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天空漂来一艘船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娜主题写作之【五感丧失】

泰幸并不是一眼看上去就能够记住的那一类人,这与他走路总是低头可能有些关系,他说低头走路可以避开脚下凸出的地砖或是石头,当然还有动物的排泄物等等,毕竟前方的风景是固定的:那棵树、那些高楼大厦,需要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够看见它们的改变,但脚下的路可是每天都在发生变化,生活中的危机我们不得不随时提防。每次说到这些话的时候,他又会很自然将话题转到当年叫做旗田阳贺的学生身上,在我认识他前三年的时光中,他一直在为阳贺的离世感到郁郁不已,家里甚至有个抽屉,专门摆放厚厚一叠关于校园安全的规划方案,后来那个水池在他离开那所学校前至少是封闭了,之后有没有再度开启便不得而知。

初遇时他正在公园为一对父母做安全教育,告诉他们旗田阳贺当初是怎么掉进池子里的,尤其在池塘边没有任何围篱的情况下,就不应该让孩子接近有水的地方。他言之凿凿地用中指扶起眼镜鼻架,另一手拿出公文包里的活页夹,上面有三张与公园差不多大小的池塘照片,椭圆形,池岸由大小不一的人造石围裹起来,有几块特别大且棱角对外的石头,只要稍微不留意就容易被绊倒。泰幸在几个凸出来的石头角上都用红笔做了标记,我凑近发现每处画成圆形状的标记几乎是相同的大小,整整齐齐,像是用机器精心测量过的正圆形,若不是有一处的墨水稍微晕染,都能认定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机器或圆规尺所画出来的圆形标记。当泰幸将照片移到我面前时,那对父母露出了松一口气的神态,两人各抓住孩子一边的手,从公园的另一侧离开。

这种投诉每天都会收到很多:有时候是不满意街道上的灯光,认为暗黄色的灯光容易让驾驶员产生困倦,精神不济从而导致行车危机;还有养鸡户的鸡鸣时间过早,严重影响到周围住户的起居;在赶过来前我还与市景处在周旋,不少居民希望他们能将摆在市中心的一座裸体艺术雕像穿上衣服,更有人说那座雕像晚上会跑进她丈夫的梦里,挑拨丈夫与她的婚姻;像泰幸如此理智的投诉人非常少见。他说话的速度不快也不慢,不时还会夹杂几句属于官方文书上的用语,字句讲究,音调低沉而且温柔,好像他并不是在投诉,而是在和我叙述一个童话故事那样的温柔,并且会确定我已经接收到他说的内容后才会继续说;如果我只是点头而没有发出声音,他就会将提文件的手放到身侧,看着我、等待我出声回应。

“我在问你一件事情的时候,你怎么总是不说话呢?”手上的宣传单是浅草那块起建没多久的国民住宅,如果申请核准了,除了每月的负担比现在低,最吸引我的还是那里能够看见更广的隅田川和每年的花火大会,而不是像现在只能看见浅浅的河岸。

“公宅旁边就是警察局,还有中小学,如果我们想要孩子,应该提前作好计划才是啊。”泰幸一定是听见了,他挠挠头,结婚之后一直是如此,每当他想要忽略周围声音的时候总是会挠头,要把触碰到他头皮的那些杂音都抓掉似的,我传过去的声音和他的头屑一起落到报纸上,他拍拍纸上的白屑,眼神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今年的众议员选举结果。

“那么,结果是你想要的吗?泰幸。”如果我想要吸引到他的注意力,那么必须要先加入他才行。

“你说这个啊,不能算是满意吧, 但是也好过让没有经验的人来接手啊。”

“这样啊,希望这些不会影响到已经启动的公宅建案才好,藤野先生说了,通过申请后若是由他来办贷款……”

“房子的事情还是先不要多想,再说了,申请的事怎么样也轮不到我们啊,你看看,现在的局势都还没稳定下来,万一之后人家甩手不做了,我们怎么办?以后的孩子怎么办?这些都不是尚子你能够明白的事情啊,这么想要孩子,不如先把小书房整理出来呢。”

