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

同归

A door slammed is a confession of weakness.

A door gently shut often be the most tragic gesture in life.

后半夜的时候稀稀零零下了场雨。水花浅浅地溅在玻璃上,声音闷闷的,不甚明朗。

半梦半醒间,隐隐约约有敲击固体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节奏平稳,一下接着一下,仿佛雨落惊石,风拂叶响,楼下大爷家里用石臼捣一棵香蒜。韩文清翻了个身。前半宵不得安稳,意识在虚实之间深入浅出,此刻只剩下昏昏沉沉的一片疲惫。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头疼欲裂。半晌的清醒之后,重新枕着窗外的喧嚣昏睡过去。

那些断断续续的熟睡的光景还是给他拼出了一幅说不出滋味的梦。

眼前是叶修的影像,在一片混沌之中模糊得如同隔了一层磨砂玻璃。看不清的色彩不知是不灭的烟尘还是不散的雾霭,拥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远。韩文清伸出手,眼前人与他像是隔了一场十年温酒半载相逢的距离,陌生疏远的,是粉丝和记者笔下毫无瑕疵的教科书式大神,但不是他的。不温不火的日子一晃而逝,指尖温存的依旧是那个人的温度和味道。两个音节的名字如鲠在喉,喊不出,他是怕自己声音沙哑。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是那个永远不服输的韩文清。永远的意思是,即使夺门而出的叶修让他屈服也不行。

梦里有光浮在眉梢,刺得他睁不开眼。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外面是雨停风止了。阳光透过两翼窗帘间的缝隙漏进来,光斑缱绻,就那么不偏不倚落在他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日照当头了。

起身扯开窗帘,酸痛感透过全身的神经末梢齐齐涌向大脑。双腿抖得厉害,一个踉跄重新跌回床上。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光把这间供人醉生梦死过的屋子里里外外照了透亮。地板上马克杯的残片映出瞳孔里茫然一片的颜色,瓶瓶罐罐在床头柜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衣服和被褥扭曲着卷在一起,褶皱纷杂一片狼藉。下体一阵粘稠的质感,冰冰冷冷一直蔓延到大腿根部,像是一条手指般粗细的蛇游走在私处,尾尖贴在皮肤上,是触电般的痒。白色的床单上斑斑点点殷红一片。兵戈相交处哀鸿遍野,宣纸上染一丛血色的梅。


接到叶修电话的时候,张新杰吃了早饭,正掐着提前20分钟的准点往战术室赶。计划里下午要和新人打指导赛,在明天之前对训练营推荐来的小孩子们做进一步的考核。霸图的老规矩,星期一的时候做总结评价,方便之后几天的针对训练。只是想着未出师的小鬼们一些杂七杂八的错误,张新杰有些头疼。

许多年前面对自己的前辈们应该也是这种感受。又想。

那时初来乍到的他甚至怀疑霸图会不会根本不需要战术。联盟初期大小战队谁都没有固定的套路和打法,个人主义的色彩浓烈的如同中世纪油画。而他选择的偏偏是霸图,偏偏是韩文清,偏偏就是那样无所顾忌蛮力相较的风格。他不知道如此的霸图之后会有多少人推崇多少人病诟,但无法否认的是,比赛场上似乎无所畏惧的韩文清,在十几岁的张新杰眼里,是显得太过耀眼。

最后一场考核的时候作为队长的韩文清亲自观战。那是张新杰荣耀生涯中第一场拼尽所有也要赢的比赛。屏幕上荣耀两个字赫然显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韩文清,近视镜片遮住他眼睛里少有的不安。第二次是第四赛季的最终场,由他接手的石不转和大漠孤烟一起被列入首发阵容的名单。有些不可名状的情愫于是在他心底荡涤开来,不光是因为对于新晋一年级生而言光辉得史无前例的处女秀,还有一些关于韩文清的。例如他们一起完成了最终的灭世和加冕,世界上于是有了一段神话是为了他们谱写。

韩文清不恋旧。老将雄心未泯,总想再拼一季辉煌。张新杰也觉得,面包会有,冠军也会再有。只是他忘不了很久之前那一场太过美好的开始,那些韩文清曾经有过的样子。

作为衬衫扣子永远一丝不苟地扣完最上面一颗的张新杰。他有个微不足道的秘密。那唯一一次的冠军戒指,是被他用一匝黑线串着,贴身挂在脖子上。

从训练楼到大门的距离不远。隔着栏杆就看见叶修自马路对面疾步走来。早高峰未至,大街上车流不徐不缓。行至马路中间的时候叶修停了步子,等着面前一辆面包车掉头过去,一边对着指间将灭的烟头猛吸了一口,吐出一片青云缭绕。

“老韩过来了吗?”

