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事,那人……

第一部:洞庭遗事


往事如烟。往事若梦。若梦?如烟…

孙孙三岁。半晚,吴小皋被她吵醒,她在不停地吵着:“我要嗲嗲。”

吴小皋赶忙凑过去,哄着她说:“嗲嗲在这儿呐。”宝宝说:“不!嗲嗲!刚才你死了呢。”

他很震惊,一个三岁的孩子,怎么会在半晚,突然就说嗲嗲死了呢?死是什么?她知道吗?吴小皋还是第一次从她口里听到“死”这个字呢!

吴小皋赶忙说:“没有呢!嗲嗲不是在这里吗。怎么嗲嗲就死了呢?”“刚才打了一枪。”“谁打了一枪?”“大巫师。”“大巫师打谁了?”“打墙壁了。”“打墙壁怎么嗲嗲就死了呢?”老伴赶忙说:“孩子作梦呢。”这时,宝宝又睡着了。怎么问,也没声音了。

夜、很静,很静。

吴小皋爬起身来,打开房门,走上阳台。夜、应当是很黑很黑的。远处城市的灯光,微弱而暗淡。天、好象下了点雨,秋风绕过背后的山峦,吹在身上,微觉寒冷。返回屋里,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试想,一个人、一个老人,莫明其妙的被人当面指说:“你死了”。而且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从来没有说过死字的孩子、一个你最疼爱的孩子,这说明什么?会有什么感觉?

中国文化向来讲究徵兆,这是什么徵兆?这神秘的文化,在这神秘的夜、神秘地出自这还没有说过死字的小孩之口!

其实,死也并没有什么可怕。尤其是对于一个不是没有死过、而又多次死而复生、一无所成的老人。但是死,毕竟是结束一段生活、结束一条生命、尤其是自已的生命的大事呀!


那是一九六六年,那年吴小皋二十三岁。

西湖农场在暮霭中漫漫隐去,往日颇让人注目的岗楼铁网亦开始让人无法分辨,刘玉珍坐在一台好容易搭上的拖拉机上,下意思地理了理臂上的红卫兵袖章,随着那一股烟雾和莫明的嘈杂离开了那个平生难得一见、而以后也永远不会再见的地方。

这个地方有一个如此美妙的名字:西湖农场。尽管多少带有了资产阶级情调,但它的另一个称谓湖南省第一劳改管教队、或者西湖监狱,却可以矫正它的不足。

西湖农场的主色调是绿色的、亦或是灰色的,那里有的是绿色的田野、绿色的庄稼、绿色的树林、绿色的人,那些身着草绿色军装、背负冲锋抢的军人。当然,也有着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道路、灰色的建筑物、灰色的人,那些身着浅灰色劳改服的囚人。

刘玉珍所到的地方是一分场四队:一个新生反革命或者现行反革命队。她去看她一个大学里的同学。

刚才的一幕还历历在目…

看见他,不由人痛彻心扉,他已没有了昔日的神采,身着囚服,拖着几乎就要倒下去的身体,倚靠在会见室的铁窗上,微微地睁开眼晴,费力地辩识着什么…

刘玉珍啊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究竟谈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刘玉珍实在说不清楚。在刘玉珍的脑海里,留下的是让她终身难忘的两句话:“不是不爱,而是不能。”尽管她也一再告诉他:“不是不能,而是不爱。”但终究还是洒泪而别。

刘玉珍就是不明白,这还是不是那个“但愿你那温暖善良的心胸,化着我长眠的墓穴;但愿我的每一根尸骨,都铭刻着这难忘的记念”的吴小皋。

其实刘玉珍早就应当知道,他们的会面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会见罢,农场的指导员就狠狠刮了刘玉珍一顿,一个革命小将,怎么对一个反革命分子就那么没有立场呢!若不是幸喜遇着一个福建兵,刘玉珍真不知道怎么离开那个让人仅见一面、毕生难忘的美丽农场。

回到福州,刘玉珍听说,她离开后,吴小皋为此又挨了好几场批斗,最后不知得了什么病,就在她离去的几个月后,死在农场里了。

让刘玉珍稍感心慰的,就是将近十年后(1973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湖北一个偏僻的莲藕塘,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当年的同学吴小皋,尽管他浑身泥泞,贫困潦倒。“你还活着”!“啊!我已娶妻生子了,家里没有吃食,在这里挖藕。”“不是不爱,而是不能”。“我也嫁作他人妇了”。“不要紧。”“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更令人欣慰的是,二十年后〔1986年〕,刘玉珍看见,吴小皋坐在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律师席上,他又恢复了同学当年那样的,潇洒博学,神采奕奕。


就在刘玉珍离开的第二天上午,西湖农场一分场四队召开了一个批斗大会。

这样的大会,在西湖农场、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可稀罕的。不过这次,被批斗的是一个身患重病的人,他就是吴小皋。

吴小皋双臂反绑,跪倒在监狱中间那块小坪的前面,对面三百多劳改犯人席地而坐,四方是荷抢实弹的武装战士,指导员吉某一手插腰、一手挥舞,学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姿态,正在那里使劲地说着什么…一个管教干部走到他身边,悄悄地说:“吴小皋可能不行了。”“装死狗。”吉指导员头也不回,振臂高呼:“吴小皋不老实!”“我们要砸烂他的狗头!”“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下面应声雷动,群臂高举,一浪高过一浪…那个管教干部再次走到指导员的身边,悄悄地说:“只怕是真的不行了。”指导员吉回头看去,只见吴小皋横倒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死黄,已了无音息了。

“把吴小皋押下去!禁闭一个星期。”指导员命令道。接着就冲上来两个武装战士,将吴小皋拖走了。战士们发现,拖捆着的人比没有捆着的人方便多了,那简直就象提一小袋任何什么玩意一样。

“敌人不投降,我们就消灭它!”指导员还在发表他那亘古以来最为伟大的训示:“下面散会。散会以后,各队要立即组织学习,检举反革命反改造分子吴小皋,要将吴小皋不认罪服法,不老实改造,对抗无产阶级专政,腐蚀红卫兵小将的罪行整理成书面材料上报队部。每一个犯人都要发言。”“起立!列队各回各的监房。”

在场的人、不论他是什么人,都知道,吴小皋拖去的地方,是小号,他已不能回大监了。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吉指导员就是不明白,这么个不堪一击、小不了巧的吴小皋,一个反革命分子,怎么就能让那么个美丽的姑娘,不辞千里,跑到这么个地方来看他,而且是“不是不能,而是不爱”。

吉指导员到底是一个有经验的老改造了,他就知道,一个犯人,尤其是一个如此年轻的犯人,要死,可没这么容易。不然,我们还要修这么多监狱做什么?

