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

“爸,今年我们回去陪你过年。”

“朱爸爸朱妈妈怎么办?”

这个男人是我爸。

结婚三年,今年第一次回家陪他过年。想象过几百种他收到信息后的惊喜与感动,结果我收到了这么一条淡淡的回复。也对,这才是我爸。

我这个爸爸,封建又传统,在他的执念中,嫁出去的女儿就是要随别人家过年的。

我这个爸爸,侠义又柔肠,对我们回家过年的事情,他始终心怀内疚,第一反应就是亲家呢,他们怎么办。

我这个爸爸,口是却心非,说他们自己过年也没关系,但据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透露,收到我信息的当天他哼了一下午的歌,除夕早晨天一亮就爬了起来,一个人跑完了菜市场,张罗好一桌子的年夜饭。

郑重地介绍这个男人,我的爸爸。

我和爸爸之间的感情,比妈妈要复杂很多,很多。什么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对我们来说,略显简单。

我们之间的斗智斗勇,以我22岁大学毕业为分水岭。前22年,他专断,霸道,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我不得不听他的,第23年开始,局势有了根本性的变化,一点也不吹牛地讲,我成了他的天。起初我也在疑惑是不是他又耍什么以退为进的老把戏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长大了,而他老了。

爸爸是一名资深,又没有什么作为的检察官。和法律打了一辈子交道,并没有为自己谋得有价值性的一官半职,推测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将未尽的所谓梦想强加到了我身上,这是我放弃中文就读法律系的根本原因。他说,根据他对单位同事的观察,学法律的女孩子普遍比较彪悍,将来被欺负的可能性比较低。

爸爸传统,刻板,且重男轻女。上大学以前,我一度觉得我这个性别的到来是不受欢迎的,因为他对我做的一切,怎么看都像是老子对儿子做的事。

我要留长头发扎辫子,他和我妈说长头发的女孩子只顾打扮学习都不好,于是指挥我妈给我剪了个男孩子头,长达10余年。

我被学校舞蹈队挑中学跳舞,跳了不到两年就被他揪了回来,他说一天到晚跳舞的女孩子跟个戏子似的整日抛头露面,没出息。

我常年年级第一(他觉得作为他的女儿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有时会犯这样那样的毛病,突然就考不好了,要是让他发现是非常简单却做错了的,他会把我年终心愿清单直接免了,他说错误是可以犯的,低级错误不行,错了就要罚。

我四年级开始自己骑自行车上学(在他的威逼利诱下),他送了我一件紫色的雨衣,从此无论狂风还是暴雨,那件雨衣彻底代替了他履行一个父亲的基本责任。不过听我妈说,在我回来前,他都会在指向院子大路的窗口站上半小时。

我顺着他的旨意考入了省重点高中,因为城乡教学基础差异过大的关系,我整个高一成绩一落千丈,他看着我每况愈下的成绩单,很诚挚地说,要不你回来这里读算了,省点学费(我们镇里唯一一所不良少年收容所般的中学,当时有个政策,以我那个成绩,可以免费读三年)。或许那真的是很诚挚的类似安慰的问候,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听都觉得是他对我发出的挑战,我毅然回绝,发誓再也不回来和他诉苦了,非得整个好看点的分数甩一甩他。

我要考大学了,专业是法律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什么学校我们倒是有不同的意见。我要报暨大,因为既没有中大难考,又算是省里前三,不失体面。他坚持华师,他说广东的高校风气不好(却又舍不得我报省外),过于浮躁,女孩子容易学坏,师范学校穷孩子多,算是一方净土,然后还很补刀地来了句,分比较低,适合你。

又是女孩子,又是学坏。十八年了,他所有的关注点都在这两个致命的标签上,女孩子,容易学坏(上当)。因此他费尽心机地把我变成一个男孩子,往男孩堆里推,往书呆子里推,往穷人堆里推,总之,就是要和打扮、花枝招展、娇生惯养、谈情说爱无关。他认为只有他这样的培养方式,才能使我远离他所认为的坏女孩的一切,这是他的执念,谁也别想改变。(后来我明白,大概是因为他在检察院负责公诉,见过的抢劫杀人强奸卖淫案件太多,大概也算是一种职业病。)

我还真就不信了。我完全没有理会他,果断将第一志愿填成了暨大,传说中港澳台留学生最多最最浮躁的广东风格高校,我就是要向他证明,我在这样的学校照样能过得好好的,绝对不学坏。当然,我敢这么坚持主要是因为在专业上我已经让步了,那么在选学校上我就有足够的谈资,我就是这样善于把握分寸地和他斗争的。

我们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斗智斗勇十余年,我那倔强的男孩子般的性格,在他的逼迫下慢慢形成。