还没碰面,张新杰便听到叶修隔着几米的距离朝他喊。

“没有,还没到韩队过来的时间。”张新杰看了看表,想着昨天是周末,上周的野图boss累积下来不知道蒋游那边抢到多少。烈焰红拳的改良方案在半个月前已经敲定了,只是材料一直不够。愣了愣,他看到叶修眼眶一圈青黑色。“你们昨天没在一起?”

“做了件错事。敲了两个小时门老韩愣是不让进屋。”叶修重新点上一根烟,苦笑道。

“知道了。他来了我打电话给你。”

张新杰皱了皱眉。俗话说吵架床尾和。有个冲动想把这句话说给叶修听,想了一想,还是咽了回去。

有些事情明明白白地发生,张新杰总骗自己就那么睁眼闭眼地过去。韩文清和叶修公开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他知道有些话问了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张新杰不明白为什么自家队长会接受那个人的示好,明明从始至终他出现时的身份都应该只是宿敌。只是事不关己,也就没有必要弄明白。

韩文清的脾气在联盟里是出了名的烈,叶修又是一派话不呛人死不休的那种。两个人交往的时候大多还顾得上彼此的面子。然而水不满不溢。如果撕开脸面的是韩文清和叶修的话,大概怕便是覆水难收。

早些的时候张新杰怕叶修故意惹韩文清不快,还有过去工会借个团到网游里灭一灭叶修的觉悟,尽一己之力帮队长解解气。然而日子悠悠地荡过去,便越发觉得不必要。大家都是成年人,没必要用小孩子的道理解决问题。他是如此,叶修和韩文清也是一样。

可是有时候张新杰还是想假装失手灭一灭叶修,为了他心里一个解不开的结,或者别的什么。

那一边叶修草草道了谢,转身要走。张新杰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他要是不想见你,找他也没用。”

“我知道。不用你说。”

叶修答。人影远去,留下张新杰一个人站在原地,若有所思。意识在眼前的街道上游离了一会儿,直到车鸣刺耳,那些不明不白的想法被撞得粉碎,纷纷扬扬地散在空气里。

爱情这种东西,好像魔术师时期的王杰希,走位意图飘忽不定,不太符合张新杰的作风。


于是一整个上午,霸图一干职业选手全部处于惶惶之下。刚进门的张佳乐在看到正把玩着账号卡的张副队的第一眼,蹑手蹑脚地又退了出去,把手机关了机,藏进衣服最里层的口袋。张新杰有些莫名其妙。他只是见韩文清过了训练开始的时间依旧没有出现,就说了一句韩队今天不舒服,之前和他请过假了。有人在下面小声熙攘,他也就下意识地抬头随意瞥了一眼。结果整个训练室一瞬间肃静得如同集体被周泽楷附体,最后倒是张新杰自己有些不自在。

“看张副队的气场,我还以为他擂台打上瘾了,准备改变风格做一个可以冲锋的牧师。”事后林敬言如是说。

其实最惶惶不安的应该是张新杰。在打到第三个暂时无人接听的电话之后,张新杰叹了口气,决定自己去找找。


午后的空气算不上燥热,大概是昨晚一场雨的缘故。马路上未干的水洼里倒映着一片灰蒙蒙的天。

到韩文清家门口的时候刚好是下午训练开始的时间。之前与经理请假用的理由是,队长那里不知有什么急事喊他过去。面对张新杰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经理拍拍他的肩表示务必要把韩文清带回来。张新杰愣了愣,想这话中有话的句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敲了敲门,用的是那种刚好可以提醒到主人又不会显得唐突的节奏。这种半旧不新的房子里通常没有自带的门铃,之前酒席散尽送韩文清回家的时候,张新杰来过几次,见到过的打扰方式除了敲门之外基本上靠喊。思忖了一会儿,他从门口外置的鞋架下面摸出备用钥匙。他相信自己有一百种方式可以得到这个叶修可能永远不会知晓的秘密,比如去年年会的时候韩文清被灌了一小杯陈酿;比如有一次韩文清想要请他进去坐坐,却恰好忘带了钥匙。

客厅里一片清冷的安静。厚重的麻制窗帘遮挡住落地窗外懒洋洋的城市。黑暗如一只缱绻的兽,欲走还休地蛰伏在封闭的房间里。昏暗的一角架起一顶木制花架,绿萝的藤蔓逶迤而下,地板上落三两片打卷的叶子。