一到办公室,吉指导员就要值班战士到小号里把吴小皋提过来。值班战士告诉他说:“吴小皋还没有醒呢!”指导员说:“你不会给他泼点冷水吗?”

待吴小皋押到办公室,已经是下午了。吉指导员还没有认真看过这个小犯人,在指导员看来,这个小犯人,根本就没有二十三岁,身材瘦小,一脸稚气,虽已萎黄,犹显傲岸,犯人倔强地挺立着,少许,就萎顿在对面的墙根下…指导员知道,这是一个不知厉害的家伙,生活还没有告诉他,什么是无产阶级专政!

三天后,吴小皋和一个叫做王国华的犯人,分别被吊在篮球架上。至午至晚,王国华终于受不住了,求饶之声,不绝于耳…终于解脱。可是吊在那个架子上的吴小皋,却始终了无声息。晚饭前,武装战士把他解下来时,又早巳昏迷。

指导员知道,这是犯人最脆弱的时候,要不失时机的、发挥在短期内连续作几战的精神,连晚召开批斗大会。

批斗大会还给指导员的,竞然是一具似是而非的尸体。吴小皋死了。吴小皋好象还没有死?没死?可没气儿了。死了。却为何身体滚烫?

监狱医院的结论是:反革命分子吴小皋死于急性肝炎。

吉指导员看着吴小皋被推进太平间,向身边的两个武装战士交待了点什么,就赶忙赶到招待所,狠狠地洗了个澡,并把身着的那套旧军服丢了。说:“他妈的,反革命就是反革命,死都还要得个什么急性肝炎,害死人了。”

回队路上,指导员终于明白,世界上还真有带着花岗岩的脑带去见上帝的人。可是令人遗憾的是:就是没有听到过吴小皋讲话的声音,这个吴小皋,到底会不会说话呢?

奇迹!如果生命中没有奇迹,那还叫什么生命?生命本来就是一个奇迹、一个自然界最为伟大的奇迹。

待吉指导员再回一分场四队,已是半年以后。这时的指导员通过半年的学习,已提拔为分场副场长了。组织上考虑到工作需要,还是让他兼管一分场四队。须知,这是一个新生反革命队,这里的工作重要得很。

一天,指导员从总场开会回来,特来一分场四队转转,检查检查工作,可就发现前面棉田里,有一个人似曾相识,这会是谁呢?叫人如此难忘!但又记不起他的名字。

回到队部,吉指导员兼场长吉坐在办公室里,总觉得有什么心事,于是,出来走走。

这时,红日西沉,晚霞若锦,西湖远处,洞庭如镜,一条弯弯曲曲的绿色小道,穿过柳林咀,逶迤北至,来到这虽然美丽、但人所不知的农场腹地。小路上,晚风如许,怡人心脾。一队劳改犯人,在武装的解押下,款款而至…

“他?是他!怎么会是他呢?”场长吉惊呼。我不是亲自把他送去了太平间了么?他不是已经死了么?他变人变鬼也不至于再变犯人啦!当然,场长吉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根本就不相信什么鬼神报应。这和刘玉珍后来再遇吴小皋不一样,刘玉珍是一个基督徒,她相信上帝,以及与上帝相关的天堂和地狱,所以一见之下,顿然昏厥。刘玉珍相信,象吴小皋这样的人,上帝早就把他找去了,不会象场长吉一样,他们只能在监狱相见。

场长吉赶忙回到办公室,命令管教干部将吴小皋带来。

吴小皋依然故态,站在那里了无声息…

这一次场长吉听到了吴小皋的声音,这个声音微弱而坚定:“我无罪。”

这三个字在场长吉听来别有深意,它不象通常所听到的:“我冤枉”一样,它是别具一格的:“我无罪。”

尔后的日子是难过的。这、他们两个人谁都感觉到了。这两个人萍水相逢、邂逅相遇,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怕谁,一块花岗岩和一团革命烈火。

指导员吉怎么也没想到,这吴小皋,竟能死而复生。

总场医院医师杨贞玉在停尸间发现,有一具尸体竟然还是活的,于是就要人把他拖回自己的诊室进行抢救,不想,竟给他真的救活了。这个人就是吴小皋。

吴小皋在这里恢复得出奇的快,不到一个星期,竟已能沿床走动。他捡回的是一条生命,一条依然属于他自已的生命,而不是活动在其他某个人体内的某个脏器。但他毕竟是一个犯人,一个不能在医院里久住的犯人。因此不论杨医师如何反对,如何说他的病人须要治疗,如何还不能出院,吴小皋还是被押回了一分场四队。

四队真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地方,这里几乎什么人都有,可不!犯人中就有一个杨宗选,吴小皋在他的精心调治下,不到个半月,就已能随队出外服劳役了。当然,是轻微的。

……

转眼一九六九年,吴小皋被通知刑满释放,正在准备东西到出监队去,同监犯刘远亮兴冲冲地跑进来说:“吴小皋,你说谁来了?”“谁来了?”“吉场长!”“来了不来了,有什么希奇的。”“这可不一样!你不要去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好看得很啦!他分到了一分场四队新反组。”“什么?…”“来啦!”吴小皋正好提起东西,准备到监外去集合,这时,一个管教干部带着吉场长,向四组组长劳改犯人瞿运泉交待什么,只听见瞿运泉道:“好吧,你就睡在吴小皋那个位置上吧,他刑满释放、今天就要走了。”

在一分场四队的最后一次列队,吴小皋突然听到一个颇为响亮的声音:“现行反革命犯吉跃祖请求入列。”

这真是:铁打的牢房流水的犯人啦!谁说这里面有什么冤枉呢?如果冤枉了他们,这还叫牢房吗?如果不冤枉他们,还要这牢房干啥?先生,这叫专政。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一个政权消灭另一个政权的你死我活的斗争。

吉跃祖后来知道,这个吴小皋,捕前也曾是公安干警,中国共产党员。

吉跃祖后来还知道,要是没有这个吴小皋,他也许要将这牢底坐穿。

吉跃祖落入新反队,最先认识的是陈宁生,相处得最久的也是陈宁生。其实,陈宁生是老人,吉跃祖当指导员的时侯他就在这里。陈宁生劳动很卖力,也靠拢政府,能把犯人中的情况及时向政府反映。陈宁生一直是个劳改积极分子。刑期很长,早在文革前就已进驻一分场四队,是一个资深的现行反革命犯。