大学四年,是我的解脱期,因为他想管也管不了了。那四年,大概是我这么大以来最放松的几年,但却是他人生中最为消沉的时期。他经历着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一大个家族等着他扶持的中年危机,他的检察官职业也遇到了最大的瓶颈,滞留在小科级的位置已逾15年,身边和他同期入行的哥们早已风生水起,而他,只能捧着个不用花高价读重点学校且暂时还没学坏的女儿(至今他都说,这是他唯一的安慰),原地踏步。

后来据妈妈透露,我大四那一年,在我找到工作之前,他整整失眠了几个月。他说,现在找工作这么难,没有一官半职,我怎么给她找个好工作。他很慌乱,很内疚,很自责。

呵,现在知道服软了,之前在我面前端着的绝对权威去哪儿了。真不习惯。都被你逼了十多年了,到最后一关找工作,我会求你吗?开玩笑。

似乎没有经过什么征求意见又复议的程序,我直接就投奔深圳了。用我的话来说,我找到了一家大型国有上市银行,从事着无比高尚又专业的职业------法律审查,我不仅学以致用,我的法律意见还很具有权威性,没有人给我脸色看,一切都好的不得了。

稍微了解一点银行的都知道这是一个无比幼稚的谎。扯这个谎,除了用来应付我那个柔弱无比整日为我担惊受怕的妈妈,我更想减轻一下这个男人的自责,他总觉得自己不够成功,不能给我一个体面又清闲的工作。

只是这一次,我没有经过什么商量地跑到了深圳(确切地说,是他知道自己没办法给我找工作,因此只要有工作,他都没有什么异议了),好像彻底把爸爸打败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具体表现是:我说什么,他都无比信服,那辆伴随十余年的老爷车要不要换一下,趁房价低要不要先在市区买个房子,都先征求我的意见。他开始研究菜谱,一样样试着做,妈妈是他的小白鼠,这样等我从深圳回来的时候,饭桌上摆的都是他状态最好的作品了。他开始给我发微信,给我转发各种养生的、生肖转运的文章,但是惜字如金,不嘱咐只字片语。我要结婚了,我说要什么,怎么做,他都说,好好好,你喜欢就好。

2015年的国庆,我和朱先生把爸爸妈妈接到了深圳过节。和以往一样,我们到罗沙公路的某个入口等他,一路领着他驶入市区。他开的极慢,极慢,像个担惊受怕的孩子,面对大城市,手足无措。

临走那一天,我们不放心,想把他的车带到罗沙公路那个接头的老位置,他一脸倔强地执意要自己走,他说我有导航,怎么会迷路。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两个小时后,朱先生的电话突然响起了(居然不是打给我),是爸爸。我们想,完了,这个点。

是的,他在深圳彻底迷路了,整整2个多小时,没有走出深圳。

已经忘了那天我俩是怎样慌乱地找爸爸,我只想说,在我下车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他那一脸慌乱的神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后来听妈妈说,他回到家以后,生了一晚的闷气,像个小孩子一样,冲着妈妈大发脾气。他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没面子甚至是最耻辱的时刻,在女儿女婿面前,一个资深的检察官,一个无所不能的一家之主,居然拿着导航2个小时走不出深圳,还没老年痴呆,怎么连导航也不会用,连路也不会认,连车都开不好了。

那一天,在送完他们回家的路上,我在车里止不住地大哭。我的眼泪,很小一部分是为爸爸老了而流(因为从工作第一年开始,他一系列脱胎换骨的改变,就让我慢慢有了心理准备了),很大一部分,是为发生了这样让爸爸觉得如此没面子的事情而流。我是如此珍爱他的面子和他的倔强,只要他的面子和倔强一天还在,他都可以在艰难的岁月中故作镇定地支撑下去啊,可这该死的深圳,你何以用这样一种残忍地方式逼他低头,逼他认老?他已经觉得自己够失败了,你为何还要强迫他在自己的孩子面前直面挫败?

至此,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理解我和这个男人之间这种复杂的感情,从小到大,明明很不服气他的倔强和霸道,一直想挑战,想证明,想超越,但这一切仅限于我,除了我,谁都不能和他较劲,谁都不能让他觉得没面子,谁都不能让他伤心。我曾经那么讨厌他的面子,而如今,我又是那么想要维护他的面子。

在春节陪伴他三天后,大年初三我们就走了,临行前的嘱咐,依然是好好孝敬公公婆婆。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男人,在我长达三年的婚姻生活里,却是不断地向我灌输,对待朱先生和他家人,要明理,要周全,直接点说,就是不能像我和他之间那样倔强,不服输。

起初我觉得这是因为他老了,性子变弱了,后来我发现,这和年龄无关,真正的原因是,他深深地明白,他不在(确切地说,是他自认为没有能力在),公公婆婆和朱先生就是我在深圳最大的依靠,他的承认他的示弱,只给了他最爱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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