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中路》

时至深秋,街道两边的树木在华灿的城市灯光下如同披着五彩锦衣的衰疲老人,鲜丽的外表难以掩饰倦朽的内核,偶或有一两片枯黄的死叶僵硬地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瞬息安如尘埃。

为了准备明年的出国进修,我特地报了一个托福辅导班,每天下午下班后马不停蹄赶着上课,到10点课程结束才拖着沉重的身躯疲累返家。深秋的夜晚冷风肆虐,幽蓝渺远的星空遥遥在望,我缩起脖子小跑着往最近的桃花中路公交车站赶,凛冽的空气像被撕裂般露出尖锐的切口与脸颊摩擦交接。公交车站上等车人寥寥,这样的冷天出来玩闹的人少,下了班大都在温暖的房子里休息。五颜六色的灯光亮丽地闪耀扑烁,使街道像一条彩色的河流在蓝色夜空下欢悦流淌,来往的车辆是一条条敏捷的鱼,在清冷的水流里穿梭往去。不过一会儿,95路甩着厚重的大鱼摆晃悠着游来,我迅疾跳上,往车厢后头走去。

车里如往常,只有三四个人,我也如往常一样,往最后一排望去,看见那人依旧独自坐在靠窗位置,身形消瘦单薄,胸前垂挂着两根白色耳机线,两眼呆望着窗外,神情恍惚又执迷。我径直走向他身边的位子坐下,微微侧脸向他笑着:“嗨。”他也侧过头,看见是我,脸上漾起春日湖水般和煦纯澈的笑容:“嗨,是你呀。”

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我连续五晚都在这辆公交车上遇见他,每一次他都是安静地坐在最末一排靠着窗听歌。第一晚遇见他时我很讶异,他的双眼乌黑明亮,眉毛浓密齐整,脸部线条柔和温畅,窗外缤澜的光投在他白皙的脸上,使他像一个精致完美的雕塑在凝神细思。我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与欲望主动与他搭讪。他是个腼腆的男孩,初识时大多数时候都是我问他答,尽管刚开始时他不爱多言,但渐渐熟悉之后便多语起来,并且每说一句都表现出发自肺腑的真诚,乌亮的眼睛也闪着诚挚的光芒。每当他开口,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交错不迭地隐烁,宛若一颗颗小巧坚硬的贝壳。

经过前四天的交流,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周维,今年高二了,因为这段时间报了课外补习班,所以每晚10点才坐车回家。周维说学校的课业越来越难,对他来说数学物理都变得很棘手,每次做功课他都觉得很吃力,他很害怕自己考不上大学。我问他有没有意识到学习过程中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他苦恼地挠挠头,撇着嘴,眼神无奈又悲哀,周维说可能是因为他太笨了吧,我冲他笑笑拍了拍他的手,我说你是聪明的男生,继续努力以后一定会有突破的。

我问周维学习之外有什么别的兴趣爱好吗。

周维说他喜欢钓鱼,小时候他经常和爸爸一起坐很久的公交车去一个很宽的河滩上钓鱼。他们每次都是早早地出发,在蓝色的晓光下乘上第一班车,一路睡意缠绵,闭着眼睛一站一站朦胧地睡,响亮的报站声像给旅程的梦划分了清楚的节点,一节一节的都是蓝色的晓光满天满地。到达之后,他们就坐在携带的小凳子上等上一天,午饭他们就用背包里的面包和矿泉水敷衍了事。到黄昏时候,夕阳的红光轻柔地铺满了整个波光粼粼的河面,仿若一匹光滑鲜丽的锦缎柔柔铺展开来,这时他们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周维说他和爸爸可以一整天不说话,两个人就安安静静地挨着呆坐着,安安静静地共同期待着鱼竿的那一下颤动。风清鸟静,山川无语默然,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他,爸爸,和眼前这条宽广澄澈看不见尽头的河。

我问周维现在还会去钓鱼吗。

周维摇摇头,“不,已经不去了,我的爸爸在很多年前离开家了。”

周维说爸爸在钓鱼的时候可以一整天不发一语,可是在家里对着妈妈却经常尖声叫骂。周维说那时他马上要升五年级了,家里整天吵吵闹闹,有一日放学回来,爸爸妈妈在厨房里正吵得激烈,刺耳的恶言恶语让周维害怕悲伤。他索性又背起了已经放在沙发上的书包,一路跑回学校。那天的夕阳柔美的霞光也是满天满地,他想起红光粼粼的河面,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鱼钩刺伤的鱼,奋力挣扎也不能摆脱悲惨的命运。那晚他蜷缩在教室的角落,无尽的黑暗像从四面八方迫近的恶魔,他只能紧紧闭着双眼流出恐惧的泪水。突然,一声声由远而近的呼唤打破原本的阒静,那声音愈来愈清晰,是带着哭腔的急迫叫喊,还有杂乱无措的脚步声。他猛然意识到,是爸爸妈妈来找他了。

