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依然很喜欢你，所以不敢告诉你。所以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这样在有生之年，我还可以看到你。

——张嘉佳

01

病床上，他整个人形销骨立，骨瘦如柴。她扶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上，整理好被子，以免冷风灌进去，然后将刚刚煮好的鸡蛋汤，端起来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喝。

从医院刚出院的时候，他的身体看起来和健康人其实没两样，能走动，也能帮收割庄稼，打扫前门后院，照样每天去街上买菜。出院前医生对儿子说这病治不好，年纪也太大，动手术风险极高，建议回家后不要戒口，喜欢吃什么吃什么，家里环境和空气也比医院好，这样可以延长病人一些生命。

一家人都隐瞒着他的病情，生怕他知道发生想不开的事情，因为他性格实在太刚硬。但是村子太大了，闲聊的人也多，每家发生什么事情，不到半天就会传遍。他的病情成为大家日常扎堆悄悄的谈资，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实情。于是，他悲观，他恐惧，他不吃不喝，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好端端的身体就会得病呢？而且是这种不治之症？！

有一天下午，他从下房找到一把刀藏在腋下，被她及时发现抢了下来。他哭，她也哭。

“我知道自己的病情，根本治不好，你们干嘛还瞒着我？”他嚎啕大哭，声音颤抖，“我不如趁现在还可以动弹，早点走掉还好，以免将来动弹不得，自己想死都无法痛快地死掉！”

她也哭着说：“你不能死，你不会死的，你死了怎么办？孩子们都在外面工作，我一个孤寡婆子，空落落的房子，从早到晚安安静静的，谁给我做伴？”

“你得好好活着！”她说。

孩子们都陆续请假回来探望他，劝解开导他，使他日益严重的思想包袱总算解开一点，不至于想不开。只是，从此后他吃什么都没有胃口，有时候干脆整天不吃不喝，有几次在床头上冥思苦想，暗自擦泪，于是，对病情的极大恐惧感使他身体迅速瘦下来了，终于再也无法起床了。

他的自尊心很强，以前经常去村里转悠的他，患病后哪怕家人说让他坐轮椅每天推着在村里循环路上走几圈，他也不干。以前那么强健的人，现在这个样子，他怕人嘲笑，他说，“免得让他们去说，丢不起那个脸！”

他病了之后，她每天给她喂蛋汤和稀饭，给他擦身子，倒尿盆，如果有太阳的日子，也搀扶着他坐在门口晒晒太阳，总是这样悉心照料着他，她只想能照料多久就照料多久，反正两个人在家里比一个人好，如果他走了，她真的很孤单。

02

余桂贤出生在孝感一个农村家里，是个苦命之人，兄妹四个。她善良勤快，很懂事，看到母亲为了家里每天从早到晚忙进忙出，光是一大家子人的衣服就要洗半天，何况家里还养了一头大母猪，生仔的时候，就别提母亲多忙了。

刚刚跨进小学学堂的她，对母亲说，自己不想上学了。

“为什么不上学？”母亲问，一边停下手里忙着的活。

她回答：“家里的事情太多了，你整天累得要死，我想回家帮你做家务。”

“好好读书，不要瞎想！”母亲严厉地说，继续做着事。

但是，上完一年级上学期，她终究没有去学校报名，还是忍泪坚决辍学了。母亲没办法，也许是家里实在够忙，确实需要一个帮手，她叹口气还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余桂贤每天早上很早起床，先去河里打完猪草挑回家，比猪栏还矮的她，垫着板凳喂好猪，再帮母亲洗衣裳，在池塘里用木桶提回做饭的饮用水，直到水缸装满，每天有忙不完的活。

五十年代末，久旱无雨，导致一场全国性的三年大饥荒。“是你救了一家人的命！”余桂贤母亲活着的时候经常这样对她说。

那三年，生产队里颗粒无收，望着父亲和哥哥以及几个弟弟，饿昏在床上，她心急如燎。她也饿得火冒金星浑身无力，瘦小的身材被风一吹就会二面倒，但是为了家里人能活下去，她还是每天拿着铁锹，到村前干得发裂的池塘，寻找野菜根。