瞿运泉的资格比陈宁生更老,他来自于赤山监狱,且让人莫测高深…能说,会做。劳动技能、体力都很好。给吉跃祖的感觉是:一个危险分子。不知现任的指导员,何以会让他作执行员,作组长的。

有一点他是深知的,凡来四队本组的犯人,无不具有大学或大学以上的学历。吉跃祖不知道,他不仅没有大学学历,而且还在这个队当任过指导员,为什么就偏要把他遣送到这个地方来?想必是革委会、军管组那几个人,不想放过他,想看他的好戏。

然让他不曾想到的是:这些新反们大都很大慨,根本就没有什么人为难他。一来是这些人可能各有各的难处,自已的麻烦事儿都搞不过来,又多读了两句书,懒得惹麻烦。也可能是这两年变化太大,死亡、出监、调监、分押,早已物是人非,不是原来的班底了。

然而大家都知道,吉某在本队当任过指导员,大家也知道,吉某是如何被打成反革命的,先他一步,他的革命战友早就把他的故事告诉牢友们了,他是透明的、土生土长的,知根知底儿的人。人们对他不会有太多的兴趣。

然而吉跃祖却感觉到,他身上有着某种神秘的东西,牢友们急于想知道它。

一天,翟运泉在工间休息时漫不经心地问道:“老吉呀,你就不怕,听说你在当指导员时,把吴小皋整得够狠的。你就不知道他是个暗探?来卧底的,他可是个公安干警呢!”

一天晚饭后,陈宁生挨了上来,感慨地说:“你为什么要整他呢?他可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啦。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准确地看出了这场运动的性质、规模、态势,至今发生的一切,无不在他的预料中。”

一个叫刘作材的,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生出身,一天走到吉跃祖跟前:“你他妈的混蛋,什么人不好害?你偏要去害他!”据说这位老兄,谁都不服,就服了那个什么吴小皋。他老兄还拿着《反杜林论》,一章一节的去向那个小东西请教呢!还有一个林之如,老而不死,都快七十岁了,还搞什么现行反革命?却偏偏不甘寂寞,走到吉跃祖前,来一通“天妒英才,何以生汝?小奸小滑之辈,害大忠大智之身。汝得善终乎?”

吴小皋到底何许人也?我吉跃祖只怕此生,都要生活在他的阴影里了。

都知道,吴小皋手无缚鸡之力,劳动力要说有多差就有多差,没有别人的帮助,他根本就别想完成劳动任务。

都知道,吴小皋在这里劳改几年,就压根儿没有谁来看过他,除了那个美丽的姑娘和一个小孩。可人们也没有看见,给他带来了点什么,哪怕是一点点吃的。

都知道,吴小皋不爱说话,一付病怏怏的样子。除了让人照顾,他是绝对照顾不了谁。

都知道,这小子脾气很傲,软硬不吃,谁的账都不卖。

就这么一个五不烂、什么都次火的家伙,怎么会引起那么多的人注意?

**注意他,给了他一个反革命。据说关押他时,他的地位不会比自已低。

这些反革命注意他,给了他一些乱七八糟、莫明其妙的猜想。

尤其是那位姑娘注意他,他什么东西,值得那么好的一位姑娘去爱么?那位姑娘吉跃祖他是见过的,温柔文静、秀丽端庄,是一位让人看得怕看,怕看了不得安宁的角儿。吉跃祖就曾为她不得安宁过。

美、是一种力量,也是一种灾难。无论对那些拥有美、或者追求美的人。

吉跃祖在劳改队渡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但他的遭遇和吴小皋的恰正相反。他的刑期不是越服越短,而是越服越长。当他们再次相见时,那是在另外一座监狱:赤山监狱。吴小皋在认真地记着笔录,记下这个老犯人所陈述的冤枉。

南国的天空,清丽而弥远…

这天,丰余大队一队的社员们正在田里桶草,不知谁突然叫了一声:“郑老师的崽回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朝队屋前面的大路上看去,只见那边来了个背着被包、衣服褴褛的年青人…德妹姬三步两步地从田里跑上来,跑到年青人面前就问:“你是找郑老师的罢?”青年人低着头,几乎用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是的。”“跟我来!”德妹姬前面提脚就走。农村里的路虽然很小,但足可行人。转过几道田埂,再转一个弯,就是德妹姬的家。

别说农村落后,信息传递得也还真快。吴小皋前脚刚进门,郑老师跟着就到了门口。母子相见,少不了一场痛哭。

这家姓文,让人一看就知道,老头子是个老实人,五十开外年纪,紫红色的脸膛上己略显老态。婆婆子叫文家大娭,热情而纯厚,现在正满屋张罗着,又是倒水、又是做饭,忙个不停。刚才领他进来的那个小伙子、时兴大人吧,叫文德田,正邀着一个叫咸妹姬的青年提了个提桶,抓鳝鱼去了。家里还有一个小妹妹,大约十岁左右,也跟在妈妈后面忙着。

文家大爹还有一个儿子,叫文玉田,己结婚分家,时任生产队长。

吴小皋在这里还认识了一个老太太,人们称她为李家一娭,这可是一位伟大的女姓。尽管矮小瘦弱,又不幸嫁着富农妇,然其魅力威严,仍为四邻八舍所倾倒。

吴小皋后来称,这里才是他的家乡。虽然这里并不是他生长的地方。

这个地方叫做百鹤堂。吴小皋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年。

时流如水,转眼半年就过去了。吴小皋早己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风土人物。让吴小皋最先感到受不了的是:他家门口的那块黑牌子、上书《劳改释放犯反革命分子吴小皋》。

那年冬天特别冷,弟弟又从搬运队被下了回来,母子三人商议,总不能老住在别人家里吧。于是决定起屋。不想主意一出,竟得到了全队的支持,这家一根树,那家一担草,热呼呼地就搞了起来。记得那天盖草,老天爷不知道为什么突感心酸,掉起眼泪来,一时风频雨骤…全队的劳动力,几乎都到了屋场上,打草的打草、盖屋的盖屋,还有那些二大子男人,十四岁左右的半劳动,却爬到屋上,拓在草上,防止风把草吹掉、吹乱…天慢慢的黑下来,屋终于盖好了,下面的包皮壁也夹好了,社员们从屋上下来,回家吃饭。