这里是房子每天最晚暗下来的地方,窗外有着全家唯一不是面向大楼内的街景,附近会入眼的建筑只有那栋新落成的高楼边侧阳台,另一面能看见远方露出一半的大桥,和桥下隅田川一角。我曾无数次在飘起鹅毛大雪的冬季午后,站在被杂物与旧书堆挤出来的空间里,驻足眺望远方那条河岸的海鸥;那里少有积雪,孩子也有大片的空间游玩,我不用在街边的露天菜场和蹲坐的渔农商贩讨价还价,而是推着菜篮走进有温室空调的室内商场,仔细挑选已经被店家筛选过的萝卜青菜;那更不是像现在,现在这处由老人住宅加盖的大楼,老年与死亡的气味不管扣上几道锁都无法阻断;它们会顺着排水管和空调系统爬满整座楼,人们于空气中附着他们死亡前最后呼出的那口气,一层层传递给尚活在楼道中的、不挣扎也不反抗的、吃着公家饭的中低产居民,所到之处无一幸免。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四面建筑围绕的川堂两侧,会搭建起仅剩老伴祭拜、或是连老伴都没有的灵堂,不间断的诵经声串连成一条嘶嘶吐信的粗壮黑蟒,盘旋围绕斑驳的围墙,以极缓慢的速度爬行向上,将带有诅咒的浓稠体液逐一黏在写有户主姓氏的门牌,久久洗刷不去。

现在那栋大楼已经陆续有人搬进,他们与这里频繁的腐败仅有一条单向路口的距离,左右却像是城堡内外的两个世界,崭新的外墙和晶亮透明窗里的装潢家俱,在迎风面时传来釉木的清香气息,若说这里的味道是冰凉巨大的黑蟒,那里就是埋伏在乡野间的蟋蟀;他们跳跃在充满旺盛生机的草原,对刚冒出头的嫩芽露滴跃跃欲试;而我们则身陷恶臭的黑色沼泽,小小的挣扎都会引起下沉,肺部在一呼一吸间疼痛得喘不过气来。于是当那名年轻人用他的复眼往这栋楼道看来时,我甚至不敢直视他,因为他看起来正处于生命力最旺盛的年代:薄薄的嘴唇搭配细长的单凤眼、高挺的鼻梁下是微翘的鼻尖,宽大的针织衫也罩不住他模特般精壮的肩膀与胸骨,而我只是一名早已过了青春年华,却又尚无一子半女的闲散妇人,既没有少女的光彩,也没有少妇的气质。比他年轻许多的女孩从屋子里端出来两个盆栽,是什么花看不出来,但我能肯定的是,在转身吻她之前他确实对我笑了;女孩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握住盆栽的双手在他背后交叉,他们在我看不见的唇齿间互相试探对方的舌头,也许还是他主动得多,他滑过女孩的每一颗牙齿最后咬住她舌尖,在几次的轻舔后猛力吸吮,一时兴起地要将那片粉色的舌瓣据为己有。

“晚上去吃牛舌吧,新宿开了一家新店,听说口味很不错的。”泰幸难得的邀约将我拉回屋中,上次一起外出吃饭还是参加完婆婆的丧礼。

“当然好啊,难道是升迁有消息了吗?”

“是之前代理主教师的辰泽先生要请客,还特地吩咐我们一定要带眷属到场,我想结果已经下来了吧。”

“那位辰泽弘一先生吗?他看起来都不到30岁呢。”

“是校长刚回国的侄子,据说在西班牙学的还是教育专业,现在的年轻人挺有两下子的。”

“但是之前不是说好的你……”

“尚子,我的压力也很大啊,现在学校一直在减班,我还有工作都已经算不错了,总之事情就这样吧。”

我替他穿上西装,站在门口目送他走下楼,皮鞋蹬在六十年历史的环状楼道间,落地的步伐沉重有力,每下一格阶梯都像是经过零点几秒的深思熟虑:这一层有块污泥、下一层有片从住户鞋底掉下来的叶子、再过两格要避开糖果的包装纸;他总是如此谨慎地对待周围环境,活得像一个被安装好既定程序的机器。确认声音已经到达公寓门口时我才返身回屋,将早餐的残羹通通集中到一个盘子。新的洗碗机我还不会用,是学校尾牙活动时他意外抽到的礼品,也是这间壁纸都已经发霉剥落的房子里最先进的家具。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安装,一面说它洗出来的碗盘会比我用手洗还要干净,各种角度都能喷出水注,高压又不伤瓷器,洗完时还会杀菌,没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的事了,他总是那么说。说明书上所有的步骤我都做了,但它就是不管用,我只好照着上面的电话打过去。听筒那头的男人很有耐心,在等待我响应步骤的时候没有不耐烦的语气,每一句的尾音都是低沉而稳定,不特别拉长也不高亢,几句间的换气不急不徐。两次口水吞咽的声音传过来,咕噜一大口,像是将它们含在嘴里许久,生怕一点点杂音都会影响到我的操作。我想他是微笑的,微扬的嘴唇露出洁白的上排牙齿,右手的食指将耳机轻压更贴近耳朵,我刻意压低的声音透过指腹触碰到他耳骨边新长出来的、细软的汗毛,因为急促而产生的气音吹在汗毛间使它们轻微震动,而我表现出来的不知所措与困惑又让他眉头微皱,皱眉的情绪更多的是一种担心:担心他说得不够清楚、担心说得是不是太急。最后原来是时间设定上出了错,我在选择的时候多按到一个零,发现之后我们都笑了,挂上电话前他将自己的服务编号告诉我,当我再有任何使用上的问题时,便可以指定由他来帮忙,“请务必让我有机会能再为您服务。”他说。

