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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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伏蒙到太枣,有四五里路,是我们上学时必经的路途,路是田间的土路,正好能通行一辆牛拉车的宽度,依着地头田边曲曲绕绕,平展展倒是没有高低起伏,只雨天留下的辙痕,没有被碾平,不小心就绊脚一下,土路最大的特征就是,天晴时一路走来,扑扑风尘会染上裤角和鞋面,阴雨时泥巴粘上鞋底,不小心会脚下打滑,为了平衡,脚腿都须格外用力,所以容易疲困。伏蒙的人称太枣村为高头,太枣的人称伏蒙村为下头,可见这路是个坡,只是不易被感觉到罢了。

每逢周五或周日下午,我们都会准时出现在这条路上,周日出发时,每人肩上搭了两个鼓囊囊的布袋,有些份量,加之并不情愿急着到校,所以就走得很懒散。胸前和背后各自悬挂的布袋,一个里面装着新蒸的馒头,另一个里装了晒好的干馍片,数量都是经过周密计算好的,在学校的前两天必须先消灭掉馒头,以防霉变,后边的时间就啃干馍片充饥了。等到周五下午回家时,布袋空空,人也如释重负,走起路来有归心似箭的迅捷,也可以放开手脚追逐嬉闹一番,个个脸上便热气缭绕,泛起红堂堂的亮色。

行路时都会有寂寞,于是就张望四处的风景,天空,白的清浅,微有些蓝韵,日头在高处瘦而木冷,刚才还在远处低矮的树影,近前来就觉得姿容婉约,风吹时动一动,叶子响了,像硕健的村妇笑得打颤。或者低头辨识路边的野草,车前草五六片叶面展开,向四周紧贴住地皮,中间举出几根细长的蕊铃,摇一摇却没有声音;毛眼草被踩压过,歪七竖八,只把绒绒的毛头探出来,似为了要掸净风中的尘埃;还有一种蒺藜,极耐旱,蔓拉得很长,结满周身尖刺的果儿,秋后叶子枯败,刺核儿变硬,轻易能刺穿车子的橡胶轮胎,更遑论拣拾东西时,冷不防就刺破了手指,一嗗嘟鲜红的血泡就快速长了出来。

路边上有大队林场,残破的土墙围着,早承包给了私人,有国光苹果,个儿小,三月初开白花,八月后就熟了,啃一口也没有小时侯香甜;还有栗子,树都老了,麦收后有黑红的栗子稀疏挂着,有些诱惑,老人们都说,栗子树下埋死人,并不知啥意思,也不敢多吃。林场西不远有沟,很多年雨水流向沟里,冲刷后留下三个孤立的土墩,所以叫三个墩,这里两村交界,土地瘠薄难种,所以人迹罕至,村里的人都说这是狼窝,那些年有人就踫见狼在路边蹲坐作揖,瘦得皮包骨头,还有壮汉和狼搏斗过,身上至今还留着伤疤,麦子金黄时,仗着人多把狼撵得到处乱蹿,终钻入沟里不见,尤其月圆夜时,狼嗥像娃哭,一声一声,听得很是清晰;村里的牲畜不断丢失,后来公社组织了打狼队,民兵扛枪围追了一冬,大家争相去看,死狼像狗一样,淌着血,毛发支愣愣竖着,牙呲得尖长。三个墩狼没了好多年,传说犹闻,胆小的必须结伴才敢经过,否则要绕其它远路,多走几里。

两个村子的田地接畔,农人忙着耕作,小憩时相互招呼一声,都勒住了耕牛,把鞭子插在土里,乐呵呵聚拢一起,掏出塑料袋的烟包和纸,礼让对方卷上一根,等到各自熟练卷好的烟卷,都噙在嘴上,划一根火柴依次点上,烟卷上的火星一亮,烟雾就从鼻孔里喷出,又冉冉升起,扑拂过布满尘灰的面庞,就逐渐淡到消失,浑身的疲乏好象也随之消失,然后就打听在对方村里,自己亲戚或者熟人的消息,于是说者用心,听者在意,专注了一个话题,信任和友谊便慢慢建立,后来再遇见时,已觉感情深厚。农人的时光播种在季节里,架一挂车,赶一头牛,日子缓缓前行,锄柄弯折了,镰刃豁口了,岁月慢慢衰老,一生羡慕“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却又甘于当下生活,安贫乐道。

靠近太枣村时,一块洼地长满泡桐,树干挺直,叶子阔繁,挡住了村庄的模样,此刻鸡叫声,长短起伏,疏落有致,穿过树叶遮蔽,悠冉地荡漾而来,淹过旅途寂寞的胸怀,生活气息扑面而至,刚刚被空旷郊野浸染过的心情,瞬间就泛起了暖意。路弯过树林,伸进村庄,院落一个换着一个,黄土夯的围墙,房子借了墙体,露出黑瓦的屋檐,许多院子出口,都是在墙上掏一个洞,拦上木栅,门前放两块石,不论材质和样式,主人把门口的坡地,打扫得干干净净。老人们循着院外南墙根的太阳,聚集一起,像终点站不急着回家的人群,或蹲着或坐着,有人正显摆着一生阅历,声调溢出走州过县的荣光;有人讲述最新的婚丧灾害事,品评完事中人德行,在意听者应和的态度;有人给先逝者一生下了结论,被问起自己一生,唉一声便无语了。