当晚,寒风呼啸,肃然雪下。第二天早上,百鸽堂早己埋在白凯凯的冰雪之中了。

谁曾想到,就在这大雪之中,周队长、毛哥、良哥、德妹姬、咸妹姬、勋妹姬等一帮人,一边儿搓着手、跺着脚,一边儿在那里泥壁呢。

做好屋、打好灶。吴氏母子终于住到了新屋里。外面,雪花漫舞、寒风呼啸,好一片银色世界;屋里,劣酒淡茶、热气升腾,真一派极乐景象。

可就,为什么大门口要挂上那么个黑牌子呢?周队长他们也曾到大队部去争论过,说是那个屋里还住着个知识青年吴乐天呢!但大队部说这是政策,是公社领导交待的,谁还能和公社领导去争去?于是,那块黑牌子就牢牢地挂在那里了。

其实,那块牌子并没有姜太公、石敢堂之类的威力,也无法象秦叔宝、尉迟恭那样看紧门户。一队、二队、七队、八队的青年,照样在这里进进出出,尤其是四美、清和,乃至青树咀、福利堂的知识青年,更是一群一驳的,叉三插四地往这里攒。更有甚者,那些大队支书、分会书记,也常常在这里相聚。

大家到这里来,喝劣质酒,说知心话,唱歌,弹琴,拉二胡,听福尔摩斯破案。这里没有禁忌,大家玩得开心。甚至一些老年人也常来坐坐,听听故事。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收工之后,或月白风清之夜,或在灯光跳达之旁。吴小皋至今犹能记亿,在昏暗闪灼的煤油灯下的那一张张朴实纯正的面盘。

一队的周队长在吴小皋来到的第三年就升了大队支部书记,八队的杨队长当了革委主任,姚正宏当了民兵营长,孙支书调任分会书记。这些人,对吴小皋有着某种心里上的承认,相互间印象都不错,当然也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那种朋友,吴小皋的日子更好过了。

其实吴小皋是洛阳人,或者是益阳人。说他是洛阳人,是因为他祖居洛阳,说他是益阳人,则是因为他是在益阳出身的。他是在跑兵或者说是逃难的时候出身的。

吴小皋的父亲叫做吴树榜。

1943年正月初一,吴树榜携妻郑爱莲,仑惶辞离故都洛阳,向南逃去…吴树榜没有想到,一别即为永期。至此而后,就是包括他的子孙,也没有能再回洛阳。洛阳在晨曦中谩漫淡逝,甚至连当时也没来得及看上一眼,至使他在以后给他儿子讲到故乡洛阳时,也说不出当时洛阳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吴树榜一路南来,适汉口、居长沙,转眼半年、七月在望。妻子郑爱莲,六甲日满,只得移居益阳。其实吴树榜这次南移,就是指着益阳来的,也只有益阳可指。试想遍地兵焚、神州陆沉,到处都是日本兵,你能逃到那里去?吴氏虽为望族,但亲族多在通衢要道,这些地方,早就被日本兵占领了,你还能跑到那里去送死?郑爱莲就是益阳人,虽然出身寒微,却出落得花技招展、楚楚可人。当年吴树榜偶游周南,特访校花郑爱莲、劫花北归,成就一段风流韵事,就是在这个地方。

吴树榜实在不想去益阳,但只有益阳可去。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据说益阳那里还没有日本兵。谁知好容易赶到益阳,郑爱莲家早已余烟殆尽、败垣残壁、人物两无。悲之不及,日机逐至,撤下“烟花爆烛”无数。神州大地、举火相应。一时房屋林木,顿成火海。当时情景,在吴树榜想来,只有在两年后日本广岛居民,方能理解。但两年后的日本,是和美国处于战争状态:敌人不投降,就消灭它!而当时的中国,据日本人说,是处在日本的帮助下,日本人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一声呼叫、一声呐喊,小吴昱诞生了。据说吴昱之所以叫吴昱,是因为他出生在太阳升起的时侯,而他的父母又希望他无欲。 升上去吧!这一轮无望的太阳。可是他的外公特不喜欢这个名字,把他改成吴小皋,他生在桃花仑山下的那个小坡坡上。

吴小皋生长的地方是南县。那是一个地处洞庭之中、四面环水的新建小县。其偏僻,尚无舟楫,决不可至。这里,聚集着一些日本阴王疏露的不幸生灵。当然,他是随着他的父母、随着难民流流落到这里来的。

不要以为,吴小皋很不幸,其实,他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比起那一伴中国人,他太幸运了!当年南县厂告一役,日本人杀中国平民万余人,成万人坑,无论老少妇孺,概莫能免!如今所见、尤令人发指皆张。童稚何辜、犹令如此!呃、他们一家就逃脱了。文革十年,国家主席刘少奇、小小女人张志新都不能幸免于难,可又被他逃脱了。大难不死、不亦幸乎!残年犹在,不亦君子乎!

现在,吴小皋都已六十三岁了。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不惑。看来,按照孔子的标准,吴小皋都晚了十年,只能六十而知天命,七十而不惑了。甲申年,吴小皋还学着古人张打油的,作起词不词、诗不诗的《奈何词》来。

词曰:“夕阳西下、暮鸦噪林、寒灯初试、朔风渐紧、骤雨频至…把手问残年,春去秋来剩几多岁月?凭窗风冷,觉山川浮动,星河摇曳…忒可怜,剑残匣中,花谢陋卷,都无人管。孤灯长寂。试把夜路探询,黑汗漫…天涯咫尺,何处有孤坟?葬一生傲骨,静平生志气。 ”

当然,吴小皋有什么志气,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如今,老之将至、呃!老之已至,奚复何求?说什么要求都没有,那是假的。不是连名字都让外公给改了吗?不是什么无欲,而是小皋,山下面那个小坡坡,那个小坡坡吴小皋专程去拜访过,就是资江边上的一个小土坡,就那么个不起眼的东西。当年,郑爱莲就是把他生在这个小土坡上,刚断脐就跳到齐颈的资江里,才躲过日本战机的访问的。

吴小皋当时站在这小土坡上,望着清沏的资江河,觉得:这日本人,杀人的决心很大,而本领却实在不怎么样,就这么些老弱妇孺,还丢下那么些花花绿绿、轰轰隆隆的东西,居然还能让他们得以天年,甚至还活到今天。吴小皋还有一个心愿,悄悄地、就是希望死在婆婆子前面。倘若,她老人家先去了,那日子该怎么过哇!

