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清寂的东京街道,不夜城也有睡着的角落。

A小姐向来都承认,万千里她独独中意白色,尤其是深深的白色。

白色,其实也具备浓淡的。A小姐认为,越是深的白色,就越是粹净,就越不是人人都能配衬得上,也就越是足金纯银一样耀人眼目。

不过,A小姐觉得,当她穿一袭白裙走在太阳下面,那些眼光却并非全被她的衣裳所招惹。她总是这么样想着。她恨自己没有一副贴合心意的躯壳,可用的减肥法全试了,只是收效甚微。

A小姐平时间里做的事体也是白的。她在城中有爿诊所,是个心理科医生,且医术精良。她颇自豪于自身的工作,敲敲打打,修复人们的灵魂——纵是英雄,伟岸的胸内也总存有几处弱点,何况普罗大众呢。A小姐能使怯懦者武勇,犹豫者果决,烦躁者沉静,寡言者健谈。她像是生着天使的翼,领着这城里许多人一步一步走出了脑里的幻象和自身加载在体内的封禁。

事业做到这地步,A小姐也有了挑拣诊疗对象的资格。她不是什么人都医,只接手她有把握治愈的病例。这倒不是在吹气焰,她的理由很明了:迷失的旅人要是寻了个亦不识途的导游,又有什么意义。所以虽优良口碑之下颇有人托了关系前来相求,碰个头讨个没趣的也不在少数。

在一个大雨初霁,蝉鸣渐起的午后,A小姐接到通电话,被拜托接待一位特殊的病人,B先生。其特殊处之一是,此人为有名的建筑家,刚完成了个万众瞩目的工程,获了大小数个奖,当下炙手可热;第二,他有些龙阳之好,但出于长远考虑,他再不想要这趋向。简而言之,B先生急欲消除他对同性的癖爱,以归大众。做介绍的老者兼为A小姐和B先生两位父亲的挚友,由于与B先生往来甚密,以至于小报上竟然传出了难堪的谣言,他颇觉此回人情差事有些尴尬,拖了又拖,终于想着来办。

“你小时候还跟他一道玩过的!”那边的口气不容置疑一般。

“嗯……我晓得了。他今天有没有空?……好了,你让他傍晚迟点过来就是了。”长辈说出来的话不好拂逆,A小姐就客气地应承下来,可心里头实际却是进退两难,非常不愿的。

刚巧,她在午休时读过记者对这建筑家的详尽访谈。又重阅一遍,那非常私人的方面,倒是没有提及。瞧瞧预约表上的名字,再瞥一眼手边杂志上B先生的照相,她笑了笑摇头,把杂志放回抽斗里。同性恋是否一种可被扭转的心理状态,医学上还未有定数。创作界为何多这方面的人也尚属研究课题,结果欠奉。这趟自己恐是无能为力,只是拗不过面子,让他来仅为走个过场。浪费你我时光,何必何苦。望住窗外花苑里忍冬茑萝的绿叶堆和那底下藏藏躲躲的青草浮苔,A小姐如是腹诽着。

下午又如往常那样忙得旋不过头。到室内浮满苍黄的夕阳光线的时候,B先生叩门走入已经寂然的诊室,本已着实困倦了的A小姐一举头,惊诧地睁大眼。她发现,这人还有另外一点特殊:B先生所穿,从头到脚底,都是纯黑色的便装,跟一身白的A小姐对面相坐,宛如一副太极双鱼。而且——更为要紧的是,A小姐看着那黑衣烘托出来的短卷发、略消瘦的方脸和充盈的眸子,说起话来居然有些前后不接。谁叫她心中猛然翻滚,呼吸急促,手里突然汗津津的呢?(像是从最沉酣的睡梦里给人吓醒!)

毕竟,真人和照相实在有太巨大的不同。(啧啧,怎样一个蹩脚的摄影师!)另外一件事是,B先生大概守惯了艺术家的西洋礼节,刚才握手后,又走近来,凑在A小姐的两侧面颊上用脸柔柔地贴了贴。

此中的非凡意义仅A小姐知道。这是自少女以来,她与男子最亲密的接触。从中学时期因为白衣和体态而被起了恶毒的绰号后,于异性交往方面她毫无自信,本来有几次良机的,也在踟躇中放过——在这上面,倘若没有把握,她也不去做。

A小姐想弄出一番动作来,把她那不自然的样子混过去,所以她一边寒暄,一边就又忽地站了起来,跑去屋子的角上拿了个杯来沏茶,摆在他的手边上。(啊,细长好看的五指,微微曲着。)

“吃茶呀。”

“哦哦,谢谢你。”B先生拿起杯来饮一口,可似乎太热,吹了两记又放下。

A小姐侧身坐回位置,望着他。接下来是奇异的一小阵静默,两边都在待对面开口。

“为什么一身黑?”她硬是急着抢先问。说不定略显草率,不过应该无大碍。

B先生含了率真的微笑道:“黑色好看。你穿的这许多白色,也是因为好看不是?不对,怪我傻,医师都是要穿白大衣的!”又是一阵自嘲的笑。

她稍犹豫地点头,回想到会客前至少应整一下仪表。伏案一天下来,头发前半披披散散,后半都油腻得瘪落去了,必定很难看。

“不过,”他把眼睛眨了两眨,俏皮地道,“穿黑的可以显瘦呢。”

(呼!)

