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中人

图片发自简书App



若蓝天是一片海,将蓝色一点一点吞噬的浓云就是海浪,它翻滚着,嘶吼着,要溺死在它之下的所有人。

老黑将冰棍从袋子中取出,又往袋子里吹满气,捏紧袋口,然后猛地一拍。

“啪。”

冰棍袋子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呐喊。

我叼着雪糕,口齿不清地说道:“一把年纪了,怎么还玩这个?”

老黑嘿嘿一笑,将冰棍塞进嘴里,然后把命运多舛的袋子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

高二暑假是个特殊的时间段,今天是这个时间段的最后一天。

八月未央。

老黑是我的同学兼邻居。

十年前,父母带着我从乡下搬进城里的一所老公寓楼。老黑家在我家对门。

老黑很黑,一看就是常年在太阳底下跑的孩子,皮肤晒成深棕色,一笑起来,衬得一口牙白森森的。他的外貌特征像极了我最近在看的抗日剧里的一个叫老黑的土匪。于是,我就这么叫他。

然后他和我打了一架。

半个小时后,我们和好,成了铁兄弟,老黑这个外号也是板上钉钉了。

老黑绝对是我见过最野的人,就像草原上的狮子,冰原上的雪狼,受不得一点束缚。在夏天,只要不在学校,他绝对要打赤膊。只要不走太远,他绝对不穿鞋。成为少先队员的那一天,他被迫戴了两个多小时的红领巾。放学后,他一脸痛苦地对我说:“我要窒息了!”直到学校允许用佩戴队徽代替红领巾,他才舒坦一些。

据我观察,他似乎对“自由”有一些病态的执着。

不好意思,扯远了。

老黑的快活日子终结于高三开学的第一天。

老黑一直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他一下课就溜出教室奔向球场,篮球是他的妻,电子游戏是他的妾,漫画是他亲爱的小情人。他没有啃过一天书,成绩却稳稳地占据前三名。

“你这种人怎么还能活在这世界上!”我恨恨道。然而,那点恨意又被他甩过来的一张游戏卡打散了。

他是各科老师的掌中宝,在高三这个关键时刻自然少不了特别关爱。

老公寓楼的隔音效果不怎么样,我在家里抱着半只西瓜啃,可以清楚地听见对门传来的说话声。

“以铭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的成绩向来很好,考个大学不成问题,若是努力一把,2+8高校也是有希望的。

“但是……毕竟高三是个特殊的时期,是他十几年学习的大转折……

“他呢,比较爱玩,成绩还能保持这么好,如果把玩心收起来,是不是能有新的突破?

“孩子的未来离不开家长的指引,希望你们能对以铭做好督促工作。”

班主任平缓的声音中夹杂着老黑爸妈“是,是”“您说得对”的附和声。随着铁门一声咔哒,楼道里响起了班主任离开的脚步声。

我放下西瓜,在胸口默默为老黑画了个十字。

我说过了,老公寓楼的隔音效果不怎么样。

老黑啪嗒啪嗒地跑上楼,咔哒打开锁,然后是一阵哗啦哗啦的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老黑的说话声:“妈!我游戏机呢?”

老黑的妈说道:“送给你表弟了,你多大了还玩这个。”

“我的漫画呢?”

“卖给收废品的了。对了,你的球也要收起来。”

“妈!”

“别不高兴,妈这是为了你好。你们魏老师可说了,接下来的一年非常关键,我平时就是让你太放松了,从今天起,你不能再玩下去了,要把重心放在学习上!”

然后老黑一声绝望的哀嚎,我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老黑愁苦的黑脸。

“西瓜,让我休息一会儿。”说罢,老黑就挤了进来,奔向我的书柜。那上面有他想要的一切,以及几本借给我的书。

老黑很娴熟地从书柜的缝隙摸出一个游戏机,然后将自己的怨气通通释放在按键上。

我递过去一瓶汽水,咬着吸管说道:“刚才老魏来你家了,以后有你受的。”

然后老黑把身上的T恤扯掉。

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第二天,老黑家装上了这栋老公寓楼最先进的东西——防盗门,高档的防盗门,锁上了从门里面也打不开的那种。

他们要锁住老黑,于是不惜花几万块钱,给他造了这么个套子。

那一天晚上,整栋楼都是老黑家的声响。

锅碗瓢盆,乒乒乓乓,老黑爸的斥骂声,老黑的反驳声,老黑妈痛心疾首的诉说。不断有人走到他们家那黑洞洞的防盗门前,张阿姨,王大妈,胡奶奶,终于有人要敲门时,声音却又戛然而止。

于是一切恢复平静。

彻底的平静。

周日的球场上再也没有了老黑深棕色的身影。

高三的学生在周六是要补课的,老黑一直是我的同桌,初三补课他就没来过,如今他居然乖乖地坐在教室里,这可以说是开学之后最大的奇观。

老黑的笑容似乎是少了些,再也不露出一口森森的大白牙了。难怪,一放学就被押回去杵在书桌前,与以往的挚爱天人两隔,他怎么笑得出来。

我小声地对他说:“喂,反正放学要回去,不如去打一场再走?”

