发剧烈响动,现身大军包围中间。他必须替朝云澄清一句话,以内力扩散,在空气中嘹亮传远。

“焉逢没有勾结,没有叛国!飞羽壮烈战死在我白衣尊者手上,有本事的,就上前来杀我!”

一席白衣,衣袂翩飞。手中封日冥泉,流泻着寒霜般的冷月光华。

——暮云眼神一凛,四周布置得极有法度。像是专门设下的严密陷阱。士兵从八阵方位涌入,将他围在了阵内。还有专门设下的束灵法阵,绝不是临时凑成,更像是早有准备。

暮云冷冷一笑:看来除了政治上的文章,还有战术上的兵诈,以这种手段来消耗最头痛的敌人的力量——兄长啊兄长,可惜你的苦心,在不择手段的战争面前,一文不值。

这番巨大响动当然惊动中军帐里的公羊朔。他终于如愿以偿地以焉逢要被问斩的消息,诱来了白衣尊者。他苦心孤诣布置下的杀阵陷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公羊朔走出帐外,远远看着,皱紧眉头:白衣落入了伏兵包围的大阵中央,却毫无慌乱之色,面上表情睥睨又冷傲,似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公羊朔想:好个骄傲的白衣尊者,是你不懂这陷阱的恐怖?你马上就知道了——

“收阵。”他下令道。

大阵发动,奇门八卦里的机巧,成百倍放大了士兵威力,将暮云团团围住,灵环和法咒消耗着他的力量,还要抵御车轮战的士兵们攻击。

但是暮云脸上毫无惧色,眼中倒映星光,挥动手中剑气,孤身一人,面对成百上千的敌人和临兵斗阵的加持,竟能拼个不落下风。阵中士兵皆惊惧无比:这究竟是什么力量?

更有士兵畏惧那股非人的力量,并不敢拼尽全力,人数虽然多,却更因此分散了承担的责任,让每个人更容易退缩。

公羊朔皱紧眉头,这个八阵图如果发挥出全部威力,应该能敌过白衣尊者。可是如果阵内兵卒不能十二分地拼命,反而会被翻盘。丞相不由得督促道:

“——飞羽皆是我尧汉人杰,却死于此人手中。诸位今日勠力同心,务必擒杀敌首,以奠飞羽英杰在天之灵,才对得起他们!”

这等鼓舞军心的肺腑之言,果然令阵内不少兵将红了眼眶,孤掷血勇,欲和敌人拼命。

“对得起?”暮云以剑气载动横越半空,烈烈罡风吹得他白发飞扬,呛然拔剑,大声道:“飞羽光荣战死在我白衣尊者手上,而不是死在无名之辈手中,这才是对得起他们的荣幸!”

阵内士兵皆为这番狂傲的话惊呆了,偏偏从这人口中说出来,是那样理所应当。而且明明是敌人,却升起一股奇异的与有荣焉之感,胸腔里竟然有了暖流——今日若死于此人手中,亦是荣幸。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漫天群星,一条玉带银河格外明晰。那数不清的亿万辰星,明灭闪烁,还有流星俶尔划过。仿佛象征着凡人性命归处。而披上星月光芒的白衣尊者,运使着强大剑气,堪似白练般的天上河梁。

白衣暮云面对着密密麻麻的面孔,虽然谁的脸都记不住,谁的声音都听不清,就像天空亿万颗星芒无法分辨,却朗声坦道:“我很早之前就立下誓言,绝不死于无名之辈手中。都报上你们的名字!那样,说不定——你们还有杀我的一线机会!”

这是一副奇特的画面,几千名士兵的脸在呼啸的风和剑气中,被吹得几乎变形,却咆哮着举起兵刃,大声对敌人吼出自己各自的名字,汇成一股嘈杂的嗡鸣声。

然后,他们被淹没在白练横空的剑气中。

16

“都住手!”