周维说那晚爸爸抱起他,他感觉爸爸粗壮的双臂有力地支撑着他瘦弱的身体,在这样的力量下他永远都不会发生任何摔跌。妈妈在一边哭得像个泪人,她的声音已经沙哑,整张脸因为泪水的浸染而狼狈憔悴。那晚爸爸无言地抱着他回家,妈妈也止住哭声默然地紧随着爸爸,月光如水,他在爸爸的怀里抬头看见深蓝天空上的一轮银白的圆盘,就像爸爸曾经钓起过的那条银白的大鱼,丰满肥硕。

周维说在他升入五年级时,爸爸妈妈办理了离婚手续。从此他便与妈妈两人相依为命,爸爸收拾自己的行李箱,没多久就踏上北上的列车,至此再也没有相见。

我问周维现在自己还会抽时间去钓鱼吗。

周维掉头看着窗外来往如鱼的车辆,说:“后来我独自去过一次,呆了不到五个小时就回来了。太难熬了。那时我和爸爸虽然也不说话,但我知道他在我身边,一个人去,身边是空荡荡的。”

周维说妈妈对他期望很大,她督促周维认真学习,时时劝导他为人要谦逊谨慎,她志在将周维培养得健康积极。周维也没有辜负妈妈的期望,初中三年成绩一直出类拔萃,待人处事又和善有度,深受老师和同学的信任。中考周维发挥很好,顺利考进市里第一重点高中。重点学校自然对手如云强手迭出,高压政策和沉重的课业让学生们都不堪重负愁容难展,但也都咬牙坚持着奋战。妈妈看周维连续几次月考成绩都不尽理想,心生忧虑,又听说班上大半同学都有在课外补习机构上课,也赶紧给周维报了一个辅导班,周维既感于妈妈的殷殷期望,又苦于艰难无解的功课,心里也忧郁伤怀。

我抚慰周维不要着急,学习这事还是靠厚积薄发,平时踏踏实实学习积累,早晚有一天能够脱颖而出。周维看了看我,明亮的大眼睛含着感谢的笑意,又有不安和怀疑的思虑在闪闪躲躲。

我问周维妈妈一个人赚钱养家是不是很辛苦。

周维轻轻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睑,无语地低下头,我看见他柔软乌黑的细发散贴着脑袋,像鸟类的绒毛一般松软。周维的妈妈在一家杂货店收银,收入微薄,两个人一直省吃俭用节衣缩食,但妈妈对周维的学业一星半点也不能放松,时刻警惕着,在送周维去辅导班时她一点也不吝惜昂贵的学费,为了周维的将来,只觉这钱是再正当不可的了。妈妈把一切赌注都压在周维身上,对她来说,如果周维的人生有任何歪斜糜烂的偏移,那么她的这场生命赌局也将输得彻底,她不再有继续的理由和资本。

窗外光影流转,各色彩光切换不迭,周维的脸在闪烁不定的光晕里渐渐朦胧,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从他的侧颜看见他紧闭的浅红双唇,精致细密的长睫毛,和俏拔光洁的鼻翼。

“凤凰南路到了……”清脆的播报音打断我的视线,我站起身轻拍了下周维:“我到了,先走喽。”周维抬起头,眼睛里有点点的彩色光晕流转闪躲,他的神情哀茫,像笼罩着一层蓝色的薄雾。

我不敢再看,迅速跑下了车。

第六天晚上,我们如同守着共同的约定一般准时地见面了。我看见周维的凄楚神色更重,本明亮的眼睛也黯淡无光。他用因为难过而低沉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他的妈妈昨晚因为胃疼彻夜未眠。周维妈妈为了工作,常常不按时按点吃饭,有时候胡乱用店里卖的饼干充充饥,积年累月便患上了严重的胃病,为了省医药费用,迟迟不肯去医院就医,只是吃点治标不治本的廉价药物硬撑着。周维昨晚回到家,妈妈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他想要送妈妈去医院,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含着泪水坐在妈妈身边,看着她辗转反侧痛苦难熬,看着她咬着苍白的嘴唇眉头紧锁,看着她因痛苦不堪而流出的绝望泪水,看着她几次三番想要喝水却始终够不到柜台上的水杯。

周维说,以前他一下辅导班就飞奔回家,妈妈每晚都会为晚学归来的周维准备一点简朴的宵夜,有时候是一碗水饺,有时候是一碗麦片粥,有时候是他最爱的豆沙汤圆。妈妈念及周维学习辛苦,为了给他补充能量总是尽最大可能为他准备营养餐食。周维说每天他刻苦用功,没有想过是要为自己的将来打拼,他只是想着,自己的将来好过了,妈妈的将来才能好过。他看着妈妈终日无休无止地操劳,还有缠身的病痛让她夜不能寐,他年幼敏感的心又有多么苦涩。

我为周维感到心痛与无奈,我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他做些什么,我也需要为他做些什么。既然我知道他的处境维艰,便难以置之不理。我询问了周维的住址,第二天早上,推掉了原本与友人的出游计划,前往周维的家。