好不容易在一片干旱的塘地里挖到了野荸荠，瘦长瘦长干瘪瘪的野荸荠横躺在锹下的泥土里，还延伸到远处，她异常振奋，头也不发昏了，这是全家救命的粮食啊！她赶紧捡了起来，飞快地跑回家，母亲用它煮了两大碗菜汤，哥哥和几个弟弟争抢着汤碗，碗破了，却还是一口气将剩下的破碗里的剩汤喝完，新破的碗口将嘴唇划坡也不知晓，全家人精神足了，活转过来。

她背着铁锹再次来到那里找野菜，挖到了一处野莲藕的根须，等她放下铁锹准备捡起挖到的莲藕须的时候，却不防另一只小手比她更快地夺了过去，一瞧，是隔壁的小翠，她很生气，叫她不要跟着自己捡便宜，她不理睬。再次挖到莲藕的时候，小翠如法炮制，余桂贤非常生气，趁她再次捡起自己的劳动果实的时候，一下子用铁锹将小翠的手指戳出了血，小翠嚎啕大哭，一路跑回家，余桂贤害怕了，躲了起来。母亲四处找她，到晚上，母亲在一个草堆里发现了瘦弱的孩子蜷缩在草堆缝里，惊恐地望着她，母女俩抱头痛哭。

03

岳兆和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兄弟六人，他最小。大哥二哥在上海，六哥在西安，他们时不时寄些钱回家给父亲，四哥和五哥虽然在农村，但是脾气不好，对父亲经常恶语相向。只有自己和父亲相依为命。

十六岁那年，他报名参军，审核过关之后，穿上绿色的军装，他显得耀武扬威的，跟随伙伴们和征兵人员到十里之外的隔壁乡镇整军待发。那天夜里，父亲哭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起床徒步来到他们休整的地方，劝他不要走，“孩子，你走了我怎么办啊？人家腊狗不是一样没走吗？当农民也一样过日子啊！”看着父亲几乎流泪的样子，岳兆和于是跟随父亲返回家里，失去了改变人生的重大转折机遇，但是他从没反悔过。

在生产大队成为一名社员后，他被队长派往谌家矶积肥，两年多来，每个月五块钱工钱，除留下不到两块钱自己生活之外，其余全部叫人捎给父亲。

父亲知道他成年了，将来结婚需要用钱，于是将这些钱和大哥二哥寄回的钱攒起来，作为以后成家用。一次，岳兆和回家正好看见四哥将父亲按倒在地捶打，原来上海的二哥寄回的钱被他翻走，父亲问钱到哪里去了，四哥说买酒喝了，父亲责骂他，于是打了起来。见到这个情景，岳兆和一怒之下，顺手抄起一根扁担，照四哥的头上狠狠砸去，鲜血直流，父亲一边拉住四哥的衣袖一边对他吼道：“兆和，快跑，越远越好！”

父亲病危的那段时间，父子俩睡在一起，直到一天夜里，父亲的手在空中划来划去，他拼命地喊父亲，但是父亲无法言语，没多久盍然而逝。

父亲去世后，四哥就将他单独分出去了，一个独屋，半袋大米。

他来到父亲坟前，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04

岳兆和和余桂贤走到一起，是经同村里的一个人介绍的。

余桂贤做梦也想不到，他的新家如此家徒四壁。按照本地风俗，结婚三天必须回娘家省亲。当母亲久久不见他们回门的时候，就派她的两个弟弟过来看是发生什么情况。当他们把看到的自己的姐姐和姐夫不仅仅因为无钱买礼回门，而且婚后三天后没有半粒米下锅的惨痛处境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非常伤心难过，赶紧叫他们挑了两担大米过来救济，从此以后，不间断接济的日子几乎成为常态，直到分田到户以后事情才得以好转。

笨鸟先飞，穷则思变。

岳兆和结婚后，特别是有了三个孩子之后，更加知道自己肩上的重担，他不敢轻松。当生产队里的上工的铃声敲响之前，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挑着一担白酒悄悄出门，经过一天走村串户的吆喝，换来一大担粮食或票子，整个人身上的汗水都透出喜悦的亮光。终于再也不需要娘家人的接济了，夫妻俩无比开心。

农村集体解散后分田到户，妻子余桂贤独个人承担起种田的任务，从清明开始浸种、放水、扯秧、插秧、扯稗子、割谷、晒谷，到播油菜、小麦，样样全能，这都得益于自己幼小时候在家里帮干农活培养的技能。岳兆和则全心全意地做着自己的小生意，除了在家里放几坛白酒供村里人购买之外，到集市上和周边村子里上门收购鳝鱼、甲鱼、泥鳅、兽皮，然后贩卖到汉口批发市场，早出晚归，每天可以赚好几十块甚至一百来块，在那时候是很了不起的收入。