卧室门虚掩,灰尘在金色的光柱中载浮载沉。亮斑躺在眼前,是漂亮的矩形。


有些节点总可以被反复思忖,譬如现在,譬如是不是要推开那扇门。

或者是,没有恰好知道备用钥匙的位置,没有在答应帮叶修找人之后心头一热就来了这里。

还可以再往前推,一直回到那个最原始的,那个决定了他会在韩文清身边相伴相知却只能永远沉默的基点。还要他愿意。

偏偏他什么都没有想,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也无所谓那些关于吉凶灾祸的毫无依据的古老谶语。于是他看到了双人床上斜躺着的韩文清,羽绒被一角搭在腰间,下身赤裸。阳光笼罩在暴露的皮肤上,像是照在一片几近干涸的土地,却是很漂亮的蜜色。被勉强收拾过的衣物叠在床沿,空气中混杂着汗水与体液纠缠过的味道,伴着沉默的碎片和金粉的微尘,齐齐涌入他的脑海。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叫嚣,枷锁与囚笼摇摇欲坠。仿佛火焰冲向塔尔塔罗斯的最高点,又被一场灭世的雨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张新杰走近,看到淹没在阴影里的韩文清的脸,以及额间两页紧锁的眉。

眼明地看出是吵架了,一个人说滚另一个摔门就走的那种。早上见过叶修之后张新杰设想过很多种恶劣的结果,却不料自己面对的会是最坏的那一个。也或许,比眼前看到的还要再坏一些。他想若是换作别人,现在应该已经在心里把叶修换着姿势问候了八百遍,或者说直接自带武器地真人pk,张新杰相信自己有八成的胜算。

他理了理手边的床单,拍掉上面河谷般纵横交错的褶子。也不打算坐下,就那么弯着腰看了韩文清好一会儿。有个瞬间指尖扫到韩文清的手背,又触电一般猛地缩回来。

也没有谁对谁错。无论是对于熟睡的韩文清,还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游荡的张新杰来说,恋爱、生活、争吵,都应该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公路上意外追尾的事故,所以从来不会有一方全责的说法。没法全身而退的,便只好彼此纠缠,越久越深。似乎也只能是两个人的事情。两个人不多不少,也不会再多,不会再少。

总之是不需要张新杰来指手画脚的。

张新杰叹了口气。既然前因后果都与他无关,那就不必要知道。眼下有足够多的事情让他忙碌。一片狼藉的卧房,床单被褥被折腾得有些不能看。铺在地板上的玻璃碎片朝他张牙舞爪。张新杰觉得,单凡是个正常人都会看不下去。

他俯下身,用羽绒被遮住韩文清的下体,之后卷起床单的一角,露出下面半新的褥子。左手穿过韩文清颈下的空隙,右手托住他的腿弯。弯下腰准备用力的时候,韩文清呼出的气直直扑在张新杰脸上。鼻尖凑得很近,他看到张新杰鼻翼两侧的轻微悸动。本想着把韩文清挪到一旁,揭了他身下的床单再换条新的,却不料右手蹭到一片粘稠的冰凉,对比着怀中韩文清烫的有些吓人的温度,张新杰皱了皱眉头。

即使是赛场上一如既往的韩文清,平日里也有太多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或许是踽踽孤行了太久,他总相信无论天灾人祸自己一个人扛一扛大概就会风停云散了。所以队里的人见到的韩文清大多是他作为队长时的样子。既然老将从不服软,大家揣着半分崇敬半分畏惧也不敢有什么过问。只有张新杰与他有一份奇怪的默契,在他发烧感冒或者犯胃病的时候递一盒随身带着的药。然后韩文清回自己的宿舍,锁门之前告诉他不准让任何人进来。他便倚在韩文清门前许久,直到里面没有了动静,大概是韩文清已经安安稳稳地睡去,方才离开。或者继续守着。

可张新杰不想,在他第一次终于可以照顾韩文清的时候,却是在韩文清最尴尬,最不想被别人看到的时候。

床单上的血迹分明得刺眼。

踌躇了许久,他把韩文清安置在重新铺好的床上,自己走进浴室,打了一盆热水。


韩文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听到浴室里传来洗衣机的声响。睁开眼,赫然看到一张张新杰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