一股金光在战场上扩散开去,中军帐旁忽然发生了骚动。

八阵图的绞杀之势也被随之打断。暮云趁机化身剑气窜出阵中,离开了所有士兵能攻击到的范围。暮云以剑气御剑之术,站在光铸的巨大剑气上,定睛俯瞰远处中军帐里的变动。

公羊丞相身侧最精锐的一批近卫兵,一瞬间悉数被鬼魅般的人影击倒。却并非是偷袭的敌国刺客,赫然是飞羽十杰的两位领导人:焉逢,端蒙。

焉逢身上还穿着下狱问斩的囚衣,手持方天画戟上流泻着湛湛光华。指着公羊丞相的眉心。端蒙手持双月弯刀,一瞬间抹掉了三名精锐护卫的咽喉。

暮云能感觉得到,在场数千名士兵,和他一样,陷入了极大的迷惑中,一时间连交锋都抛掷脑后。只不过他们的心情,想来远远比自己沉重吧?

对他而言,看到兄长安然无恙,心情已经轻松下来。

公羊丞相惊愕地看着他们,目呲欲裂,神色痛切,“你们!这就是我尧汉最忠心的尖兵!居然谋叛!为什么!”

朝云朗声道:“丞相,我等前来行刺,实乃为尧汉社稷大计,请您立即停止北伐,与民休息。若您执迷不悟,我等也只好行之下策!”

公羊朔眼中困惑稍解,随即又勃发怒意:“我当怎么回事,原来是季严、黄仪那些主和派的挠权煽党。朝堂上扰乱圣听还不够,竟然串通飞羽来谋害本府!焉逢,端蒙,你们是一等一的人才,枉做了党伐走狗!”

朝云不由得失望道:“丞相,您只是把这些事,当做朝堂党争吗?您为何不亲自去听听百姓的声音?”

端蒙荡开了朝云的兵刃,换她直指公羊朔的喉间:“焉逢,跟他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早点结果这种搞垮尧汉的跋扈奸党的狗命!”

朝云拨开端蒙的双刀,沉道:“不要让私怨蒙蔽了双眼,再给我一点时间。”转而继续劝公羊朔道:“丞相,我们知道您一直忠心耿耿,为了先帝遗愿,死而后已。但是正由于您的忠心,长此以往,却可能导致尧汉基业,毁于一旦。您真的都忘了吗?听——”

月光下传来了类似凤鸣的声音,在偶尔兵戈碰撞的寂静战场间,格外清晰。

不远处高地上站着横艾,一抹青烟寥寥般伶仃的身形,好似被风一吹就能飘起,吹响了孤峭的笙音,曲调凄婉。

公羊朔僵在了原地,表情凝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间,呕出一口淋淋的鲜血。

“丞相?”朝云略惊,刚才他记得很清楚,其实自己还额外挡住了几道可能会波及到丞相的剑气,在说清楚之前,不让他受半分伤。

“本府……其实时日无多了。想最后替先帝,尽一点心。”公羊朔苦笑道:“这些年呕心沥血,身子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又何尝不想与民安居,可是只要一想到先帝临终的嘱托……想到先帝把陛下交到老臣手上……就无法说服自己真正放弃。三神兵杀戮大阵一旦发动,北伐胜算颇高,所以才做背水一搏。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败在自己人手上。本府年轻时,总觉得人只要有惊世鸿才,定能胜天而行,越是险远,越要孤注一掷……临终前,却不甘心地明白……”

公羊朔咳嗽了几声,用沙哑的,带着血沫的声音,叹道:“……这世间,大概真的有天意。”

朝云对曰:“如果有天意,那就是万民。”

公羊朔定定看着朝云,从这个角度,他加持在方天画戟的剑气,好似给他周身渡了一层金色光华,连着背后遥远空中,站在巨大光剑上投射下耀目剑气的暮云,恰好纵深成一条直指天穹的辉煌匹练。似能连通更遥远的璀璨星河,为每一颗渡上光芒。

星河间,似一把破云而出,横贯天幕的金黄巨剑。

17

后来的事,史册上有记载。

尧汉的公羊丞相病逝三个月后,骁月的紫衣亲王,忽发恶疾,暴毙府中。铜雀尊者由此解散,再无建制。

关于紫衣亲王的病逝,民间有很多传说:

其一,在他病逝那晚上,一个身量巨大似妖的红衣魔女,抱着一把琵琶,吼着你们全部都要陪葬。曾经在洛城上空,降下过阴影和恐怖,却在听到一股笙音后,消失无踪,不知往何处归去。

其二,在紫衣亲王病逝的那天晚上,一股亮如白昼的炫目金光,在府中升起,随着冒出一团足以遮天蔽日的恐怖黑气,携裹着浩浩汤汤的无数烟尘,向东而去。

传说再多,比传说还更瞠目结舌的既成事实,人们也必须接受。

尧汉新亲政的皇帝,和骁月被架空良久,终于亲自掌权的皇帝,在两国边境,缔结了一份百年不侵犯的盟约。那条边界是属于苍梧和尧汉争议的暧昧地带,在最后政治斡旋中,划定了盟约界限。

界限设在嘉陵江边,以河为界,河边有一座村庄,被新命名为“两界村”。还专门立了一块巨大的界碑。

两方军队各自驻扎在河岸对面,守卫着彼此疆界,一直相安无事。也有不懂事的,私底下去看过那道界碑。但只要有士兵敢越雷池一步,就会击来一道威力巨大的金光。

两界村在尧汉边岸,主要是尧汉军民,但也有几位骁月人,迁居至此,也被友好接纳。

最出名的,就是从前铜雀的白衣尊者。他长于骁月,并未隐姓埋名。和他那位尧汉的兄长焉逢,住回幼时村庄时,还有一两位没在战火中流落的耄耋老人,记得他们年幼时的模样。

“小朝云,小暮云,你们现在都出息了,韩娘子在天之灵,也会很高兴吧。”从前邻居的一位瞎眼老婆婆,在多年战火摧残后,壮丁悉没,儿孙俱死,她却仍有最顽强的生命力。剩下的几颗牙齿,还能咔擦啃黄豆。

“再出息,还不是得像小时候一样,给您捡豆子。”朝云在用柴棍捅火灶,被呛了一头灰,回头看暮云坐在瞎眼丁老太太旁边,捡几颗豆子,跟玩耍似的丢进嘴里,不由得忍俊不禁。

他们一个月总要来几次,帮老人尽尽心。

夕阳西下,两人收拾完毕,告辞离开这位年幼时很亲切的婆婆,回到自己的家。

茅草屋早已毁于一旦,又重新修建了新的。宽敞结实的两进木屋,陈设齐备。门口还喂着几只小鸡崽。一条护院的黄狗摇着溜溜的尾巴,惯常蹭取两位主人手掌里的温度。

木屋建在山腰旁,恰能居高临下,看取矗立在河岸的两界碑,和它背后涛涛的江水。

朝云辞去尧汉军务,但并不算隐居,全尧汉都知道他住在这里,天干十杰的前任焉逢,守护在国境之旁,和他那位骁月的兄弟,白衣尊者一起。仿佛象征着两界碑下,缔结盟约后微妙的平衡。

而他们也常常透过窗户,眺望宽平的江面。

“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段时日很怕水。”朝云问暮云,“现在还怕吗?”

“你又何尝不是?”暮云道:“我们自幼在河里玩耍,但自从父亲丧生在周大人那场火烧三千战船的大战中……后来,娘亲带我们逃难的地方,又被那位杜将军挥师淹掉……你我都再也不想在水里玩了。”

朝云叹道:“少年时,我甚至都在问自己,我该恨的人,是骁月?还是周大人杜将军他们?越想越多,越想越迷惘,时至今日,虽能理解,还是……”

暮云关上窗子,隔绝了江面景象,仔细把插销匝上,每天晚上他都检查得很仔细。用他的话来说:虽然除掉了酋魔的肉身,但他既然是不死游魂,谁知道会不会哪天晚上忽然化作穿堂风冲进来。

虽然木屋加固了横艾提供的仙人结界,和他们自己轩辕剑气的镇护,酋魔应该是能避多远避多远的,来了也无法轻易靠近。

“别想了,你想的还不够多吗?放心吧,我现在一点都不怕水了。”暮云看着朝云仔细地剪灯芯,就知道兄长又开始专注地考虑这个事,考虑那个事,每次都会把灯芯剪得短到几乎烧不起来。

