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的一生

人这一生,看尽人世繁华,尝尽人间疾苦。

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最终归为黄土。

只是有的人名垂千古,永远活在人们心中;而有的人,走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记得这个世界他曾经也来过。

—01—

连绵的山峦,像一头衰老的骆驼,早上驮着火红的太阳洒下万丈光辉,黄昏驮着灿灿的晚霞留下万千斑斓,如此循环往复,不知疲倦。

沉浸在灿灿晚霞斑斓中的是一个小小的村庄,说它小,是因为它只有九户人家。

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位老者从小村庄路过,他环顾四周,幽幽开口道,这村留不住人,满了十户,必有一户要迁走。

老者一语成谶,这个村每满十户,就会有一户因为某些原因而搬走。

搬就搬吧,反正人们也习惯了,多一户少一户也没有多大的关系。

一切都在如常地运转着。

大牛坐在邻居家破旧矮屋的小石墩上望着对面那座黑黝黝的高山出神,等他回过神来,才发觉那山无端让自己生出了一丝敬畏。

他感觉有点冷,便下意识地裹了裹单薄破旧的衬衫,这件衬衫还是他从镇上领来的,听镇上分发的人说,那些衣服都是好心人送来的。

大牛听大家都叫那个人为大队长。

等大家都挑完了,大队长才对站在角落里的大牛说,他们都挑完了,剩下的你来挑吧。

大牛在衣服堆里看了一阵,最终挑了这件虽然满是补丁,但很干净的衬衫。

当他穿着这件衣服在门口晒太阳时,别人都要嘲讽地说上几句:“哟,大牛,都穿上新衣服啦,这衣服也是当年在镇上免费领的吧。”

大牛笑笑,点了点头。

“我说大牛,你还算好的了,虽然生了个这么糟心的病,但好歹还有好心人救济啊……”

说话的人正是大牛邻居隔壁的王五,王五是个上门女婿,干活很勤快,就是特别抠门,嘴不好,爱嚼舌根。

大牛没理他,此刻的他心中一片荒凉,他想,要是自己是个健康的人,谁的救济都不要。可老天爷就爱跟他开玩笑,他这一生似乎与“健康”没有多深的缘分。

大牛的母亲身体不好,大牛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因着这个缘故,大牛的母亲对大牛心怀愧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儿子,便对这个最小的儿子格外的疼惜。

然而大牛的父亲却截然相反,在两个儿子中,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大牛。

因为大牛不争气,父亲恨他这块铁不成钢。

大牛的父亲年轻时,是一位让人闻之色变的人物,他在村支部任了一个小官职,做事雷厉风行,不讲半点情面,大家都惧怕他。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这么精明能干的人,为何会生出一个这么不争气的儿子,照他的话来说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咸鱼黏在锅底,永远也翻不了身。

你说他是扶不起的阿斗也就算了,偏偏还生了两个女娃,要知道,阿牛的父亲最喜欢的是男娃,这下阿牛就彻底被打入了冷宫,再也不受父亲待见了。

说来也是,大牛小时候虽然体弱,却调皮捣蛋得很,他上了几天学,觉得学习不好玩,就不去了。

他父亲连哄带吓他也不怕,父亲没法,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家里拖出去,一路上他鬼哭狼嚎,连打带踢,父亲终是拗不过他,索性由着他了。

没有上学的日子里,大牛整日无所事事,在村子里晃晃荡荡,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就开始捉弄他,教他去干坏事,可这么小的孩子,也干不出什么坏事来,于是他们就教他抽烟。

大牛问,烟是什么东西啊?好抽吗?

那些人就说,当然好抽,你看我们都抽,你阿爸不也是每天都抽吗?

大牛想了想,他确实见过父亲抽烟,不过很少,每次父亲抽烟时,母亲总要在一旁絮叨着,少抽点。

但父亲却说,这烟真是好东西啊,闲时吸一根,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连父亲都说烟是好东西,那肯定是不错了。

大牛接过眼前已经点着的烟卷,颤抖着放进嘴里,一吸,猛地一咳,连眼泪都呛出来了。

那些人安抚他说,没事,开始抽是这样的,多抽几根就好了。

从此大牛就迷上了吸烟,那个时候还没有香烟,都是自家种的烟叶,看着大牛熟练地用废纸卷着烟叶,他的父亲更是气得火冒三丈,操起手边的扫帚就追了上去。

说来也是奇怪,大牛平时体弱不堪的样子,可每次调皮捣蛋起来,就像脱了缰的小野马,怎么撵都撵不上。

父亲对他彻底失望了,平时只要大牛不惹事去烦他,他也懒得去管这个“无可救药”的孩子了。

没了父亲的管束,大牛倒也过了几年自由自在的生活,长成少年的他,没了小时候的调皮和桀骜,却对香烟上了瘾,他每天不停地抽烟,小小的年纪就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号,叫“烟瘾客”。

后来这个“烟瘾客”就成了他的代称。

随着年龄的增加,大牛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父亲不得不回家照料母亲,为了不让妻子伤心,他竭力不在她的面前提大牛,也从不打骂他,只是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地叹息。