韩文清问。声音沙哑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知是睡了太久,醒来时带着生理性的脾气暴躁,还是因为昨晚同叶修的一场本该是不大不小的争吵。谁也不让谁,或许两个人都累了,没有心思再玩你为了我好我也为了你好却总是打哑谜躲猫猫的游戏。进了卧室之后叶修把韩文清按在床上,动作行云流水得像是在打一场没什么套路的低端副本。韩文清怄着气不抵抗不挣扎。唇间的动作叶修缠绵了一会儿,得不到韩文清的回应,便索性变成了毫无目的的撕咬。下体被贯穿的时候韩文清不自觉抖了一下,之前的开拓做的不彻底,甬道里一片干涩。偏着头的韩文清看不清叶修脸上的表情,也不想管他是不是也疼。叶修释放的时候,韩文清全身上下的感官只剩下折磨人的痛楚,没有任何形式的快感,生理泪顺着眼角浸湿枕头,他咬破嘴唇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声音。

做对手的时间远比做恋人长得多,他知道叶修想要的是什么。棋逢对手意味着两个人都想赢,就好像距离睥睨群雄只剩下这一关,必须是昏天黑地的硝烟弹雨才能让加冕来得辉煌。于是韩文清送了一个胜利给他,让他翘首盼望许久,才发现对手压根就没有与他一决高下的欲望。

我让你赢。并且除了赢之外,你什么都别想得到。

结束的时候叶修俯身吻去他眼角的泪。韩文清恍惚了一阵,冷下脸来说了句“滚”。

换到叶修怔了怔,抓着他胳膊的手力道松了下来。韩文清冷笑了一下,重复了一次刚才说过的话。

然后叶修穿好衣服摔门离开,走得干净利落。

剩下的那些不甘懊恼怨恨后悔,或者别的什么,全部藏在韩文清的身体里,直到现在也没有被消化干净。


张新杰扶了一把挣扎着坐起来的韩文清,顺手把他头上敷着的冰袋取下来。

房间里的陈设恢复了原来的规整,韩文清身下压着新换上的床单,漫漫的一股百合花熏香的味道。熏香是苏妹子给叶修的,那天随手塞进壁橱里的时候,叶修一副“小女生真是麻烦”的表情。韩文清什么都没说,好在那香味悦人,不甜不腻,清清淡淡在空气里流连,像极了他想要的生活。

“你怎么进来的?”韩文清想了想,又问,用的是每天训练前与张新杰例行问早的那种语气。

“备用钥匙。”张新杰看了一眼有些局促的韩文清,起身出了卧室。

韩文清动了动身子,腰间的酸痛感不复然,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不适,像是咖啡溅在白衬衫上,留下洗不去的苦涩痕迹。身下一片一样的感觉,如羽毛撩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那个地方大概已经被清理过了。

心里一阵隐隐的不安。韩文清承认几年的队友生涯把他和张新杰的关系拉近了不少,至少在比赛场上的时候,只要张新杰的石不转还站着,他的那颗一意孤行太久了的心就会有一份奇怪的安定。传言中张新杰留在霸图的选择无法发挥他防守型战术的最大优势,事实上却并非如此。韩文清相信是张新杰强化了霸图。在张新杰加入之前他向前冲得再猛,终免不了后顾之忧,身后的事情是作为队长的他唯一的软肋。后来有了张新杰,也就有了他毫无顾忌向前的脚步。不知道这样的强攻强守算不算是一种双核。很多年前他在考核许中相中了少年老成的张新杰,那是选人水平饱受病诟的霸图队长最没有走眼的一次。

他可以列出无数种与张新杰关系非同小可的佐证,但没有哪一种可以支撑张新杰对他做出这种事情。偏偏韩文清看着张新杰云淡风轻的神情,那种好像平时做战略部署时的神情,又生不出气来。

张新杰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只蝉翼瓷碗,热气扑在眼镜上氤氲出一片雾霭。韩文清坐在床上,一声不响地看着窗外梢头跳来跳去的麻雀。

“队长你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只煮了白粥。”张新杰顿了顿,“你刚才捂着肚子睡得不安稳,我怕是胃疼。”

张新杰怀疑过韩文清的胃病是积劳成疾所致,也怀疑过韩文清私下里给他说的家族遗传其实是在骗他。总之这病在霸图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说是秘密是因为,既然韩文清假装了不在乎,便没人敢对着韩文清说出什么慰问的话。只有张新杰私下里给他送药,药盒里夹张字条,提醒每天吃几次不要吃油辣多喝水云云。

后来打破这个格局的人倒不是张新杰,是新来的小朋友宋奇英。有一回韩文清难受得厉害,张新杰找借口把他赶出训练室,让他早退了一会儿。之后宋奇英扯着韩文清的队服一脸委屈说,队长你怎么了,要不要紧,胃疼你跟我们说啊,你自己回去都没有人照顾你。韩文清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说我没事。假装路过的张新杰看着宋奇英下一秒就可以泪水汪汪的眼睛,嘴角抽搐了两下。

