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年前我和杜鹏谈婚论嫁时，曾犹豫过多次。我的家乡和他的家乡横跨了大半个中国，典型南北结合。两家条件也悬殊，他家在省会城市，而我家在东北小山村里。
而且，我从小就没了亲妈，跟继母的关系也是表面和谐，底下暗流汹涌。我没有跟女性长辈相处的经验。
我和杜鹏是同事，他来北方分公司出差时，偶遇当前台的我。我们两人好上后，他就把我连哄带骗带到了南方。杜鹏对我很好，跟我说了很多他家的情况，他说他妈很好相处，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据他说，准婆婆是某部门的一把手，去年刚内退下来。
我听了这话，心里安定了一些。那个年代能读上大学，有一份体制内工作的人，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了，应该不会是传说中的恶婆婆吧？
我鼓起勇气跟杜鹏去了他家。第一次上门，我特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拎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去见家长。
到了杜鹏家，我才发现他家的条件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在寸土寸金的市区，他家有一栋带花园的三层小洋楼。据说他爸生前挣下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前几年才去世。
我原本还挺有信心的，此刻整个人都感觉矮了半截。
进门后见到准婆婆，我就更不敢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当上位者久了，她脸上表情不怒而威，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即便是招呼我坐，也像是在命令。
我像小学生一样，乖乖地把两手放在膝盖上，有问必答。
聊了一会儿后，杜鹏的孪生姐姐杜灵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过来。
准婆婆招呼我吃，我顺手拿起一块紫红色外皮的水果，小声问杜鹏：“为什么把芝麻塞进水果里吃？塞得这么均匀，多费劲啊！”
噗噗两声，杜鹏和杜灵都喷了。准婆婆先是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继而很夸张地笑出眼泪来。
我像个傻子一样呆坐着，心里又慌又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水果叫火龙果，是南方常见的水果。
我的第一次见家长，以我闹了一个乌龙结束。杜鹏甚至说，我的这个乌龙，能承包他一年的笑点。
如果只是这样，那也只是一场乌龙而已。见家长后，我问杜鹏，准婆婆对我的印象如何。
一旁的杜灵心直口快地说：“我妈说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病？还有你嘴巴不甜，出门时遇见邻居也不叫人，这样会被人说没教养的。”
我一听这话心里就不高兴了，说我有病，她才有病呢！再说了，她的邻居我又不认识，不打招呼也能算是我的错？嫌弃我就直接说，还扯什么没教养这种鬼话。
2.
我跟杜鹏提出分手，因为我不想嫁到一个婆婆嫌弃我的家庭去。
杜鹏不愿意，一直跟我说他妈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是我想多了。我俩还没掰扯出一个结果来，我就发现我怀孕了。
虽然我曾经也想过，绝对不会奉子成婚，绝对不能还没看准一个人，就因为怀孕而随便将就。但真怀上了，想象着一粒种子在我肚子里扎根，将来还会发芽、结果，然后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婴儿，我没有办法做到毫不在意地将它连根拔起。
杜鹏知道我怀孕后，兴奋地拿起手机给他的家人打电话，连他的伯父姑姑小姨都挨个通知过去，大家都知道他要当爸爸了。
看到他是真心欢喜，我心里的忐忑少了几分。
我坚决不肯办婚礼，就跟杜鹏领了结婚证，花九块钱证书工本费就把自己嫁了。
我的父亲自从娶了继母有了小儿子后，对我不怎么搭理，也就给几口饭吃。而继母，如果知道我要结婚，肯定会狮子大张口要礼金。如果办婚礼，父亲和继母还未必肯跋山涉水来参加。
我在婆婆面前本来就矮了一截，不想因为父亲和继母，让自己更加低到尘埃里去。
为了这事，婆婆挺不高兴的。她希望把婚礼办得气派一些，多宴请一些人来热闹热闹，但杜鹏和杜灵一起上阵说服了她。
领完结婚证后，杜鹏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是给我的礼金。我顺手将卡放进抽屉里，没有再管它。
杜鹏结婚前就有一套房子，他自己出的首付和月供。我们结婚后，我提出一起月供，房产证上添上我的名字。
杜鹏说：“都一家人了还计较什么，添上你的名字就行，月供我来供，你的钱就留着当零花吧。”
我愣了愣，眼圈红了。我有好几个同事都因为想要在老公婚前的房产上添上自己的名字，而闹腾得心力交瘁。我本来以为也得有好一番扯皮的，没想到杜鹏竟然这么爽快。
3.