“怎么可能不想呢?”朝云轻轻吹熄了灯芯,刚转过头却忽然后悔,应该让灯烛照着的。照一整夜都没关系。

暮云在黑暗中说:“我,会让你什么都不想的。”

黑暗中,只看得到暮云坐在床头的轮廓,和反射出两点光芒的眼睛,其他地方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嘘嘘梭梭的宽衣解带声音,举手投足的动作却只能看个大概,真是太可惜了。

朝云喉咙有点发干,却不想喝水,舌尖有点盐津的饿感,却也不想吃东西。

他上前三步,把暮云用力压进床间,尝了一口,嘴唇上还有略苦的茶水味道,道:“你这回又有什么花样?”

“什么叫‘又’,哪次还不是你自作主张——唔,唔——”

暮云说出“自作主张”时,还是耿耿于怀的音调,然而戛然而止,好歹吞下了不堪的声线。

“对不起。”朝云的声音很低,低得能在颈间流连,耳后低回。不止在说床笫间事。

那一桩公案,时至今日也心怀愧疚。

“行了行了。”暮云又心软下来,他每每真生气不起来,虽然想到朝云丢下他一个人去领死,总是气得狠狠咬他两口。但对方真的用那低沉有磁性的嗓音道歉时,他又无法追究。特别是那些话的热度在他唇间齿上流连的时候,就只剩头晕的份了。

朝云却没有放开,道:“我觉得你不够卖力,我想了更多东西。”

从来没在这种事上被提任何要求的暮云,惊愕地想转过头,但他身体被摁住,一头雪白长发沦陷在枕间,盖着眉梢一层水洗过般的汗珠。他想说兄长这分明不讲道理,你倒是给我个卖力的机会?

但是朝云抢先一步先截断了抗议,附在他耳边说:“我都想了些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

暮云没法堵住耳朵,任那些温柔款曲的缠绵话语,在呢喃的字眼和两片滚烫的唇间,渐渐点燃他的耳朵,顺着蔓延到心脏全身。无论听多少次,脸皮薄的公子都如第一次般,擂鼓般的震得他心脏狂跳。

像是一条蔓延全身的河流,在心脏找到出海口。

18

时光匆匆,百年之后,凡人寿终正寝。横艾捧着两股剑气归位复原的轩辕剑,回归天庭交付使命。

她在兄弟两生前的要求下,设法以十大神器里的伏羲琴,费去极大力量,将飞羽和铜雀所有回忆,自人们心中彻底消除——

尧汉,骁月两国百年和平后,又各自有战争与和平的虚实交锋。新的力量,新的国家,新的时代,总是在更迭。

两界碑倒是一直存在,作为古之遗迹,未来终于有一天,也失却了分界作用,只作凭吊之用。

就像是涛涛的江水,自此流淌入历史中。

横艾想起她问两兄弟的话。“你们身为凡人,这一世会死,不怕吗?”

朝云道:“天空的银河,虽然美丽。却没有流动。可是人间的河水,是不一样的,它流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它虽然会到终点,却永远不会静止。这是凡人真正的生命。”

后来横艾回到天界,吹了一晚上笙,她看着灿烂河汉,就像远远看到有一柄黄金色的重剑,倒映的剪影染亮了整片星河。

没什么好遗憾的,天界的仙子明白。各有各的选择:

不会流动也有不会流动的好处,剑是神器,永远驻守于此,她想着一句人间的词,叫静倚云天。

而会流动的河,循着命定轨迹到达终点。凡人一辈子,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春也春过,秋也秋过,手中握过故国三十年苍苍的山河。也是一路风景。

剑归来,魂已去。

此岸,彼岸。

都很好。

——全文完

终于写完了,鬼知道我本来要写个短篇怎么爆字数到四万字。

好了我解脱了,这电视剧也要放完了,我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影视化里能让我吃的就两个地方,一个云之空间眼神,一个结局对撞特效黄金剑。虽然被这电视剧气到几次半夜想吐血。但还是该感谢吧,感谢能重逢,勾起曾经的珍贵感情。而游戏里的喜欢过的角色也永远都在那里,并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别过,江湖有缘,自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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