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今宵别梦寒

京城的雪,往往从夜的深处开始飘落,不急不缓,淡定从容,一下就是一整个日月轮回。待到明月又高悬,这大雪才算是止了。

我见院中树挂银白,月光照雪,都是极美的景色,便披了件大氅推门而出。哪料到刚在廊下坐定,就看见一名侍从从远处踉跄着跑来,似有什么急事要找我。

“见过先生。”

着急却不慌乱,该是公子身边的人。

我抬手免了他的礼。

听那侍从说,方才有人送了封急信,反复叮嘱一定要火速交到我手上。我颇为好奇,想我不过区区门客,离开师门数年也不曾有什么紧急的事,这会又能有什么急事找我。

哪怕心中再疑惑,我也不得不藏了心思,先谢过送信的侍从,端出一派冷静的神色。待人走远,我赶忙回屋点灯,急急忙忙读起信来。

夜深了,我策马疾驰,却因受着雪地的限制,直到天色欲暝,寒鸦将语,才到达那间熟悉的小院。我刚一勒马,便有一仆童出门相迎,年龄正似我在师门求学时那般大,这一转眼,已经过去了近十个春秋。小院已不如记忆中温暖热闹,如今处处透着破败荒凉。

那仆童走过来,牵了我的马,带着我往里走,“雪夜不好走,先生已经等您许久了。”想来那封信应该是他写好派人送去的,信中说,我的师傅病重,即将驾鹤西游,等着见我最后一面。刚刚这一路上,寒风像利刃一般割过我的脸颊,也一样割过我的心尖。

我深夜赶回来,完成一场送别,从此黄泉碧落去,天人两相隔。

我吸了吸鼻子,跟着那仆童走进土屋内,只见一位古稀老人侧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这人似在我梦中思念过千遍。我的师傅,哪怕衣衫褴褛,却依然有着超然的气质。我走进了些,轻轻唤了一声“师傅”,他悠悠转醒,眯着混浊的眼看着我。那一刻,准备好的千言万语都憋在了喉间,我动了动嘴,却没说出一个字,只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看到我,师傅轻松地笑了,宛如孩童。

师傅临走前,让我凑到他身边,他看着我红了的眼眶,只给我留了一句话:

“莫要伤心。”

天大亮了,我也该离开了。

临走前,我在院中伫立许久,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师傅的那句话,那句他最想对我说的话。一句宽慰,一句叮咛。

他让我,不要伤心。

世人评价我师傅及其门人生性薄凉,我也不例外。其实我明白,师傅心系天下,所以他更要求我们将伤春悲秋的情绪转化为实际行动,否则你只能做一个吟诵诗人,而无法成为一名为天下谋福的政治家。如今,我享受着锦衣宫阙,而他只有一身粗布一间土屋。

“您不再留一会了吗?”那仆童问我。

“不了,”我牵过马,向他躬身一礼,既谢他多年对师傅的照料,也将师傅的后事托付于他,然后调转马头,任凭迎面的风夹杂了细雪,吹得两颊生疼,我都没再回头。

我生逢乱世,十二岁时家乡遇上旱灾,我被父母送至师傅门下。我家送不出拜师礼,师傅也不计较,只是问我:“你长大想做什么?”我说,我要那些跟我一样的人都能安稳地活着。只见他点了点头,我想他是答应收我为徒了,便规规矩矩的跪下磕头,这便正式拜了师。谁曾想,我居然成了他最后一个学生。

春天,师傅带我和师兄们走入深山,看万物复苏,赏雨后春笋,观枯木长出新绿,从自然中悟出人世的道理来。

夏天,我们一边听师傅讲起书中描述天子出行的场面,一边幻想自己也有一天能站在天子身后,看万里河山。

秋天,我们一边加固房屋,一边储藏粮食,体验秋收冬藏,也在诗词吟唱中学会了我运用一生的外交辞令。

冬天,再最后听一遍师傅的教诲,便到了出师的日子。师傅告诉我们,“我们并不是处在乱世,而是一个能让我们有机会实现抱负,弘扬学术的盛世。”所以,走出去,去实现你的理想,再也不要回头。

求学的那五年,每年都要送走一位师兄。那时我们都很年轻,一腔热血奔向各自的战场,投身于时代的洪流,从此再无联系。每一次送别,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萦绕在心头,不舍、悲凉,而又明白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道路。

终于,还是到了我离开的那天。

十里长亭雪纷纷,师傅送我离开的那天也下了大雪,他沉默着,抬手拂去我肩膀上的雪花,手抖得厉害。

“还记得你说,你要让像你一样的人,都安稳的活着。”

“是。”我与他四目相对,郑重的回答。

“我不问你今后的打算,只希望你莫要忘了曾经之言。”他的语气不像叮嘱,倒像是一种恳求。师傅希望有一天真能凭我之手,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我撩了外衣,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嘴上的承诺终究太过轻易,有些事,需要我用一生来铭记,即使无法达成所愿,即使我终将被湮灭在历史之中,这件事,也值得我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师傅轻轻叹了一口气,冲我摆了摆手,说道:“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

雪停了,风却起了。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的走远,走向属于我的远方。

如今我牵着马,走着当年我离开的那条路。长亭仍在,一地落白,景致与当年无二,只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将当年的抱负抛之脑后,成了察言观色好手,步步高升,即使他从麻布衣衫换成了锦绣绸缎,从乡野小屋到雅趣独院,没能让这乱世有一点点的改变,又有何意趣?

是啊,有何意趣。

再一次回望那残破的小院,已远到只剩了个模糊的影子,无声地扎根在雪地里,一片寂静。我走到长亭中,向着那方深深一拜,拜别养育我的恩师,拜别那个曾经迷失的自己。

我翻身上马,踏上回京城的路。衣袂翻飞,一如往昔。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不好意思说,这其实是我写作课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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