说起婆婆子,吴小皋还真的想入非非。

那是一九七一年冬天。那年,天特别冷。

你说这雪,还真是…美若天仙。就这么纷纷扬扬,把个大好河山,装点得玉砌银装,宛若瑶池仙境一般。

下雪,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不出工。还一个好处是,把吴小皋门前的那块黑牌子:《劳改释放犯反革命分子吴小皋》衬得格外显目,以至偶有那种不怕死、不怕累的坐队干部和公社民兵小分队的散兵游勇经过时,吐出几口唾味,过门不入,省得错了门户。

这雪,真也颇如人意。竟一阵呼啸,兼风夹雨起来。湖区人说:“雨交雪,半个月。”这下好,雨交着雪,雪交着雨,雨变成冰,冰扰着雪,白里透明,明里透白。真的,半个月不要出工了。这吴小皋本来就爱雪,这场雪,却让吴小皋心存感激,以致一辈子都把这冷冷的、白白的东西给爱死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吴小皋家里来了一个人。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叫素明,是郑老师一个朋友的女儿,她到这里来,是秉承她母亲的意思,到这里来借钱买缝纫机的。

她也是一个知识青年,六六年高中毕业后,下放在明山公社,和在县城里的家及这里正好是一个三角形,每边30来华里。别看只有30来华里,那时县里还没有公共汽车,交通不方便,走起来得四个来小时,也是蛮够呛的。何况天降大雪,于是郑老师把她留在家里。

家里还有一个人,曾向明,吴小皋的一个老朋友。恰逢暴雪,也留在这里。

其实,那时候,不说留在这个家里作客,就是要踏进这家门坎,都是要有足够的勇气的。

吴小皋的成功之处,在于年余时间,他就让百鹤堂的人们,承认他是百鹤堂人。这里的男女老少,早已和他亲密无间,承认他是自已人。且止如此,周围四乡十里,各大队的知识青年,早已把那块黑牌牌,置之恼后,进出自如了。黑牌牌所能镇住的,多为他乡野鬼。当然,毕竟“姜太公在此”,认起真来,还是谁都不能不怕。

就是70年初春吧,修电排沟,吴小皋正在挑土,政治队长毛哥突然跑到吴小皋面前:“大悯子,快点跑,民兵小分队来了。”“担担渊箕,往堤坡方向跑。快!”吴小皋担起渊箕就跑。后面堤上,稳约可见,民兵小分队押着一批地富反坏右分子,游堤的来了。

上了江堤,吴小皋发现,几个民兵小分队队员,紧紧地追了上来…吴小皋转身往堤下跑。逃无逃处,吴小皋突然听见:“大哥,往这里来。快!”这是田秀的声音,大队支书夫人。吴小皋没有办法,赶忙往周支书家逃去…

田秀接过扁担,把它和渊箕一块丢到猪圈里,转个身来,拖着吴小皋就往房里跑。“上去!”吴小皋想:这怎么能上去呢?这是周支书的床、并且是刚刚洗过的、干干净净的床啦!“快!来不赢了。”这时,禾场里己响起了民兵小分队的声音,田秀把吴小皋推到床上,扯起刚洗过的被子,盖在吴小皋身上,然后又放下帐子,麻利地在床前放上一双周支书的鞋子,坐在床前,打起鞋底来。

“周支书在家吗?”

“谁呀?”“狗妹姬呀。么子事?”

“刚才你看见吴小皋跑过来了吗?”

“冒看见。周支书不好,我一直坐在房里。不过,刚才后面那条路上,好象有什么人跑似的。”

“朝那条路去了?听得出吗。”

“好象是跑到姚营长屋里那边去了。”

良久。只听田秀说:“去了。你过河去,到中鱼口玩一阵,晚上再回。我会跟老周说好的,你就说毛哥派你到中鱼口买东西去了。”

吴小皋从床上爬起来,看着自已满腿的泥、床上满床的泥,哭了。

吴小皋挨斗的事,很快就传遍了丰余大队。

夏满娭很快就找到周支书,只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周支书说:“这是坐队干部陈法官搞的,我们也没办法。”李一埃找到杨支书,待杨支书赶到会场,吴小皋早己站在斗争台上了。

待到斗吴小皋,冲上去第一个发言的就是杨国强。杨国强身为支书,对台上一站,台下黑压压的一片,顿时安静下来。只听杨支书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套“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劳改释放犯反革命分子吴小皋自从下放到我队以来,极不老实。敌人不投降,我们就消灭它。要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社员同志们!吴小皋不老实,我们能放过他吗?”“不能!”“好。民兵同志们,给我把反革命分子吴小皋押下去!”民兵营长姚正宏,一队排长王爱如,赵光明蜂拥而上,拖着吴小皋就从台后下去了。陈法官站了起来,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吴小皋就消失了。

吴小皋在大队部呆了两个多小时,待到批斗会散会,陈法官赶到大队部,秘书告诉他,刚才,按照孙书记的指示,吴小皋己送到孙书记那儿去了。事后,陈法官以为:丰余大队的情况很复杂、很成问题,告到公社罗书记那里。公社下来调查,据说杨支书说,他是八队出来的,从来就不认识吴小皋。作为公社党委成员的孙书记却说,陈某某和贫下中农不能打成一片,分会和大队干部对他都很有意见,已不宜在百鹤分会工作,建议调离。公社罗书记的态度很简单,一个字,调。陈法官再次见到吴小皋,已是九年以后,那时,吴小皋己是县司法局党组成员、兼主任,领导陈法官了。

吴小皋在丰余一队,只有六分底分,因此,他经常和妇女在一起出工,常在旱土里种棉花。本来,在劳改队,吴小皋就是种棉花的。对于种棉花,尤其是植保、治虫,很有一些经验。那年,棉花遭虫害,大面积起了红蜘蛛,棉花象被火烧了一样。偏偏吴小皋运气好,一队的棉花,长得青花柳叶,于是大队决定,要吴小皋到各生产队,帮助治虫。

本来好事,却让吴小皋再一次登上斗争台,也着实批斗了一番。

不是治虫未治好,而是不知为什么,得罪了一队的旱土队长赵一爹和一队的老党员候冬爹,他们都是旱土队里的成员。这次是祸起萧墙,逃不悼的。

斗争会还是在大队召开的,就是在前次侥幸逃脱的斗争台上。

赵一爹在批斗大会上说:“这个反革命分子不老实,在今年春插打石灰的时候,他拿了一它石灰回去,说是蒸蛋吃。队里的石灰,贫下中农都没拿,他就敢拿。”

侯冬爹说:“这个反革命分子,在今年棉花播种的时候,他拿了一把岱红岱的良种,种在自家的自留土里,说是做什么实验。同志们现在可以去看,他的自留土里还长有十来棵优良品种岱红岱的棉花。”

好象主要就是这两条。吴小皋在批斗大会上,老老实实地向贫下中农请了罪,并且表示赔退,那十来棵棉花,由队里收获,石灰呢?数量太小,贫下中农们给原谅了。不过,下次可不能再犯了。

这次批斗后,吴小皋从一队转到了七队。这是后话。

不管怎样,吴小皋还是深深地爱着这个一队,感谢那里的父老乡亲。虽然以后吴小皋在七队,生活的日子更长,也生活得更加如法。可那,可是自己的第二个家乡啦。

吴小皋在一队…

作为一个反革命,在那种时候,生活得实在够意思了。

可是有一个问题,怎么也回避不了。就是有母亲的接济,也还是杯水车薪,不解决问题。试想,每个工年终分配才一毛六分钱,吴小皋六分底分,吃什么呢?

