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是少年

人总是在被时间这双巨手推着走,一步也不能停。小时候总幻想自己是一条鱼,这个世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蓝色大海。我像个幽灵般在每一条街道、小巷、天桥游荡,想要说些什么,一张嘴却变成了一串透明的泡泡,飘在空中就变成了孤独。

在那个吊儿郎当十来岁的年纪,我庆幸的是认识了一帮孤独却又不厌世的小伙伴,他们会带我去11层楼的天台吹着最狂的风,看着最亮的星,喝着最烈的酒,吹着最不可思议的牛逼。

11点半的月光照亮了他们微醺而又发红的脸庞,此刻的他们骨子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渴望,血液里的野性一触即发,谁也不肯对这操蛋的生活屈服。我站在天台的边缘,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冷冷地包裹了我的躯体。没来由的一阵心悸,梦里梦外哪个是最真实的我。

一双苍白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将我平稳的姿态变成摇摇欲坠,从下往上看,一个小丑在不停的摇摆。我惊恐向后抓去,嘻嘻哈哈的声音在我身边散开。还好他们还在,那个笑的最大声就是阿科了。

每次捉弄我后,他总是发出胜利者般的嘲笑。但我从来没有生气过,相反我很崇拜他。在我印象中,他活的很潇洒,高兴了,会抱着我大呼小叫。不顺心了,点一根兰州骂两句娘。这就是他,他是自己的神。这种放荡不羁的样子曾让乖乖虎般的我无比的折服。

大概是学美术的缘故吧,他的那种凌厉的锋芒又盛增一尺。他开始留起了长发,行为越来越乖张,嘴里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抽象主义。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带着墨镜一副酷酷的表情,骑着花了他半年积蓄买的哈雷冲到我身旁,一把把我拉上车:“走,小波,带你兜兜风。”那发动机轰鸣的声音,一条街的猫猫狗狗都惊得四处逃散。我们在路人们惊异的眼光里昂着头放声狂笑,飞过无数的竖着警示牌的十字路口。

傍晚的路灯下,我们的影子被拉长得看不见边缘。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兰州递给他一根,“小波,什么时候开始偷偷的抽烟了,就你妈那暴脾气,不得抽死你呀。”他惊异的看了我一眼还是接过来熟练地点上。

“你又不是我妈,你管我。”我白了他一眼,

“是不是又被老师赶出来了。”

“唉,没意思,那老师脑子有问题,无法沟通。”他无奈地耸耸了肩,张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灰色烟圈。

“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只图自己爽,高考火葬场。你怎么上大学。”

那副不屑的神情又浮现在他的脸上:“小波,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还有很多比大学更有意思的事情,我想去看看。”

我刚想反驳却被他挥挥手阻止,他站在马路的中央,像一个登上王座的英雄,瘦削的脸颊消隐于沉沉的夜幕。“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束缚,我想成为一只自由的鸟,飞越所有的人潮,漂泊不定才是我的归宿。”

他转过头对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有些闪了我的眼睛。

那天分别后,我们都正式踏入了高三的大门,学业繁重的压力使我安安静静的坐在教室刷题、背单词。而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迟到、早退,骑着哈雷穿梭于大街小巷。我和他的交集也止步于擦肩而过时那相顾一笑。我知道,他还是他,不肯低头,热爱一切。只不过,我们两个人背向而行,但回回头,挥挥手,他还是能看到的。一切似乎在按着既定的轨迹滑行。

一天的早晨,我依旧慢悠悠的吃着早餐,同桌突然靠过来:“哎,小波,知道吗,你那个朋友阿科家里出事了。”

我一愣:“怎么回事。”“不晓得,好像是他的爸爸公司倒闭跑了,又忽然冒出一大顿讨债的人堵在他家门口说要还钱。”

同桌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心里想的全是那个桀骜不驯的男孩,下了课我就冲向他的班级,他的同桌告诉我阿科已经一个星期没来了,我依然不死心,放学后,我循着旧时的记忆来到他家的楼下,循着大理石阶梯爬到了门口,按下门铃,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到近的徐徐响起。门拉开一条窄窄的缝隙,阿科妈妈那憔悴的面容出现在门后,看到是我后仿佛松了一口气,他妈妈说他早已出去并邀请我来家里坐坐。

我连忙谢绝,像个逃兵一样急匆匆离开了他家,那里有种腐烂的气味让我觉得浑身针扎般。我也许明白为什么阿科看着我的眼神里带着羡慕而又鄙夷。

我像个无头苍蝇般在街头乱转,又像是神的指引般走到了初中的那个早已废弃的大操场,年少时这里曾是我和阿科的秘密花园,我站在主席台上向下看去,阿科背坐在塑胶跑道上呆呆的望着天空,背影里透露出与他这年纪不相符的深沉与寂寥。