确认机器里传出水流的声音后我拿起抹布,走回到书房窗边,那对年轻男女已经不在,入室的拉门没有关,米色的窗帘从屋里飘出来,朝着我的方向摇摆,像是在跟我打招呼。它邀请我离开没有生命迹象的老楼,加入他们朝气逢勃的队伍,那里还能看见更远处的河川,每天都会从咖啡香气里醒来。黎明照进的暖桌上有沙拉、培根还有不同口味的贝果,我猜他会选择原味的贝果,也许涂上奶油,那我就吃蓝莓的,当然还有热牛奶,牛奶是为了让冬季的早晨拥有一些温暖。如此一来每个早晨都是不同的开始,而不是传统的紫菜汤、烤鱼和鸡蛋;也不是对座的人不断将报纸翻面,那些几十秒钟一次沙沙音阻挡住所有他能够看到我的视线,我分不清他的心情好坏,但是他却能吃出紫菜汤里加少了盐,也唯有那点咸味会让他放下报纸,数落起这是第几次我没有专心做早餐。年轻男子来到阳台,他正对楼下挥手,不是对我,而是对那个离开的女孩,女孩应该是去上班,甚至还是在上学,他们可能才刚吃完一顿丰盛的早餐。

我将窗边的杂物挪放整齐,动作刻意放慢,弯腰的时间五秒,起身的时间一秒,他的目光终于触碰到我的身体,接着便没有再移开。超过一分钟了,那个男人在我身上停留了至少一分钟,他正用眼神撬开我的裙摆,鼻尖将我来不及换掉的白色内裤割开,浅薄微扬的嘴角在内裤剥落后的丛林间梳理;最后他埋首、我仰头,我们如此这般各处这个世界的两端,将新生与堕落碰撞、重叠、交融,于遥远的隅田川冬雪上空,磨擦出由极黑与极绿喷射成的烟火,那是黑到别人看不见,他却能触摸到的、被两个世界同时隐藏的灿烂烟火。我抬头看他,他的脸颊正靠在右手的大手掌,交融之后那也是我的脸颊,分明的感情线在他的手掌上错综复杂,好几个细小的交叉,我是主线,此刻正被他紧紧贴在脸上。他好像是笑了的,而我不好意思看他。那些死亡的味道又涌出来,这次是从地板,力道很重,紧紧缠住我的脚踝,往上爬;他还笑着欣赏我高潮过后被现实的嘲弄,而我定在原地,没躲过。

直到他屋里的拉门被拉上,我才转身走到卧室打开衣柜。那件总是挂不住的连身裙又随着衣架的摇晃掉下来,一件深灰色的裸背洋装,质料冰凉丝滑。当初我用半个月的薪水将它买下,为的是能撑起与泰幸的第二次见面。那时的泰幸一如现在严谨、讲究,谈吐间有一种让人不容忽视的气质,你会觉得由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对的,而我也心甘情愿成为他固有规则下的崇拜者;只是持续到多年后的现在,同样的人在生活中已被磨成不一样的表情。那时的我已年过28,从事4年的工作不乏味但也不轻松,哪里有投诉就往哪里跑,并不长的小腿却比一般女孩健壮,即使如此穿上这身洋装时我却还是充满自信,想要让他看见褪下工作服与厚重眼镜的自己。然而他的第一眼却是将外套系在我的腰间,说那被外裙贴住的臀部痕迹非常明显,“毕竟庭谷小姐已经不是一个少女了啊,你得接受这个事实才行。”他说。回家之后我特地照了镜子,两片摊扁的肉与绸缎产生静电,将不再丰满的两摊脂肪紧紧黏住,步行间带动外侧大腿的软肉左右摇晃,坐下时更是变作一摊膏状的泥向两旁缓慢扩散。一个男人可以忽视女人上空的裸背,从而去注意到裸背下的臀线与缺陷,他可真是个适合婚姻的男人啊。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却没有想过,婚姻适不适合我。