就是素明来的前一晌,都快过年了,家里没有一粒米,怎么办?

农村的冬天,断黑得特别早,也特别黑。半晚,吴小皋突然听到敲门声,赶忙爬起来,开门一看,门外半箩米,怕有二十来斤,不远处一道黑影,吴小皋觉得好像是周支书…

吴小皋没有看错,第二天起来,多的那个箩筐上,写着:周春禄。

……


噩耗传来,如同电击,吴小皋刹时萎顿在椅子上。

刘玉珍之于吴小皋,有如圣女之于教徒,其圣洁祟高,实难于言述。亦如宋周敦颐之述莲:“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然苍天竟如此轻率,就这样轻易地把他自已创造的这朵最美丽的花给拎掉了。佛说、佛能万目万听,可你这次怎么就没长眼晴呢?

吴小皋不知怎样爬上了火车,又不知怎样来到了武汉,吴小皋看到的、已是一堆黄土。这黄土,青山到处埋忠骨,何处黄土不埋人?可是就:何人不好埋?你怎么就要埋掉这人间的希望和美好呢?

可不,长天当哭、暴雨如倾,吴小皋坐在刘玉珍坟前,看着灵碑上依然美丽、清纯的照片,痴了。

好心的人儿说,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伤心了,保重健康要紧。又说,一身都淋湿了,天下着大雨呢!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不下雨的地方,还有能不下雨的地方吗?这天缺一方,还有女娲,可这心缺一方……

刘玉珍的儿子说,“你是妈妈的遗憾”,是吗?不!我是你妈妈的罪人。“妈说,不要将她的死讯告诉吴小皋,可是,你毕竟还是知道了”。一个心里的阴影夺走了你们多少幸福,我就是那个阴影,欠了你们多少心债,对于你们,我无颜相对!

那是一九六一年,浩瀚的海面翻卷着它那永不息止的多情的浪花,告诉人们情谊无价。

那时,吴小皋已是一个将满十八岁的青年,可他却象一个小孩一样偎依在刘玉珍的身边,望着远方隐约可猜的鼓浪屿,问:“姐姐,这海上真有仙山吗?”“有的。”刘玉珍说:“山在虚无漂渺间”。“据说,其中一人字太真。姐姐,这太真是不是长得和姐姐一样?”“瞎说!”刘玉珍羞得满面通红,嗔道,“看我不告诉你们白教授。”其实,白教授就是刘玉珍的爸爸,刘玉珍跟妈妈姓。

当年,白教授从美国留学归来,和刘玉珍的妈妈结婚,生了刘玉珍,从此就留在厦门大学。刘玉珍和吴小皋是同学,长吴小皋两岁。在所有同学中,数吴小皋最小,最捣蛋,也最穷、最困难。刘玉珍是他们系团支部委员。而白教授却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最调皮的小捣蛋。由於这两个原因,刘玉珍经常照顾吴小皋的生活,关怀他的学习,直至买东买西,洗衣洗被,吴小皋称刘玉珍作姐姐。刘玉珍给了吴小皋一个母性的关怀和一个女性的慰惜。

不想风云突变,吴小皋被定为白苗子,走白专道路的典型。最后勒令退学。刘玉珍捧着吴小皋写给自已的一叠诗,尤其是那首已广为流传,几乎当时每个大学生都能背诵的“但愿你那温暖善良的胸心,化着我长眠的墓穴:但愿我的每一根尸骨,都佑铭刻着这难忘的记念。”彻夜痛哭。

爸爸抚着女儿的头,喃喃地说:你知道你自已该怎么办、我知道你自已会知道该怎么办的。吴小皋怎么会知道不幸言中,自已真的长眠在那温暖善良的墓穴里、直至永远呢?

刘玉珍当时的决定是:嫁给他。刘玉珍说,这人生,还长得很呢!谁就能说准一辈子,就是某个样子。刘玉珍还说,你不会是嫌我比你大两岁吧?在白教授的主持下,他们偷偷地照了个像,吃了顿饭,就算是订婚了。

吴小皋没有料到,屋漏偏遭连夜雨。从学校出来,几经扑腾,倒成了反革命,押在这西湖监狱。吴小皋灰心了,这诺大世界,何处可栖,漫漫人生,又何处是归程呢?其时,运动是如火如荼,虽然大家都热情万丈,神圣得很,但他内心却老老实实的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抢椅子的运动,没有多大意思。他不解的是,何以有那么多人去抢?

就在这个时候,刘玉珍来探监了。刘玉珍大学毕业后,分在武汉一个设计院工作,虽然她个人的历史和表现都无邂可击,但他却有一个从美国回来的爸爸。这里不去那里不去,偏偏跑到美国帝国主义那里去,会是个什么好东西?在美国贩了那么多资产阶级的货色,回来不是放毒是干什么?这还不是什么反动学术权威问题,这是美蒋特务!

白教授在被迫交待时,交出了自已的生命。吴小皋闻知恩师辞世,五内俱焚,泪下如雨。吴小皋想,我都已经这样了,连走出牢门的能力都没有,我还能害你吗?还能害恩师在这个世界上仅仅留下的这一点骨血吗?吴小皋痛下杀着,断然割断了和刘玉珍的关系,可是谁又知道,这会给刘玉珍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害呢?现在你坐在她的坟前,你还能说什么?是辩?是释?还是诉?

据悉,刘玉珍死于心力衰竭。

今年春节以来,刘玉珍就不断地整理自己的衣物,并且常常都泪流满面,“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妈妈说:他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爸爸。爸爸对她那么好,照顾得那么周到,那么体贴,她竟没有真的爱过他。坐在爸爸的坟前,她感到万分羞愧。她说:如果真有来世,只有变牛变马,结草含辔了。我们觉得很奇怪,爸爸妈妈的感情一向都很好,生活得也很和偕,他们是全设计院公认的模范夫妻。爸爸病了,妈妈床前床后,没日没夜,就只差不能身代了,连病房里的护士病友,都无不感动,怎么会是没有真爱过爸爸他呢?这妈妈爱的到底是谁?”