婚后，婆婆说要照顾我，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每次吃饭她都要叮嘱我：“你可得多吃一点，不要饿着孩子。”
我去做产检时，她也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一直扯着医生问孩子怎么样了？有多重？各项指标是不是正常？
不知道是不是孕期敏感，还是因为婚前她说我的那些话让我心里不舒服，反正我不喜欢她，听到她只关心孩子我更烦躁。那种感觉，就好像我只是帮他们家传承香火的一个火盆而已。
有一次，婆婆看到我给宝宝准备的小衣服，立即大惊小怪地说：“我的孙子怎么能穿这种衣服？杂牌！质量也不好！孩子皮肤娇嫩，必须得买纯棉材质的衣服，不然透气性不好。而且这衣服真老土，一股村姑味儿。”
我听了整个人都不好了。我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审美眼光自然跟在大城市里养尊处优的婆婆没得比，但她这样不留情面地当面批我买的衣服，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她转头又对我说：“你准备的都是一些小裙子花衣裳，这样寓意不好，会招来女儿。你得准备一些男孩子的衣服才能生儿子。”
我心想她是不是重男轻女，万一我生个女儿她会不会嫌弃？
我越想我心里越不爽，说：“我就喜欢生女儿！我的眼光就这样，你看不上也没办法！”
婆婆似乎不敢相信我竟然抢白她。，她不高兴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你父母没有教过你要尊重长辈吗？”
我本来就不是忍气吞声那种人，一听她连我逝去的母亲都扯上了，我顿时火冒三丈：“你有话说话，说我父母做什么？”
婆婆愕然地看着我，抖着手指指着我说：“好啊你！要翻天了是吧？果然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闺女没教养！我儿子肯定是被眼屎糊了眼才看上你。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
还小门小户呢！说得好像她家是百年豪门世家一样。我说：“我也忍你很久了，你不就是嫌弃我出身农村吗？你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你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轰轰烈烈地吵了一架。
这一次吵架，把她心里压抑的对我这个乡下土妹的鄙视，把我心里对她高高在上的不满都勾了出来。两人吵得淋漓痛快，关系也僵到了冰点。
4.