老黑摇摇头,说道:“不了,我妈让我准时回去。”

“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我妈她……有心脏病。”

我了然,老黑妈又拿自己的病吓唬他了,大抵又是捂着心脏说“你这是要气死我”之类的吧。

然后上课铃响,老魏走进来,开始讲课。

整个早上我都在关注老黑。他很不好,黑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然后潮红再加深,成了猪肝色,他的身体轻微地颤抖,冷汗顺着额头蜿蜒而下。

像个快要窒息而死的人。

老黑的爸妈为了儿子真是煞费苦心,他们给他请了家教,买了习题册,每天每个小时每分钟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

我的房间和老黑的房间只隔了一米,有时候,我起来上厕所都可以看见隔壁窗口透过来的灯光。我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夜光钟,凌晨一点。

这个时候,我忽然没有那么嫉妒他了。

秉烛夜游的下场谁都知道,那就是犯困。

老黑开始在课堂上打瞌睡。

任课老师见他成绩好,也没有处罚他。于是他从早睡到放学,补足了睡眠,却把课堂内容丢了。

慢慢地,他架起了眼镜,皮肤也没有以前那么黑了。

终于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

他问我:“这道题怎么做?”

也许我忘了说,我的成绩常年占据倒数十名。

我如遭雷击,正眼正经正色正视他——他似乎不是以前那个老黑了。

老黑的排名开始不动声色地下滑,三名,七名,十五名,二十名。

老黑的脸越来越白。

老黑灯亮得越来越晚。

老黑的妈越来越唠叨。

高三是个很重要的时期,平时不读书的我终于开了窍,错题集和课堂笔记一本一本地啃,第一次模拟考中,我的名次上升到中等位置,本一是有希望了。

老魏捧着一叠成绩排名表走进教室让同学发下去。

白花花的单子或印着死亡通知,或印着通行许可,教室里渐渐响起了或喜或悲的窃窃声。

老魏的神色看不出阴晴,用那不急不缓的声音说道:“一模考试已结束,有些同学在过去的几个月时间中取得了进步,比如易西同学,这是值得鼓励的。有些同学则是……”这时,下课铃响,老魏顿了一下,说道:“莫以铭,来办公室一趟。”

易西和莫以铭分别是我和老黑的大名。

老黑的脸像是罩上了一层黑雾,模糊得可怕。我扫了一遍成绩单,看见他的名字后显示的班排名是50。

晚自习结束回家,我有点忐忑地等待对门传来的声音。

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

老黑的父母没有责骂他,而是选择用沉默来消化自己的不满。老黑一家就像是个高压锅,出点差池就会炸开。

入睡前,高压锅终于炸了。老黑家传来了争吵声。

老黑的妈歇斯底里地喊叫道:“那你走啊!走了就别回来!”

“我就知道你会怎这么说!”老黑爸说道,“你早就想把我弄走了是吧?”

“你什么意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们单位那个姓张的狐狸精干了什么!”

“你、你血口喷人!”

“你自己干的事你心里清楚!”

“要不是为了儿子,我早跟你离了!”

“离就离,莫万山,我跟你没完!”

是什么原因导致这场争吵不重要,吵得内容和结果也不重要,老黑的父母一旦找到途径发泄就整个人都陷进去。也许隔天他们会和好如初,但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房间里的老黑是什么脸色。

第二天是星期六,老黑终于缺席补课。

刚回家的我正要掏出钥匙开门,忽然听见身后的老黑家的防盗门传来敲击声。

咚,咚。沉闷的声音。

我走过去要看个究竟。

忽然,防盗门后传来了老黑的声音:“西瓜。”

我吓了一跳,才想起他可以从门上的猫眼看到来人。

“老黑,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啊?”我问。

他的声音和敲门声一样闷:“西瓜,你陪我说说话吧。”

“行啊。”

“……”

他没有说话。

“老黑?”