最后相比正式严谨的晚礼服,我还是选择随性自在的针织衫和牛仔裤,那本该是由泰幸和我设下的烤牛舌聚会,被一个不过30岁的留学侄子取而代之,而泰幸却一副认为生活本就如此的样子。我当作他因为那些年旗田阳贺的事情,体会强者生存的道理,但是在我的工作中,还是有许多人为了细微的烦恼在不断投诉、争取,那些也是他原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只是别人投诉的可能是颗路边的石子,他做了那么久那么多,却无论如何也再也复活不了那个提早消逝的生命。泰幸堕落了吗?但是他还是战战兢兢地活在这里,且命令我也必须和他一样杯弓蛇影,只是他从一开始的渴望公平正义,衍然变成无边无际的遵循,不能随意跨越指定好的前进路线,自然也就没有任何惊喜。我的这身轻便打扮也许是种无声的抗议,抗议他不顾我的感受恣意决定婚姻的形状,也抗议那个名叫辰泽弘一的男子,是他抢走我认为应该要有起色的生活和婚姻,让我仍然得留在这里与那些死亡的气息同归于尽。

在确定泰幸的升迁无望后日子又归于没有期待的平淡 ,他每天对着报纸哀声叹气,叹气完再说出一些理由来安慰自己,对于我想和他讨论的话题只是挠挠头皮,更别说我的肚子了,没有任何孩子的动静。我在他每晚九点入睡后起来,看看新的电视剧,偷吃泡面和零食,将藏在鞋柜底层的网购包装打开,试用那些便宜的、针对35岁后女性的肌肤保养品。对楼的男子每天晚上10点都会到阳台抽烟,有时候1根,有时候2根,也有的时候他不抽烟,只是托着腮站在阳台俯视市区夜景,还有大桥两侧不断变换颜色的霓虹灯光。我将书桌挪至更靠近窗户的地方,每晚的这个时候他都能看见我,我也能看见他,我会在书桌上写信,用没有声音的传递挠进他耳边,他能听见我笔尖唰唰唰在纸上来来回回地写,写到他耳朵酥痒难耐,写到他用眼神再次划开我每晚为他换上的蕾丝内裤。有段时间我能从黑暗当中看见他的痛哭和哀凄,我想是因为那个女孩没有再来。他的睫毛透过夜色与死亡阻隔的空气仍能被我看得清晰,纤长的睫毛几乎覆盖住他原本就不大的眼睛,但是眼帘下的悲伤也依然从他的瞳孔浸出、滑过他贴过我脸颊的手掌,并由黯黄路灯下飘飞的细雪和凛风传达到我屋里的书房 ,讶异的是我竟然会因为他传达过来的痛苦而感到温暖,我想那是两种绝望的会合,所产生的另一种幸福景象。

白天积在楼道出口的雪几乎已经融化,可是去到菜场的地面还是有些湿滑,我从来没有在离开家里的路上见过与我交融过无数次的男子,于是今天我要去到他住的大楼下面,那里有个停车场,我想其中一台是属于他的。绝对不是这台丰田,丰田太大众化,以他的艺术气质开的应是冷门车款。转角停放一台银色的斯巴鲁,他看起来确实像会开快车的人,大大的手掌,随意垂放在方向盘最底下,套在食指的纯银戒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在黑色的皮革间,滑顺地跟着手臂旋转方向盘;但是垂吊在后照镜的中式铜钱却又与他的外表配不上,兴许是家乡的母亲留给他的,我这么想;又看见那台被藏在后头的德国甲壳虫,车款虽然也大众,近看却不是出厂基本的正规款,轮圈、底盘都被小改过,在我处理过的各种改车噪音投诉中,这两个地方是爱改车的人一定会先改到的位置,当然还有颜色,竟然不是白的,而是宝蓝色,这也符合他并不与大众同流的气质。车窗夹着一张歌舞伎町的名片,离这里不远,地上还有许多,是被人丢下的,他会选择放进口袋,进到车子里后拨打上面的号码,还是会和其它人一样丢在路边?副座干干净净,米白色的皮革上沒有一根长头发,更没有护唇膏或梳子掉在踏板上,那是我的位置,我会将肉体占满它,把手放在他交互踩着踏板的大腿上,离开泰幸任他载往世界四方。我退后几步,想象坐在里面的我和他,当阳光被什么一瞬间遮住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一台九人座休旅车,前方车灯正冲我的视线一闪一闪,动作也许很快,但是驾驶座上的人涨红的脸颊和夸张的神情却一帧帧地被播放出来,他一手狂按喇吧,另一手遮住他的额头,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在尖叫、又好像在说话,说什么呢?我听不见。