接下来,两人聊了什么东西,聊到哪个辰光,A小姐都木知木觉记不清爽了。你言我语一来一去,就一句说话在她脑子盘踞不离:

“……黑的显瘦……”

A小姐回到家,关了房门,呆呆地斟了杯不知什么酒喝着,又俯首盯着自己一对裹在白丝袜里的小腿,觉得这话似乎刀剑一般,直直地割往她期待的心里面去。他讲什么显瘦,瘦……索性说是胖倒好了!

把手插进衣服口袋,她触到里头B先生递来的名片。她拿指头打着圈抚摸着那一枚小纸,苦笑,想起今日告别时故作镇静的安慰:“我了解很多矫正成功的先例,你的情况特别很好,没有问题的。”

然后又乱想了一阵,A小姐冲了凉,拆开包装,换上归家途中刚购入的黑色睡衣。她在浴室中,发痴地望着那镜里含着一柄牙刷的女人,过了一会工夫终于轻轻地叹:“胡说八道!”

接着过去了数月,天都有些薄寒起来。永远黑色的B先生仿佛一团乌云,在A小姐的身上投下越来越重的影子。除了工作制服,再无人见过白色的她。两人频繁地约了治疗,甚至共用晚餐。她特地冒雨去买件低胸的黑礼服赴宴,但大约是太过敏感的缘故,她发觉B先生看自己时一直眉头稍蹙,于是失望到整餐饭都在恍恍惚惚地出神,连入口的热量都忘了算。

A小姐从没和人说些什么,可心里缓缓地从最初的期待见面,变到因为挫败而有些羞愤的抵触情绪。她觉得自己在匆匆地做着无望的努力,晚上洗了面刷了牙,在枕头上偷偷淌了几回苦闷的泪水。

不过,另一方面倒格外顺利。B先生一直积极配合,而且A小姐在最新文献上搜罗来的奇门手段居然见了效。她无意间由小报上得知,这位名人交起了女友,对象是企业家的独女。据称是早已暧昧许久,如今终于转正。

A小姐不得不劝止自己,此事已经终结——B先生的预约少下去,最后停止了。心理科医生的自制力总是比常人要强健,她偶尔午夜梦回,经常食欲不进,但渐渐地平心静气, 直到有天接到B先生的电话:“我要结婚了!你是大恩人,一定要赏脸来哪!“

她屏住一口气思忖,这样正好为理想做最后的正式破灭,就佯笑着答应了。婚礼日期前一晚,她拉开衣柜,发觉除去近期买的黑色装束,大部分服装款式都早已过时。另外,以前尤其钟意的白衫子现在套进去竟然松垮得很。

所以,结果她穿着那曾被寄予厚望的黑礼服前往。迎宾的B先生神情显得快活非常,A小姐礼貌热情地向他贺喜,一切都在控制下。现场来客里有不少相熟的朋友,她左顾右盼谈笑风生,甚至为能迅速地从那不为人知的悲情中恢复感到骄傲。

挤在首席吃了一阵子,到新郎致词时,A小姐注视着他旁边穿着一身庞大白纱,略显富态,并且不住在揩汗的女人,觉得听见了血液流过身体各处的嘶嘶声,震耳欲聋。

“认识我的人都说我老是黑黑黑,不过,我顶喜欢看女人穿白衣服呢。女人嘛,又不是男人了,白白胖胖才可爱啦……“

新娘嗔着向他打去,他笑,台下人群里响起波浪般轻浮的起哄。A小姐搓着左腕上的黑珍珠手链,嘴唇稍微动了一动。她想不去看着他,但是怎么也不能不看。

她终究仍转过头来,落筷起身离席,在酒店走廊里不知不觉地踱步,遇着一张软椅子坐下,蓦然发现从窗格外投在她黑礼服肩上的一块月光,居然是深深的白色。她触了电似的,挪一挪肩,光与色还在那里。A小姐怔怔地,才晓得这是无所逃遁的。她简直就要睁不开眼睛了。

任宁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 起稿于加州帕斯柯达罗小镇

二零一三年元月 完稿于加州旧金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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