“喂,阿科。”我挥舞着双臂向他示意,他转过头来看见我,眼里波澜不惊的深潭微微泛起笑意:“哎,傻逼。过来呀!”我翻身跳下主席台,跑到他的身边一屁股坐下。靠近时才发现他的身形又清瘦了不少。

“阿科,这么晚了,回家吧,阿姨都快急死了。”他摇了摇头,“小波,你说我还有家吗?我一直在奔跑,可笑的是一直没跑出自己。”

我像个大人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哄人的技术还真是烂呢。”

“我又没哄过男人。”

他噗嗤一笑:“让你这么一说,还委屈你了。”

我嘴角抽了抽表示回应,接着陷入了一阵沉默。一派月华倾泻在操场上,明闪闪,亮堂堂。相比白天的耀眼夺目添了几分妩媚。

“小波,你还记得我们在那个老槐树下埋的梦想成真盒吗?”

“记得,那时候你脸上不屑一顾的神情我也记着呢。”

“你的梦想是什么?”阿科灼灼的目光想看穿我整个内心。

“不告诉你,不是说好不告诉对方,直到梦想成真的那天再说吗?”

“我现在就想看,不如现在我们把它挖出来吧。”

虽然我不情愿,但还是抵不住他的死缠烂打点头答应了。

那棵槐树也像青春期的我们一样,不顾一切地向上生长,站在树下,密密麻麻的树叶把沉沉的夜空遮蔽成一个绿色的海洋,我和他就像两只土拨鼠一样疯狂的向下挖掘着自己的秘密。良久,一只铁盒子被速度更胜一筹的阿科挖了出来。

盒面用大红油漆喷成的“梦想成真”早已褪色。阿科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取出两张对齐折叠的泛黄纸张,一张写着他的名字,一张写着我的名字。

“哇哦,原来小波是想当一名作家,看不出来嘛,也是,你这么闷骚,作家都是闷骚的。”

我懒得理他,把他的纸条展了开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串歪歪扭扭的铅字:“我想周游世界,把世上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谷都看一遍。”

“你的梦想够伟大的,还想周游世界,你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吧。”我的话里讽刺之意就像刺一样显而易见。

阿科像个被戳破小秘密的小孩一样,恼羞地夺过纸条,愣了一会,将纸条撕得粉碎,然后大笑起来,眼泪都快要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我真担心他是不是疯了。

“对呀,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在那里,我第一次看见了望不到顶的高楼,比咱学校四个楼叠起来还要高,真的,你别笑。我第一次坐着地铁,在复杂交叉的隧道里像个老鼠一样四处穿梭。我在牢笼般的车厢看着周围摇摆不定的人潮,一种害怕而又兴奋的刺激感充盈着我的全身,这感觉就像我们小时候半夜翻墙出去通宵还爽。从那时候起,我就像瘾君子般迷上这种感觉,而我爸非要让我留在这个小小的县城,让我继承他那所谓生财之道的厂子,你说,这样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他垂下眼低声说着,声音逐渐高了起来,最后一句甚至是吼了出来。此时的他彻底将放荡不羁的外壳一把撕了开来,露出他那倔强的双眼。

“一切从头再来。”我这样坚定的回答他,“你知道吗,我从小的时候就很崇拜你,因为你活的比我自在多了,你不用偷偷摸摸的抽烟,不开心的时候就骂,高兴的时候就唱歌,曾经我特别羡慕你的这种生态度,但是我不能这样做,我身上背负的太多,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每个人都背着十字架走在朝圣的路途,十字架刻着我们每个在乎的人的名字,当你跌倒的时候,就回头看看那一个一个鲜活的名字。它们跳动着,期待着。”

我也像个疯子般胡乱八糟的说了许多,我又担心他是否听得懂。

“小波,其实我的十字架上也写着你的名字呢。”

我一抬头,他那雪白的牙齿又闪了我的眼睛。

那晚过后,阿科仿佛变了个人,他剪去了长发,卖掉了视为珍宝的哈雷,开始乖乖学着课本上的之乎者也。每次从校园广播的进步之星听到他的名字,我都往他的班级扫一眼,背影还是那么清瘦,又多了点韧劲。

那年高考,阿科破天荒的成了第一个我们县城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而我只是考了普通的二本。那红艳艳的喜榜上,阿科拿着录取通知书笑盈盈的站在校长旁边,我走过去,一眼还是看到了他心中那熊熊的火焰,阿科还是那个阿科,他一直没有变过。

上了大学以后,我和阿科的联系也逐渐少了起来,但他的每一条朋友圈我都不忘点上一个赞,这是潮流,也是通病。

一天阿科突然给我发了一张照片,他站在一个白色的教堂里,虔诚地低下头对着十字架受难的耶稣祷告,眉眼间皆是温柔的慈悲。

下面写了一句话:“我们都是神的孩子。”

我笑了起来,评论一句:“此乃神人也!”

他的回复很简短,只有两个字:“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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