从那以后，我和婆婆虽然没有再掉份儿地大吵，但寻着机会还是喜欢膈应对方一把，你刺我几句，我怼你一顿。我们就像好斗的公鸡一样，见到对方就不由自主地炸毛。每次见面，她在其他人前的端庄优雅，我在其他人前的知性冷静，似乎都被狗吃了。
杜鹏当初说她好相处，那不过是因为杜鹏是她儿子，她跟自己儿子肯定相处得好。而我跟她，大概是八字不合吧。
结婚前，杜鹏给我送了一只金毛宠物狗让我解闷。怀孕后，婆婆不止一次让我把狗送走，说狗身上有细菌，会影响她的孙子。
我坚决不同意。我跟她说我的狗是注射过疫苗的，绝对安全无公害。
婆婆拗不过我，她的眼神对金毛是赤.裸裸的厌弃。无奈那只傻狗看不懂她嫌弃的眼神，见到她就撒着欢儿跑过来，蹭着她求抚摸。
我怀孕七个月时，杜鹏想要换新车，他说以后有了孩子，零碎东西多，想买一辆空间大一点的车。
婆婆凑在一旁说：“买吧买吧，钱不够的话妈给你凑，买好一点的。车就是男人的身份，开什么档次的车才能配什么样的女人。当初你就是倔，非要买十几万的车，结果就娶了你老婆。哎！”
她那声哎，声音拖得老长，我听着心里不得劲儿。这是变着法子说我廉价，不值钱呢！
我冷笑一声：“这话有道理，怪不得我公公当年还是穷小子，连三轮车都没有的时候就娶了你呢！”
杜鹏又噗地一声喷了。
婆婆脸色阴沉，狠狠掐了一把杜鹏。这缺心眼的儿子，我估计要不是婆婆亲生的，早被她打死扔出去了。
这一回合，我胜出。
晚上杜鹏说明天百货商场有活动，我喜欢的那个牌子的裤子可以一起去看看。
婆婆呵呵一笑：“可拉倒吧！你老婆现在的屁股站起来像漏斗，坐下去像簸箕，一般裤子拽都拽不上去。”
我气得干瞪眼，却无法反驳。她说得没错，我现在孕七个月，在婆婆每天十全大补汤的伺候下，我整个人好像吹了气的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了。我总感觉我一百六十斤的体重中，屁股起码占了一半儿。
这一回合，我落败了。
5.
我快到预产期时，婆婆老家有表亲去世，她让大姑姐杜灵过来陪着我，就回老家奔丧去了。
偏偏才过两天我就发动了，杜鹏两姐弟将我送去医院。我疼得死去活来后，终于生下了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宝。
我刚被推出产房时，看到婆婆脖子伸得老长地问护士：“姑娘，我媳妇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啊？男的还是女的？”
得到护士的回答后，她脸上的失望根本无法掩饰：“女孩啊，女孩也行吧。”
什么叫也行？我心头火起，强撑着吼道：“这年头，你能保证媳妇生的是你儿子的种都不错了，还男孩女孩！”
婆婆讪讪地笑了笑。
这一回合，我胜出。
虽然婆婆每天都在医院里陪着我和女儿，但她总是对着隔壁床那个刚出生的男宝一脸艳羡。她常常对着我女儿说：“宝宝呀，你怎么不是男娃呢？你要是男娃多好！”
气得我肝疼。
我出院回家那天，我看到金毛绕着杜鹏打转，不满地说：“才几天没见，你就不跟我亲了？”
婆婆呵呵了一声：“不亲也正常，毕竟不是亲生的。”
我脸上的笑凝固在嘴角，狠狠瞪了婆婆眼。
这一回合，婆婆完胜了。
月子里，婆婆对我照顾得还算尽心尽力。我听说她回家第二天就买了糖果巧克力，煮了糖醋鸡蛋分发给邻居朋友们。大家都夸她好福气，当奶奶了。
我心想，真虚伪！在医院里知道我生了一个女孩后，她明明很失望很不高兴的，却还要在别人面前做出一副有孙女万事足的样子。
6.