有些事情不是他不去做。是他知道,如果是他来做,韩文清不会接受。

张新杰就着床沿坐下,舀了一勺粥,水位线不偏不倚,停在四分之三汤匙的位置。嘴里吹出的气在汤匙底部顺时针绕三圈又逆时针绕三圈,剩下的是刚好可以下咽的温度。

韩文清看着他的动作,默不作声了许久,闷声说了一句,我自己来。

张新杰不理他,伸手把汤匙递到他嘴边。呼吸尽处于是只剩下浓郁的米香。碗里颗粒饱满,泛着淡淡的玛瑙色。

“我自己来。”韩文清坚持,腾出一只手想去接过张新杰手中的碗。

许是躺了太久,手脚麻木得不比平时,整个身子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动作幅度稍微大了一些,专心想要喂饭的张新杰没怎么在意,一碗粥就那么被韩文清打翻在被子上,以及张新杰的手上。

“对不起。”韩文清有些慌了,扯着干净的被面想帮张新杰擦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的左手,然后被后者一把按了回去。

“没关系的队长,我来就好。”

韩文清看着张新杰取了抹布清理完被褥上的残藉,从壁橱里找出新被罩帮他换上。同样的百合花香清清浅浅,惹得心里一片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心角被邻居家金毛的尾巴不经意间扫了一下。做好了一切之后张新杰走去冲了冲自己有些发红的手,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碗新盛好的粥。

韩文清忽然觉得,有时候妥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固执者却弄伤了别人来的要好。有些事情说不好是谁对谁错,或许谁都没有错,但总要有一个人先做些什么。就好像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烟草味,不喜欢,久而久之却也习惯了。

下午的风扑进窗户,带来懒懒散散的味道。就那么不尴不尬的就着张新杰一次次递过来的勺子吃了一整碗粥,韩文清接过纸巾潦草擦了擦嘴。缄默在不大的卧室里似荆棘般疯长。张新杰去厨房刷了碗,若有若无的水声流淌过一重又一重门墙,轻敲在韩文清的鼓膜上。

睡意重又翻涌上来,韩文清叹了口气。很久以前在报纸上看过一个歪理,说人老了就会嗜睡,只是没想到那时嗤之以鼻的事情这么快就会找上自己。张新杰回到卧室的时候,韩文清已经重新躺了回去,半睁着眼睛一脸睡意地看他。

“还是累?”张新杰问,伸手试了试韩文清的额头。高烧不急不缓地退去,大概再发一次汗就好了。

“下午不回去?韩文清偏过头,岔开话题不理他。

“队里安排了常规训练。训练营的事情挪到了明天下午,你不在没法打指导。”张新杰说,“队长累了你先睡,我再呆一会儿,等烧退了我就走。”

“我没事了。你先回去吧。”韩文清低低地答了一句。

他想说留下来就晚上一起吃顿饭。可是眼前如果是张新杰的话,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

“队长你先睡,笔记本借我用一下就好了。”

开机的时候张新杰依然坐在床沿,电脑方方正正地放在大腿上,大概是很早之前就被翻出来了。韩文清愣了愣,想提醒他排风口附近时间久了会热。不语了很久,只伸出一只手给张新杰,“登录验证。”这样说。

“嗯。”张新杰捉住他的手,用中指指肚在读取器上来回蹭了蹭。“密码是叶修生日?”又问。韩文清不响。


暮色晚凉,逆光看去天际一片通红,想象得出漫天分子载歌载舞的样子。笔记本关机界面幽蓝的光照在墙上,映出重重的数不清的影子。

张新杰用手心覆在韩文清额头。体温降了许多,低烧的温度依旧不声不响地灼着他的手心,像是被宠物狗畏畏缩缩地舔了一下。

脑袋里忽然间一片空白。他俯下身去,隔着自己的手掌,在韩文清额心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那些理不清的心思似水斩不断的爱恨纠葛,以及藏了很久不敢说出,再也不会说出的三个字,全都安安静静地被葬在夜晚里,成为书里的故事。

合上防盗门之后,他打了个电话给叶修。接通之后那一端人声嘈杂,不知是什么红灯酒绿的地方。

“队长现在在家里。你过来吧。备用钥匙在鞋架上。”张新杰听到叶修似乎是找了一个清净的角落。喧嚣散去,晚风的吹进话筒,像是电波参差不齐的频率。

“跟他道歉。”又听到一声脆响。大概是点烟的声音。

“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END——

【番外】

“对不起。”

“不吵了。”

“嗯,不吵了。再也不吵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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