“记得爸爸重病在床的时侯曾经说过:你妈妈心里很苦,你们千万别惹她生气。她想干什么,你们要顺着点,不要说三道四啊!又说:我去以后,你妈妈日子也不会很长了。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是一个伟大的女性。但他没有说,她是最好的妻子,他只是说,是他最爱的、最尊敬的女人。”

“一次,妈妈坐在爸爸的病床前,爸爸喃喃地说:“玉珍,真对不起,我是你们之间的障碍。”妈妈所了,泪如雨下,什么都没有说,顿时就昏了过去。把个医院忙得…你们这老一辈,怎么就这么复杂、到底有多少心结呢?”

后来他们知道了,有一个叫做吴小皋的人,是妈妈的遗憾,这是妈妈自己告诉他们的。

他们也依稀记得,有一年,有一对夫妻来访,但这对夫妻到底是什么样子,当时他们没有注意,事后也就忘记了。听说是同学,这同学,何其多矣!怎么就如此放心不下?

妈妈在弥留之际,说出了许多在他们听来是莫明其妙的话:“吴小皋,你又干了什么坏事?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和人家去辩,再辩,姐姐生气了。”“静宜(刘玉珍的丈夫叫静宜),真对不起!我真没用,我实在忘不了他。”“不是不能,而是不爱。”“你真的还好吗?你这个冤孽!”“我该怎么办呢?”“你真的会把它刻在尸骨上吗?”“是不是又闯祸了?”“死了?!!”如此等等。妈妈还叨念着一些莫明其妙的诗,这诗,听上去,有的好像还很美。

勿容置疑,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这个吴小皋。

他们终于明白,吴小皋不仅存在于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以前,而且也存在于爸爸和妈妈认识以前,在他们这个世界的前世界,曾经发生个一个鲜为人知的悲惨故事,爸妈相识的时候,这个吴小皋已经死了。作为一个侏罗纪或者石碳纪的生物,竟在他们的世界里还魂了。这无疑会是一个他们挥之不去的阴影。

吴小皋想,在这种情况下,刘玉珍怎么会不心力衰竭?致死刘玉珍,自己不能不是一个至要原因。吴小皋真后悔在西湖监狱不该死而复生,自己怎么就会是这么个不祥之物,走到哪里,就把灾难带到哪里呢?吴小皋断然离开了武汉。那是一块让人伤心欲绝的地方。

然而这心、这心就怎么离不开武汉?离不开那一抔黄土呢?在吴小皋那痛得不敢抚摸、不能触及的胸膛里,刘玉珍并没有死。

吴小皋至学校与刘玉珍珍重相别,数十年间,仅见过刘玉珍三次。一次是在西湖监狱,那一次,吴小皋忍痛与她割断了婚约,另一次是应刘玉珍相邀,两对夫妻凄然相向,尴尬相与,再一次明确了他们之间的情谊。第三次就是那个藕塘偶遇……

怎么这两人就偏偏认定,在那灵虚幻境,他们是一对情侣,应当终身斯守,不弃不离呢?

应说,他们以后的婚姻,都相当美满。赵静宜之于刘玉珍,可说得爱惜有加,尊重有余,且知心解意,到能讨论心密,研究那个从未谋面的吴小皋的程度。

赵静宜说:“那是你的初恋,他是你的偶像,我尊重他。他现在可能很困难,你看,我们能帮他点什么吗?”有夫如此,奚复何求?而佘素明之于吴小皋,弃前途、舍生死、负重辱、甘磨难,拒父母亲朋十数余年,还要如何?那次夫妻俩俩相会于武汉,这个佘素明还竟然对刘玉珍夫妇说,感谢你们给我留下一个好丈夫,我和我的丈夫向你们致以谢意,同时也致以歉意。赵静宜握着吴小皋的手,激动地说:“我真为你髙兴,为你庆幸。”为了大家的幸福,他们四个人心里都暗暗决定,至此而后,不再相见…

谁知这、这不再相见,竟成永远。赵静宜撤手人寰,已如黄鹤,刘玉珍又香消玉损,璧归汉土。留下吴小皋佘素明,飘摇在这云梦荆湘的洞庭湖泽,惊风搏浪…

吴小皋从长沙来到县城,决定去拜访李艳君。这时,他们都已是五十余岁的人了。

李艳君在县妇幼保健医院工作。看来搞得还不错,自己是主治医师,已很有些成积,而且也有了名气。倘若不是当年下放农村,很可能已不在这个小小的县城了。而使李艳君最得意的,乃是她的儿子。她儿子清华大学毕业后,被选拔到美国留学去了。

对于吴小皋的来访,李艳君特别高兴,并特此把相聚相叙的时间安排在晚上。

是夜,月白风清,秋虫如织,庭院深深,可差人意,可惜周边多了许多的建筑物,尤其是从这些建筑物上洒下的那些灯光,远没有当年在百鹤堂的那一种情趣、那一种雅致。

当年、说起当年…

当年,李艳君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下放在沙港市公社清和大队当知青。她闻听说、丰余大队有一个怪物,于是跟着几个女伴,行十来里地,星夜去造访这个奇妙的人儿。

李艳君她们到的时侯,禾场里已有六七个人,一看,除二三个不认识的人外,里面还有一个老人,其余四个都是早已熟知的知识青年。这时,那个怪物正在拉二胡,一曲《光明行》,拉得人心旆摇动。而后,有人接过,拉起花鼓戏来,一个年纪稍大的青年跟着唱起来。这时,怪物站起来,提来一壶茶,两个碗,一声不响放在一块石头上。李艳君一看,怪物一点儿也不怪,单单瘦瘦的,二十六七岁年纪,三等残废。后来,怪物操起箫,吹了一段《南京知青之歌》,声音宛转凄绝,催人泪下。整个晚上,李艳君没有听见怪物说一句话,直至散去。