大牛的母亲最终没能熬住,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夜里走了。

大牛失去了那个唯一的温暖,他躲在被窝里闷声哭了一宿,第二天睁着一双灯泡似的眼睛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更没有人上前去安慰他。

他茫茫然地看着大家忙进忙出,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没了关系。

—02—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转眼间,大牛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伙子,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父亲到处张罗着给他物色对象。

因着家境还算殷实,在那个挣工分的年代,大牛很快就定了一门亲事,不久他就结婚了。

大牛的媳妇中等身材,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脑门,是个木讷老实的善良人,她是家中老大,没有上过学,一直在家里照顾弟弟妹妹。

听她说,她曾经走到学堂门口,还被父母给拉回来了,父母说你一个女娃儿念什么书?赶紧给我回家带弟弟妹妹去。

她无法只得回到家里,学堂的老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叹息地摇了摇头。

大牛结婚五年后就有了三个女娃,女娃的到来,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大的乐趣,相反还经常成为他与妻子争吵的导火索。

父亲不喜欢女儿,他经常在阿牛面前冷嘲热讽,村里的人也因为他生了三个女娃而不把他放在眼里。

要知道,在这一带的村里只有他大牛生的全是女娃,别人家全是男娃,可想而知,没有男娃的他,在村里的处境有多艰难。

大牛的父亲早已没了一官半职,年纪也大了,村里人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了,谁都可以在背后嚼他的舌根,村里年轻的后生因为林子分界线之事,甚至还出手打了他。

他挨了一巴掌后才意识到属于自己呼风唤雨的时代早已过去,他现在只是一个耄耋老人,很多事情他都无能为力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疼爱自己大儿的两个娃子。

那是两个白白胖胖的男娃,眉宇与他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他看着那一大一小的男娃,真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

尽管他年纪大了,可依旧每日起早贪黑地去田间地头帮大儿子干活。

至于大牛,就当没有他这个儿子吧。

大牛在父亲和村里人面前受了气,回到家就把所有的火撒在妻子身上,他觉得是妻子的肚子不争气,才使他没有男娃。

他的力气很大,一巴掌把妻子给打懵了,他还不解气,又开始打那三个女娃,三女娃子见要挨打,一溜烟跑掉了。

妻子捂着脸小声抽泣,两个大一点的女娃受了惊又挨了打,哇哇地哭着,怎么哄也哄不住,大牛心中一顿烦闷,又把家里能砸的东西砸了个遍。

看着一地的狼藉,大牛的心里也很难受,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每次阿牛和妻子吵架,村里人都会幸灾乐祸地在门口看热闹,也不去劝架,父亲牵着大儿的小男娃,铁青着脸,却也是一幅旁观者姿态。

大牛日益变得消沉,他觉得他的日子没了盼头,他整日待在家里,不干农活也不干家务。

妻子天天带着幼小的女娃下地干活,有时候她心中的苦闷无处诉说,就把所有的委屈发泄在娃儿身上,娃儿什么也不懂,只觉得无端又挨了一顿骂。

大牛不干活,大字不识的妻子除了干点简单的农活外,一家人也没有什么收入,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

只要一家人健康平安,日子拮据点倒也没关系,偏生大牛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觉得身体又不舒服了,具体是哪里不舒服,他也说不准,就觉得是跟小时候一样的难受,于是,他开始把家里的老牛卖了,去买了之前一直吃的药。

药吃了很多,也没什么见效,可家里再也拿不出钱给他买药了,他无法,只得寻找偏方,按照别人说的偏方,他开始上山寻草药。

他把寻来的草药洗得干干净净,放在太阳底下晒,他看着在阳光下渐渐干枯的藤藤草草,心中充满了希望。

只要把这些草药喝完了,病也就好了!

然而西药也吃了,中草药也喝了,病情不仅没有起色,反而还更严重了。

思来想去,他决定让堂弟带他去县医院看看。

他带着大哥借给他的三百块钱,跟着堂弟战战兢兢地来到县医院,医生给他检查时,问了他很多问题,其中问得最多的是经济方面的,他都一一如实回答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把堂弟叫进去说了会话,堂弟出来时脸色很不好。

大牛问堂弟是不是自己的检查有什么问题。

堂弟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没事,小问题。就没有再说话了。

大牛不放心,又去找到那医生,医生说,不是跟你家属说了吗?没什么问题,回到家里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吧。

看医生说的这样云淡风轻,大牛也没再多问了。

过了一段时间,大牛觉得自己的腹部越来越大,而人却越来越瘦,他觉得堂弟可能隐瞒了他。

他找到堂弟逼着他说出实情。

当堂弟两眼泛泪地说完时,大牛仿佛遭了晴天霹雳,他愣愣地说道:“癌?晚期?”