也许隔了几分钟,或是几秒钟,我又能听见声音,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开始的,朦朦胧胧,仿佛是在水里,咕噜噜、哗啦啦的,还是听不清,但至少是个声音。视野也是在水里,比声音更糊,好像有光,却不亮,还有个大锁扣在白色的窗条上,形态有些扭曲,正左右游移,和家里的窗好像长得不一样;又来一阵强光,正对我眼睛;我将眼睛闭上……我闭上眼睛了吗?强光还集中在我膧孔上,不是在眼皮,我还能看见它,我只能看见它;三秒后强光灭了,我看见拿着强光的那只手,还有白袍,所有的声音和影像从远方朝我游来,忽浮忽沉、断断续续,朦胧的画面在他说话前一度变得具体。

“患者对光有反应,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他说完没多久,刚刚重回的知觉又逐步如海水退去,沉放至我目所不及的海底。我失去支撑,飘浮的身体被投到一个山洞,一个正不断旋转的山洞,原先我贴在岩壁顺着它旋转,几圈后又被岩壁抛到空中,自此不再前进也没有后退,过山车似的腾空绕着大圈不停旋转,头上脚下、又头下脚上地转;可是我吐不出来,裹在身体里的脏器都被掏空,剩下一张泄了气的干瘪皮囊够不着顶,也立不着地;成为冬季间冒然离开隅田川畔的无知海鸥,迷茫打转,漫无目的。

声音又出现了,仿佛飘浮近万年的身体被声音的来源吸过去,离得越近,沉重感就越明显。当视觉随着声音恢复的第一时间,入眼的是那个熟悉的阳台,一床白色的大被子披挂在围墙上,墙外的那一半正在随风飘扬,建筑之上是久违的阳光;没有雪花再从天上飘下来,那里是一朵云都没有的蔚蓝。我想再看看其它地方,看看书房、还有看看泰幸,可是我感受不到扭转脖子时头发和衣领与肌肤接触的搔痒,并且眼前的视野丝毫没有改变,还是那片天空、还是那个阳台,也还是那条棉被。阳台处在我无法完全撑开的右边眼角,而左侧的视线则是一片黑暗,世界几乎被涂黑了,只留下这一小块地方,我失去了我的脖子,也失去了视野的左半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想举起手来,我等了许久,久到我应该要成功的,久到我都能够用它来打散一颗蛋,但是在能看见的这块空间里没有出现任何一根指头;而后我想动动膝盖,我的脚抬起来了吗?没有任何棉被与皮肤的移动接触感;我想放声尖叫,但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没有发出来,再试一次,没有发出来;我的嘴张开了吗?我失去的是张嘴的能力,还是发出声音的能力,这两者有什么差别吗?我再尝试喉咙用力,一声闷哼也好,让我听见,我还听得见,车道上有台车子正在按喇吧,很短促但我听见了,可是我还是没有听见任何闷哼,我还失去什么了?或是说,我还剩下些什么。

泰幸出现在我面前几次,不记得是几次了,可能在白天,也可能是夜晚;他会将我翻来翻去,用毛巾替我擦拭身体,每当这时我才能透过因瘫软而不停晃动的脖子看见那双手脚,手腕和脚趾向内扭曲,杂物与旧书堆积的书房变成一间病室,每晚我写信给对楼男子时所坐的书桌已经消失,泰幸看见那些信了吗?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从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快进到六十岁的样子,我已经睡了那么久啊,久到他的脸上全是沧桑。母亲从乡下来看我了,一进家门便听见她大声喊着我的名,尚子,我的尚子啊,本来已是满头白发的母亲每次到来都是如此。她对坐在我面前,替我点眼药水、梳头发,再把看起来像是树皮的手放在我脸颊,我感受不到,只能看见她脖子上还挂着父亲送她的玉环。父亲是在两年前开始瘫痪,这两年是从我对那台九人座休旅车的记忆往前推算,但是他还能做简单的肢体动作,指指嘴巴,或是眨眨眼睛,也能发出那种我发不出来的吚吚呀呀的声音。母亲总是会要我快点好起来,但是我连我究竟是哪里坏了都不知道,应该会有一个控制身体的开关,那个开关与线路断开,通不了电了,我想告诉母亲,只要找到开关我和父亲就会好了,但是我表达不出来。