“……”

门后面依旧毫无声息。

我忽然有了一种错觉:黑漆漆的,棺材盖般的门,把老黑闷死在里面了。

黑板上的倒计时一天一天在减少,距离高考越来越近。

此时老黑的成绩已经滑到最底端。

二模成绩排名出来,我不安地看了看老黑,才发现他的皮肤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白,诡异的苍白,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的尸体。

老黑低头盯着成绩单,眼神像个空洞。

我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发现他的身体毫无温度。

二模过后的时间更加紧张,不少人为了节省时间选择住校,一时间宿舍床位供不应求,老黑爸也找关系把他塞了进去。

宿舍挤得满满当当,像个像满沙丁鱼的罐头,老黑在那种地方呆的下去也是奇迹。毕竟,高考前的时期,一切皆有可能。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

高三楼后面有个池塘,有一段时间栏杆坏了没有修。

隔壁班的学习委员不要命地读书,在教室里总是留到最后一个走,连走路也在低头看练习册。昏黄的路灯中,他的眼中除了习题没有其他——比如,路。

这位同学偏偏走向了那个池塘,偏偏撞上了坏了的栏杆。他掉进池子里,还没的发出求救,就被无边夜色吞噬。

他将他的一生终结在这里。

距离高考还有两天。

泡肿了的学习委员被捞出来后,校方为避免意外再次发生,决定把池子填了。

下课时,我总是看见老黑站在窗边向下望着刚到上水泥的池塘,嘴角浮起细微的弧度。

老黑的爸妈没有离婚。

他们连做梦梦的都是考上清华的老黑,哪里还有那个闲工夫谈离婚。

老黑爸年轻时不好好读书,没考上大学,老黑的妈由于重男轻女被迫辍学。低学历让他们在这个社会上受够了歧视,于是,他们对大学的渴求全压在老黑身上。

他们被这个社会对学历的要求砍掉了一截脊梁骨,老黑一考上清华,那截脊梁骨就能长回来。他们可以炫耀:“看,我儿子上了清华!”仿佛考上的是他们自己。

我想对老黑说,歇一会吧,清华让你儿子来考。

然而,老黑不会有儿子了。

老黑死了。

死在高考前一天晚上。

半夜的时候,他偷偷打开窗,顺着排水管爬出去,躲过保安,溜进了高三教学楼的顶楼,然后纵身一跃——

“噗。”

一声闷响。

他降落的位置原本是个池子,偏偏这时候被用水泥填上了。尽管如此,老黑依旧不该送命,因为水泥倒上去没多久,还没干透,软趴趴的。

但他是头朝下的。

他不是死于多处骨折,不是是死于失血过多,死因是,窒息。

水泥填满了他的口腔,鼻腔,胸腔。像一个套子般,紧紧包裹着他。

老黑的死最直接的受害者应该是门岗老头。天蒙蒙亮的时候,睡眼惺忪的老头踩着拖鞋去找厕所,他拐过高三楼,就看见直挺挺的朝天的两条人腿。

老头一下子就给吓倒了。

这一倒下就再也没有起来过。

校领导和目击的几位老师花半个小时开了个简短的会议,讨论了一下老黑尸体的处理方法。

一夜过去,水泥已经硬如磐石,要把尸体挖出来会搞出不小的动静。如果报警的话,也会影响考生考试,这对在本校考试的三千学子是极为不公平的,然而他们考的是全国卷,这一闹可能会导致全国好几个省份考期延误——仅仅是因为本校的一个学生!

在反复看了几遍监控录像后,领导确定老黑是自杀,然后决定委屈一下他,让他的死亡过两天再公之于众。

于是,一个小时后,校门打开,考生涌进,没人知道为什么高三楼底下会堆着几个纸箱,也没人会去在意那堆纸箱遮住了什么。

夏日的高温是腐坏的理想条件。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铃响起,考生陆续出场,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些未来的社会栋梁一个个走光,于是老黑的双腿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然而,此时他的肉体已经成了蛆虫的乐园,皮肤表面布满了白花花的虫子,其密度像极了涌入考场的考生,钻上钻下,玩得不亦乐乎。

迟来的警察破开混凝土,挖出老黑。

老黑的父母哭喊着要扑上前去用拥抱他们逝去的儿子,但看到儿子身上欢乐的蛆虫后,又生生止步了。

校领导板着脸跟他们细细说明了老黑在高考考场自杀会带来多大的恶劣影响,终于摧毁了老黑父母索赔的最后一个理由。

我就站在人群外,看着老黑的妈趴在丈夫的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黑的爸也红了眼眶,一边叹气,一片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以示抚慰,然后在记者的闪光灯和话筒的双重夹击下迅速离开。

可怜的老黑,人生的最后一年都在套子下喘息,就连死也死在一个套子里。

也许,他能打破的套子,只有去年八月的那个冰棍袋。

我看着爬满阴云的天空,忽然觉得那像是一个大套子,套住了无数个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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