堂弟点了点头,撇过脸去,不敢再去看他。

大牛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他觉得他的天塌了,他眼前漆黑一片,再也见不到光明。

他又像当年他母亲去世时一样,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宿。

—03—

大牛患癌的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遍了,大家都觉得他晦气,人人都避着他,唯恐被他给传染了。

人们虽然对大牛避之不及,嘴上对他却是津津乐道。

他们围在一起讨论大牛去世后,他的女娃子该怎么办,经过一番商议,他们私下已经替大牛安排好了女娃子的去处。

大女娃子大了,能为家里挣钱了,就让她留在村里,其他那两个女娃子还要上学,就让她们跟着自己的娘吧。

这些话传到了阿牛父亲的耳朵里,他不关心这几个女娃将来的去处,在他眼里,女娃就是一片浮萍,反正在哪都顶不起天立不起地,随她们去了,但他心疼自己的儿子啊。

大牛虽然不争气,可也是自己从小带到大的,他好歹也喊自己一声“阿爸”,父亲想起与大牛的种种过往,老泪纵横,颤抖道:我的大牛听话的时候,也是个乖孩子啊!

大牛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连出门晒太阳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老是做噩梦,梦见一些死去的故人,还有一些从未没见过的人,他们总是拉扯着他,让他去一个地方。

大牛在睡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开始让妻子去求神拜佛,有时候他精神好点,也会自己亲自去庙里烧香,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庙里的神仙身上。

可无论他烧了多少香,拜了多少佛,他的病也没有任何起色。

渐渐地他也不再烧香拜佛了。

他请人给自己打造了一幅棺木,无人的时候就自己躺在里面,看着老屋顶楼破旧的天花板发呆。

他时常一待就是一天。

—04—

患难见真情,患难知人心。

在大牛生病的这些年,除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娃,再也没有人关心过他,他开始慢慢地明白,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妻儿,谁也靠不住。

大女娃在大牛生病前就辍学了,她年纪小,属于童工,没有工厂要她,她在镇上一家小饭馆找了一份后厨的工作,她每日在后厨洗碗,一个月也能拿个一百来块钱,她一个月回家一次,给阿牛买点他想吃的东西回去。

大牛每每听说大女娃要回来,就早早地坐在那个拐角处等。

那个拐角在一个高坡上,坐在那里能望到很远的山路尽头,只要大女娃拐过那个弯,就能看见他了。

大牛坐的那块石头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来的,他的身旁放着一根拐杖,他已经瘦到脱了相,再也没有力气走路了,只能靠这根拐杖凭着顽强的毅力走到这里。

在他拐杖的旁边,坐着一只大黄狗,那是一只机敏的狗儿,是阿牛的妻子用一只鸭从娘家换回来的,听说养猫儿狗儿的要礼尚往来才好养活。

大牛以前倒没怎么注意这条狗,只知道家里偶尔能吃上一顿野兔肉,而这野兔就是阿黄从山上叼回来的。

大牛病重那段时间,阿黄一直跟在他身边,他坐在那里,阿黄就坐在他的旁边,偶尔大牛用自己骨瘦如柴的手去摸它的脑袋,它就会揺着尾巴舔舔大牛的手,有时还会在他的脸上舔几口。

每当这时,大牛都会两眼含泪,如果可以,他多么想活着啊!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也有很多期盼和愿望,但一旦加上如果这个前缀,那它就会成为一种奢侈和遗憾。

大牛总归是遗憾了。

—05—

屋外的太阳格外好,阿牛的精神似乎也特别好,他想出去晒晒太阳,便拄着拐杖坐到隔壁邻居家的小石敦上。

他臃肿的身体几乎要把那件旧衬衫撑破,王五站在远处跟他打招呼,他觉得阿牛现在的样子很好笑,便扯着嗓子跟他说起话来。

无论他说什么,阿牛都不理他,他自觉没趣,就进自己屋里去了。

阿牛颤抖地拿出一支烟,哆哆嗦嗦地点着,吸了一口,不知是烟味太浓,还是他很久没有抽了,只见他深陷的眼窝里溢满了泪水,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流着泪,泪水打湿了嶙峋的枯手……

阿黄摇着尾巴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下,阿牛望着对面的高山,阿黄也望着对面的高山,仿佛那山有什么魔力一样。

阿牛回到家里,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地上……

大牛走了,带着无尽的不甘走的。

他走的时候才四十几岁。

曾经有人这样调侃过他,“大牛,你三个女娃,将来都是别人家的人,你老的时候,可没人给你送终咯。”

果真如此,他走时,妻子和女娃们都在外面干农活,没有一个人为他送终。

由于大牛走的时候身体已经发了脓,村民怕他身体的脓水四散流开,就用一张白色的塑胶纸,将他包起来放入棺木中。

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婶红着双眼说,这样包着大牛,他以后就再也入不了轮回了,他的灵魂就这样生生世世被困在这一白纸之中。

她的话,让人觉得一阵阴寒,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可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他总得入土为安。

阿牛下葬了。

阴沉的天空被一道闪电狠狠划开,一道闷雷轰隆而下,狂风肆虐,暴雨如注。

大雨连下了三天,也许上天也在为这个可怜的人哭泣吧。

雨过天晴,一切如旧。

大家都忘了,几天前阿牛还拖着疲惫的身躯在王五家隔壁的小石敦上晒过太阳。

有些人一旦去了,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他的痕迹;也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个世界他曾经也来过。

这世间总有一些疾苦,让人无能为力,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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