母亲从来没有哭过,至少在我面前没有。她来的时候泰幸会和她报告我的状况:每天几点灌食,几点按摩翻身,甚至几点用眼药、擦润唇膏;他总会将计划安排得井井有条,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母亲才能在家里安心照顾父亲。但是她不知道泰幸其实哭过,在我恢复意识的前期很常能听见他的哭泣,那些声音代替了沙沙作响的报纸还有各种不耐的语气。有时候我睡着了,又被抛进那个不断旋转的山洞之中,他的哭声和我一起在黑洞里旋转,忽上忽下,忽沉忽轻;偶尔哭声也会跟我同时醒来,在我看见阳光或月亮时戛然而止。许多时候我会刚好看见对楼的男子将手撑在月光下的围墙,旁边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新女伴,她的嘴里也叼着烟,和他吞吐的烟气一同取代之前的漫天雪花,缓缓飘移到我这里。不同的是我已经再闻不见那些来自死亡的气息,因为此刻我与他们已经是同一类人了,那条黑蛇终于将我全身捆住,将他们身上的味道牢牢地与我相融在一起,我再也不用想去逃离,我也仅能于这片腐烂恶臭的泥沼中安身立命。

我很久没有看见河了,可是隅田川的样子我还是记忆犹新,那些海鸟不曾飞到这里,何况现在也不是冬季。我想在冬天之前找到我身体里的开关,这样我就能坐起来,再次眺望那条河川、眺望披在河岸和大桥上的细雪皑皑。好多次我尝试在旋转的黑洞里停下来,我想控制自己,找到遗失的双腿让它们站立,或是伸出手扶住周围可能会出现的岩壁,接着我会走出黑洞,走出去找到开关,走出去看见那片河川。可是我终是没能做到;当泰幸的哭声减少之后洞里更安静了,甚至没有一点点风声的回音,没有任何气味、没有温度、在无数次的旋转后更不再晕眩,我几乎接受了自己只是浮游于空气的细菌,又可能是拍打沙发时被扬起来的尘霾,没有丝毫存在感;是否在这栋早已死去的楼道中,我从来没有真正活过;并不是黑蛇吞噬了我,而是我早在无穷的欲望下变得一无所有。我想在能看见河的地方死去,死在冬季的白雪中,死在海鸟扑腾的翅膀下,死在母亲和泰幸看不见我的地方;我会走出黑洞回到老家,将父亲从轮椅上牵起来,带上他没喝完的酒,还有那些我来不及拆开、藏在柜子里的便宜保养品。

泰幸又出现在洞口,拿着毛巾要帮我擦脸,面前的天空被他遮盖,不知道那个男人成家了没。泰幸似乎比昨天又更老一些,而昨天也许已是五年前、十年前。毛巾换了颜色,身上的衣服也是我没有见过的,一件衬衫,衣领拉出来放在毛线衣外面。他帮我点眼药水、扶起我的头在脖子下摆上一条热毛巾,我猜是热的,因为正在冒烟,烟雾飘到我眼前,和那个男人呼出来的是一样形状的烟,在泰幸离开时又飘到黑色的天空上面,天空在烟雾覆盖的一瞬间变成一条大河,茫茫的雪雾几乎罩住整个河面。我看见久违的隅田川,虽然很蒙,但却是完整的一大片。我重新感受到河风拂来的寒冷,还有海鸟啪哒啪哒点过河面时溅到皮肤的河水;我站起来拨开眼前的雾,很远的地方出现一艘船,一艘和我一样孤零零的船;它越来越近,圈圈涟漪从船底向外散开,散到河岸,散到岸边的石块,它们又绕过石块,自两侧继续发散,而那艘船正在朝我的方向漂过来。

我回头看,泰幸已经不在,周围没有黑蛇,没有蟋蟀;我正处于隅田河畔,没有行李,没有父亲,也听不见母亲的呼唤;仅有夜空下的一大片河川,仅有浪花被河水驱赶上岸的拍打声。几只海鸟没有飞远,立在石块对着我看,直到船身停在岸边,它们才伸展翅膀扑往天空离开。此刻我也终于不再旋转,还能深刻体验赤裸的脚板踩在河岸青草的冰凉触感,我一步一步走到河岸、走进河水,当水吞过脚踝时我才握住船只里伸出的木桨,在繁星与白雪的夜幕注视下,踏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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