不觉走尽村边巷道,杂草开始茂密,几只鸡在草间刨食,谁家的猪崽来凑热闹,黑乎乎从路这边蹿去那边,惹得鸡群咯咯散开,不见了影踪,正要寻觅,眼前却豁然空阔,太枣沟便如约而来,薄雾轻淡而绿树莽苍,风都从沟底吹来,拂过面庞,撩动眉发,刚刚奔波的燥热瞬间降温,惬意便油然而生。这时侯,会有外村早到的同学,等在沟口,辨清来人,远远地打着招呼,欣喜的样子若久别重逢。约齐了几人,相跟着开始下沟,蛇一样的小路,脚面宽窄,依着崖土的坡势,弯弯扭扭地钻向沟底,踩在上边,须放松身体,小腿肚子用力,重心放在脚跟,敲击出一路“哒哒"的声音,听步点急促时已知坡陡,步点轻慢时就是坡缓了,至于音量大小,正好就是距离远近。

地理书上讲,黄土是万年落尘堆积,却有直立不塌的秉性,沟壑是暴雨河流冲刷形成,藏风纳水,自成另一世界。那崖,陡峭时壁立千仞,如斧劈刀削,炝黄颜色,尤显焦燥干烈,绵土层、胶泥层和沙层清晰叠垒,讲述着地质变迁的苍凉故事;那坡,舒缓时曲线柔软,有如流的动态,农人耕种时,可随坡逐弯地人力作业,也可修出层层梯田,使用耕牛机械,勤恳地转动着春种秋收的轮回。黄土塬上的沟壑大约按照水的流向,由西向东延展,沟南为阳,沟北为阴,阴阳交融容易产生幽静,行人在其间渺小如兔,可停可跳,且徐且疾,有飞奔而下的畅快,有攀爬而上的艰难。那花朵样妖娇的女生,在陡坡处蹲坐下,却舍不得新换的裤子,怜兮兮犹豫几番,还得用屁股一点一点挪移;那青葱样挺拔的男生,正欲回头嘲笑时,被雨后的泥泞摔出一个跟头,幸好装馍的布袋口扎紧了,骨碌碌先滚下去了;此时女生也不再委屈,男生爬起去追布袋,惹出来一片笑声,给沟谷的幽静,添上一阵明快的色彩来。

在荒芜和贫瘠之中,酸枣树丑陋而低矮,或密布于小径两侧,或斜伸出垄边硷畔,或倒悬在断崖绝壁,它开放过卑怯怯的春花,泛起过水盈盈的夏绿,也缀满过红彤彤的秋果,总是用浑身尖刺,守护着自己的寂寞,拒绝所有的亲近,我们是从一颗小而浑圆的果实里,品尝出它既酸又甜的内心世界。洋槐高过酸枣,尽量选一些地势缓和的位置,每一株都很独立,主杆布满缺水的憔悴,枝桠也缩着不肯伸展,叶子稀疏,任凭阳光流泻而下,轻风穿隙而过,最是槐花盛开时,大肚的蜜蜂盘旋降临,花翅的蝴蝶摇摇欲落,伸着长腿的蜻蜓,远远地滑翔而来,还有几只灰雀,借着路过的理由,盘桓了很久,它们上下飞蹿,撞落了几片花瓣;花喜鹊在窝里看不惯,披上黑白相间的外衣,跳出来站在枝头,“恰恰恰”发着抗议,红喙就在光影里分外明显。

太枣河就藏在沟底的树荫下,悄悄的听不到水声,近前来才看见水面轻薄,河底的卵石清晰展现,大大小小,或圆或扁,不同颜色,无棱无角地光润,给一群浮游而过的蝌蚪,作了最美的背景。艾蒿守住一个水湾,密密匝匝连成一片,把一股香味放逐得到处都是;水茅不甘示弱,显摆着细长的腰身,手拉手在岸边站成一排,顶着长长的白缨摇头晃脑。柔水使人怜惜,有女生蹲在河心的石上,照一照脸面,理一理头发,然后把手放入水中,任由水波吻舔,腮靥上的酒窝不觉间又圆又深。有男生躲起来,在女生身前的水里,偷偷仍一块石,水花便激烈飞起,几滴踫在前胸,几滴落入脖颈,发丝和眉梢上,布了一层明晃晃的细密水珠,于是酒窝消失,河心石上,她回眸瞋怒,却只看见绿树青天,而她青春的身躯,正美丽妖娆。

小路和大路在河中汇合,车辆涉水,人要踩着一串石块过河,渡河后就剩了一条大路,从河畔北上的大路,被两处峭壁夹持着,纷乱的枸树间杂着酸枣树,把此处装扮得阴气森森,幸好有几树野藤从崖顶垂下,摇摇晃晃开满紫色的花,撒下淡淡的香气。如果在冬日,沟北的人会驮了红薯和粉条,到沟南去换粮棉,沟南的人会拉几桶油,到沟北去换玉米和谷物,他们时常在河边踫面,休息唠嗑一阵,招呼着分别回家,负重爬坡,很艰难,所以就有人赶了骡马,专事收费拉坡,这时侯沟里就回荡着鞭子的脆响,洪亮的吆喝。黄昏此时悄悄来临,先是大片大片,把河边的树木染黑,接着那黑色疯涨,溢过路面,淹过脚步,把人影浸得模糊,却让人声更加清晰,头顶的天空,最后也被一层一层拉上薄纱,由明亮变成阴郁,恍如希望被越推越远,留下夜的微光,才不致殒灭。

一路走过,途经了风霜雨雪,太枣沟终被遗弃在身后,鞋底沙沙响动,前途越走越短,学校在前边开始灯火明亮,而一影佛塔,站成了终点的路标,害怕我们迷失,用一串串清悦的零声导航,直至停泊进安静的港湾,然后暂且用一场美梦,来消解去奔波的疲惫,到明天早上,还去听一堂课,还朗读一本书,还爱你仿制的黄军装,还羡慕你新买的球鞋,还问你借半块橡皮....直至多年以后,我们还怀念,用一条一条馒头铺成的路,用一块一块馍片填平的太枣沟,人生路远,而青春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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