没几年，开始构思重新起房子，于是，一座暂新的两层楼房拔地而起，娘家的舅舅送来最新款的神柜和春台，以及做桌子板凳，还有电视机。亲戚和朋友遇到用钱困难，只要一开口，他们就会毫不吝啬地借给他们，日子就这样在奋斗中充满无限生机。

05

岳兆和和余桂贤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三个孩子都很努力上进，也许是应了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古话吧。

女儿在北京一家摄影公司一直做营业部经理，业绩突出，成为公司的得力干将。大儿子大学毕业后，来到广州，不久拥有属于自己的装修公司，在那里结婚，在那里购买房子，孙子也入户南方。小儿子在哥哥的带领下，也入行从事装修工程，做得如鱼得水，在老家孝感买了房子。他们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家族背景，那是一个谈起来就落泪的家庭，因此他们从不敢懈怠。

那年，大儿子梁斌毕业后独自来到繁华的广州寻找工作，为了省吃俭用，不敢租房子。白天到处跑人才市场找工作，晚上就铺上报纸睡在火车站广场地板上过夜。不到天明，广场上的商户就用拖洗过地板的脏水，泼到睡地铺人的身上，溅得到处都是污水，白色的衬衫变成黑不溜秋的脏衣服。终于找到一份难得的工作之后，痛快地洗了个遍。每当回忆起当初在火车站的噩梦般的找工历程，梁斌都不堪回首。有一次无意中讲给母亲听，余桂贤瞬间落泪，难过不已。

随着年纪的增长，岳兆和依然不服老，六十开外的人依然到处托人找建筑工地做些体力活，虽然辛苦身体却很康健。

那年，儿子梁斌说您就别替人家做苦力活了，到我工地来帮忙吧，看看材料，实在闲不住，可以时不时帮着做些简单的油漆活，给您开大工的人工价，至少不让您觉得老来没事无聊。于是，老人家就来到儿子的工地上，开心地帮着看看材料，四处走走，闲下来就帮着带带孙子。儿子时不时带他去酒馆，吃些好的，他嫌外面贵，儿子就买上好酒给他喝。

这样惬意的日子，过了很多年。岳兆和经常暗想，经过自己夫妻的努力奋斗，孩子一代又独自撑起属于自己的事业，他开心，心胸也格外敞亮。

06

然而，谁也不知道，今年秋季的一天，岳兆和感到一阵肚子疼，而且感到撒尿也困难，去医院一检查，医生说需要做几个检查，还让他把儿子的电话给他，说是有事要和儿子说。

接到医生的电话，儿子顿感不妙。第一时间赶回老家医院，医生将实情告知给他，你父亲患了前列腺癌症，而且看核磁共振的片子，属于晚期，快八十岁的人了，也无法做大手术，希望你们儿女做好心理准备，不要戒口，让他该吃吃该喝喝，只能听天意。

儿子瞬间泪眼模糊，老父亲一生受苦，将一个贫寒至极的家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付出了极大的艰辛和努力，没享受到一点福报，如今日子刚刚安稳，父亲就要离自己而去，想起这些，他开着车对天狂啸！

接回父亲后，他召集家人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将父亲患的重病告诉大家，并一再告诉不要将实情让他知道，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让他在最后的时日里平安度过。

可谁知道，没多久，岳兆和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07

岳兆和的话也比平时多了，他经常回忆说年轻的时候让她受了太多的苦，时不时温情地说：“我对不起你呀，以前对你不是吼就是叫，你是个苦命的人啊，我大不该啊！”

“你怎么变得这么温情呢？别说那些话了，好好活着！”余桂贤回应道。

“我死后，还会在家里吗？”他问道。

“在家里，永远在家里，一家人不在家里能在哪里呢？”余桂贤难过地说道。

“我会在家里看着你，陪着你的，”岳兆和望着天花板，眼睑湿润，“你一个人太寂寞了！”

他以前从来不说这些话的，近来是怎么了？余桂贤忍不住侧着脸流下眼泪。

余桂贤每天照料着丈夫，不敢离开半步，因为她深深知道，老伴能陪在自己身边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将来，将来，她将一个人独自留守空屋。

那个时候，凄清，孤独，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