我和婆婆之间的矛盾依然没有缓和，但在育儿方面，我们却出奇地一致。
婆婆不是那种守旧的人。我的女儿出生后，她就报名了市妇幼开办的婴儿护理学习班、小儿推拿学习班、儿童敏感期学习班等等，天天抽时间去上课，比我还用心。
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做得很好。
我的女儿慢慢长大，她冰雕玉琢一般，婆婆越来越喜欢她，爱不释手，整天抱着去楼下炫耀。
女儿一周岁时，我意外又怀上了。满三个月后，婆婆带我去她的熟人那里产检，得知我怀的是儿子。
从医院出来时，她那一脸的兴奋和喜悦，特别夸张，真是怎么看怎么碍眼。我冷冷地说：“拜托你矜持一点好吗？嘴巴都快笑裂了！”
婆婆丝毫不在意我的恶意，笑着说：“有儿有女啊，凑成一个好字，真好！”
我怀孕六个月时，有一天夜里，我刚哄睡女儿，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响从外面传来。
我迷迷糊糊的脑子停了一拍，才想起出门去推婆婆的房门，发现里面没人。我正奇怪着呢，突然发现厨房亮着灯，而婆婆躺在厨房门口，她的后脑勺处慢慢冒出血来。
我吓坏了，扑过来推了推她，她没反应。
我看着她身下那一堆玻璃渣，猜想她应该是出来喝水，不知道怎么的就摔倒了，还打碎了玻璃水壶。
杜鹏出差，杜灵的电话又关机。我又慌又怕，脑子都是糊的，好一会儿才想起打急救电话。
等救护车时，我用一条毛巾简陋地包扎一下婆婆的脑袋，毛巾很快就被殷虹的血染红了。
我跑去她的房间翻找出她的证件，又在自己抽屉里翻到当初杜鹏给我礼金的那张银行卡，便顺手揣上了。
救护车来后，我背着女儿跟着走了。在医院里，缴费前，我先去ATM机查了查余额，这才发现那张银行卡竟然是婆婆名下的。而且，里面竟然有二十万!
婆婆的后脑勺缝了十几针。她醒来时看到我，有些意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说：“我以为我死了呢。”
“放心，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婆婆眼一瞪：“你说谁是祸害呢？别以为我听不出你是在骂我！”
我头也不抬地给她倒水拿药片：“谁对号入座就说谁！”
隔壁床一位大妈羡慕地对婆婆说：“大姐，昨天你媳妇前面挺着大肚子，后面背着娃，跑上跑下给你缴费拿药、办住院手续。这么冷的天，护士说她是孕妇，让她先回去休息，她怎么都不肯离开。我住院十几天了，媳妇还没露过面，你有这么孝顺的媳妇，真是好福气啊！”
我和婆婆同时愣了愣，目光对上，又立即不自在地别开。
7.
一晃眼我的肚子就足月了，可是离预产期还有一周时，我就出现了羊水过少的症状，在医生的建议下住院。
我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一直过了预产期十天，我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医生只好给我打催产素催生。
那天，我疼得每根头发丝儿都竖起来了，还是没能把孩子生出来。医生脸色严峻地对助产士说了几句话，助产士就拿着一叠资料走出去了。
我脑子一嗡，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眼里慢慢渗出泪来。
婆婆一直盼着孙子，她无论如何是要保住我肚子里的孩子的。万一我死了，我的女儿怎么办？后妈会不会对她不好或者虐.待她？
医生问我哭什么，我说了心里的话。医生一脸黑线地看着我说：“你电视剧看太多了。”
助产士出去后，正在焦虑地转圈圈的婆婆扑上来问她情况怎么样了？
助产士说情况不太好，对着杜鹏巴拉巴拉一堆专业名词。
杜鹏还在努力消化着助产士的话呢，婆婆一把抢过助产士手里的资料和笔，对杜鹏说：“快签名啊！医生说怎么做好就怎么做，还考虑什么？”
杜鹏唰唰签了名。
婆婆突然握着助产士的手红着眼说：“医生，实在不行你们就保大的吧。那个没良心的家伙，爹不疼娘不爱的，我们不能不管她。”
当然，这些话都是助产士进来后跟我说的。她口罩上面的眼睛都笑弯了，说：“你们两婆媳真搞笑，胎儿和大人是一体的，我们肯定是要尽力把两个都保下来。”
我愣了很久。
如今，我的儿子已经两岁。我儿女双全，日子过得平淡而温馨。
我与婆婆，依然时不时地刺对方几句。但是一般情况下，她说了我，我就笑笑随她去。
她看我没反应，一脸无趣的样子，悻悻然地瞪我一眼。
虽说刀子嘴豆腐心，但刀子太锋利了，多多少少都会在心里划下伤痕。既然如此，倒不如少说几句。
来日方长，我们始终是一家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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