周维与母亲母子两人住在老城区一栋破旧的居民楼里,统共五层,周维家在第二层。我走进阴黑潮湿的楼梯间时,心里深怀恐惧忐忑不安,深秋阴冷的风从窗口的狭缝窄隙里丝丝而入,发出嘶哑的噪音,像阴险可怖的蛇吐露着它细长殷红的舌头,散发着危险的讯息。

周维的母亲缓缓打开了那扇锈迹满满的大铁门,我看见暗黑厚重的门后出现一个瘦小薄弱的女人,她的脸色蜡黄,嘴唇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神哀切,因为长久的哭泣和过于贫乏的睡眠使得她的眼眶泛着血红,厚重的眼袋无力地垂吊着。我看着眼前这位憔悴不堪的母亲,心酸不已。我小心掺扶着她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把买来的大包小包都一股脑堆放在茶几上。“您好,我是周维小学时的数学老师,前几天我从其他同学那里听说了他的事情。周维小学时就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我很遗憾。”她一听到周维的名字,眼里倏忽刺出一道光,像贫瘠炙热的荒漠突然喷涌出一道清亮的泉注。“周维……周维……你认识我儿子,你认识我儿子……”她的声音完全哑了,想必是这几天纵声痛哭导致的。她用干瘦的双手紧紧抓住我,“周维……我的儿子呀……”她泪如雨下,放声大哭,我也止不住地落泪,客厅前桌上端放着周维的黑白遗照,照片里的他温润如玉,像一条银白色的鱼轻轻游荡在清亮透明的湖水里,他俊秀的容颜明亮的双眸都将永远禁锢在僵硬冰冷的相框之内。

周维在七天前的夜晚因为一场意外车祸而丧生,那时他刚下补习班,兴冲冲地往最近的车站赶,却没注意一辆轿车疾驰而来,周维年轻稚嫩的生命就这样如烟雾在疾风里顷刻消散无痕。

我知道周维记挂着母亲,他每夜仍然乘坐着95路往家赶,他记着他的母亲还在家里等他回来,他记着他要回来的,他怎么可以不回来,妈妈一个人在家里等他,等不到他,妈妈会哭的。纵然已经在凡尘死去,但他仍执拗地拉扯着凡尘的情与苦,不愿也不忍舍离。

我带着周维的母亲去医院,医生说她的病情不容乐观,我为她办理住院手续,请求医生为她采用最先进最有效的治疗方案,我将为她承担一切治疗费用。周维的母亲只是用血红潮湿的眼眶感激又悲伤地望着我,失去了周维,她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继续生存,从前她所有的目光神色都是向着她的孩子,为他哀戚为他祈福为他欢愉,而如今她的孩子像放生的鱼落入茫茫大海里,一去不回了无痕迹,她失去得彻底,一筹莫展。

把周维母亲在医院安置好后,我缓步走回家。街道花圃里的花丛早已破落萎靡,现今只有些残花败叶还在寒风里抖颤,色彩黯淡神态枯竭,像失去水的鱼瘫软在沙地上奄奄一息。我裹紧围巾,加快步伐往回走。

现今已是第八天,撞死周维后逃逸的肇事司机依旧没有任何讯息。那人很狡黠,在发生事故后趁着没人火速离开现场,当时那个地点又刚好是监视死角,目前警方的工作还没有取得确切的进展。周维的母亲病情迅速恶化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内心的愤怒和悲痛没有发泄的出口。自己年幼可爱的孩子突遭横祸,在血洼与疼痛里悲惨地离开人世,本应为此接受惩戒付出代价的人却逍遥法外。我只能宽慰她说那个司机逃得了法律制裁也逃不了良心的折磨,周维母亲绝望地叹息,不管怎样,周维也回不来了。

不知道今晚能不能遇见周维,如果还能见到他,我要告诉他以后我会尽最大的能力好好照顾他的母亲,我会请最好的医师为她解除病苦,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母亲一样孝顺安抚,我会让她在将来某天躺在温暖的大床上寿终正寝,我会做一切我能做的,所以周维,不要再固执留恋,好好放下离开吧。

可我也自知自己罪孽深重,我的余生都将带着这一身罪恶游荡于世间。那晚之后,我每天也彻夜难眠,只要一闭上眼,周维血淋淋的脸庞就在黑暗里猖狂,巨大的恐惧像章鱼的触角紧紧抓住我的心胸,我只觉大汗淋漓,好像不能自已地正往一个黝黑的空洞里掉落,耳边极速的旋风狂躁,我好像处在风眼中心,整个心肺在猛烈的震荡下似乎都要被甩出体内。

八天前的夜晚,冷风呼啸,10点下课后我开车回家,那时周维也正要去桃花中路坐车,他像一只蹦跳敏捷的小羊活力充沛,却在下一秒鲜血淋漓地躺在我炙热的车轮之下,像一朵被浇上剧烈毒液的花瞬息萎烂。我惊惶无措,下车试试他的鼻息,却已经没有任何挽救的余地。我看见一张白皙稚幼的脸庞,浓密的眉毛下他的双眼紧闭着,我想这应该是双乌黑明亮的眼睛。

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遇见周维,我突然产生要把一切都告诉他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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