转眼冬至,是修水利的时侯。那年冬天,恰好是修电排,就在怪物家门口。清和八队就驻扎在怪物那个队上,这就给了李艳君近距离观察的机会。

怪物的劳动力实在不怎么样,打锹担土,还不如一个妇女。可是他就是受欢迎,男女老少,都爱与他缠在一起。尤其是晚上收工后,大家都爱往他那破屋里钻。一天,李艳君也悄悄地跟了进去,一看,一队的男女劳动几乎都在这里,地铺上早已坐满了人,大队的周支书他们也在这里,怪物坐在被子里,正在绘神绘色的讲着《福尔摩斯探案集》。别看这家伙平时闷声不气,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讲起故事来,却很有些道道,很能调动人情绪的。听知青点的曾大姐说:这家伙真的有点神秘,这么点年纪,就大学毕了业,还坐了几年牢,如果你能听他拉拉《病中吟》,他还真能把你的眼泪给拉出来。李艳君她们不知是被这个怪物吸引住了,还是被自已的好奇心控制住了,整个冬天,开始有工没日地往怪物家里跑。

时流如矢,一个多月的冬修转眼即逝,知青们撤回了自已的窝点。及至春和景明、花开花谢、春插过去、一碧万倾。知青们又开始跑起丰余一队来。

还是那间破屋,还是那个禾场,或晴日、或阴雨,知青们多聚如此。月上东山,他们在这里弹唱,雨淋寅夜,他们在这里谈心。在这一批人中,数年岁,吴小皋最大。数学历,吴小皋最高。数地位,吴小皋最尴尬。吴小皋注意到,每逢相聚,总要邀两位大队干部或者贫下中农到场,他们也愿意,不为别的,这里比其他地方好玩。就这样,他们间建立起非凡的友谊,一直到吴晓皋平反,一直到今天。李艳君就是在这种情境中相遇相谐的。

“你还记得那首诗吗?”“哪首?”李艳君背了起来:“我是一个普通的囚徒,为了追求自由而失去了可怜的自由,禁锢的钥匙打开我觉悟的门扉,苦难的生活逼着我走上一条险峻的路……自己写的诗,怎么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呢?”“岂止是诗,连自己都早已忘掉了呢。”

“也许是吧,一个并不怎么了解自已的人。”

那是一九七零年初冬,李艳君的同伴因事早回去了,她留下来多玩了几个小时,待到要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月暗西山了。吴小皋只好送她回去。一来,她来这里不容易,收工、做饭、喂猪,然后还要赶十来里地,晚上再赶回去。二来,月暗风起,一个小姑娘,虽然当时不象现在这样有坏人剪道,但怕也不怕?

是夜,秋风如诉、道路朦胧、树竹参差、霜技摇曳、狗吠声声、人行急急,待到把她送到清和,再返回丰余,已是月黑乌啼,东方就要打噜了。路上,吴小皋信口给她吟了这首诗。没有想到,至今她还能记忆。

“怎么,我们当时就忘了谈恋爱呢?”李艳君开着玩笑说。“也许,这就是爱吧!”

吴小皋从李艳君那里了解到,曾淑华在岳阳师专。

到岳阳,他们会于岳阳楼。岳阳楼真是千古名楼。“风月无边、水天一色”。然范冲淹有言“迁客骚人,多会如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那天,岳阳丽日高悬,出太阳。

吴小皋觉得好奇怪,这么个干净的楼,一个“先天下之忧而扰、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文名胜,竞会落在商衢酒肆之中,入门还要买那么多钱的门票,真不知道那些买门票的钱谁拿去了,拿去干什么去了。难怪岳阳楼下的湖水,也不见得怎么清彻的,张孝祥不是说“表里俱澄沏”的么?

曾淑华老得很快,看上去要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了一些,可能是有多个孩子的缘固。

当年,在那批知青中,曾淑华的年纪算是最大的,人家都叫她大姐。然自从认识吴小皋以后,在曾淑华的眼里,这个吴小皋,是那么的让人心痛、让人担心、让人牵挂。为此,她怕到丰余聚多了,影响吴小皋,别出心裁地把本来就难得一聚的这种小型聚会搬到她的知青点,为了更慎重,她又和其他知青点的知青商量,把它搬到福利堂、搬到益丰,这下好了,大家轮流坐桩,只要把吴小皋接出来就行。在知青点,他们可以肆无忌惮。

吴小皋每次来,身边总跟着两个小青年,咸妹姬、德妹姬,其中,德妹姬本身就是民兵排长,不知是来监督的还是别有他意,不过,这都是两个很好的青年,又很勤快,知青们根本就不排斥他们。时间久了,大家以为,他们本来就是知青呢。

咸妹姬还特会抓鱼,德妹姬呢,莲蓬、菱角、藕根、棘菱杆,树上水下,几乎没有他搞不到的东面,于是,聚会之中,又往往添上一道聚餐。别小看这道聚餐,那时候,可是美味佳肴,大家的肚子还饿着呢。

这可好,风月无边呢!在清和偿花、益丰品月、福利堂观水,知青们苦楝树下捉乌龟,快活着呢!不过,是有点穷(寻)快活。一次,在益丰,浩月千里,吴小皋向知青们背诵了药王孙思邈的那首乞丐诗“…饭篮向晓迎残月,歌管迎风唱晚秋。两脚踏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而今不吃嗟来食,村犬何须吠未休?”可不,曾淑华在岳阳楼上,今天怎么会背起这首诗来呢?

曾淑华感觉到吴小皋的情绪,马上变换话题,“记不记得那次在福利堂,我们唯一的一次白天聚会。”

福利堂?怎么会不记得。和今天一样,也是站在洞庭湖边,不过,那里没有楼。站在福利堂,放眼望去,那才真是一碧万倾,水天一色呢!左侧,三湘莲子、十里荷花,右侧,绿水兰天、一望无涯。站在临湖的电排站上,一边洗涤着清彻透明的湖水,一边宁听着洞庭湖深沉的呼吸…曾淑华见吴小皋现出沉思的样子,又问:“还记得那年春节吗?”“记得。”

那年春节,到年卅下午,我们才从双峰电排工地回来,说是放假两天,初二搞开门红,初三开始大干快上,看哪个大队的任务完成得快。

散会后,吴小皋一行人,惊风吓雨,赶回家去过年。其实吴小皋一个鼻子一张咀,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琐的,在哪里过年不一样?不过他还是想家,想那个在丰余的家,也许运气好,还会迂着妈妈,说不定她也从学校里赶回来过年呢?曾淑华几个知青,心细如发,早就看穿了吴小皋的心思,倍着吴小皋往家里赶,他们说,今年就不回家了,我们回知青点。

进门,家里干干静静,一点也不象一个多月没有住过人的样子,猪牢里的猪白白胖胖的,安静得很,园里的小菜,青花柳叶,也生长得十分茂盛。

“谁干的?”“田螺姑娘。”“吴小皋家里有了画中人啦!”别瞎说!吴小皋知道,这是李家一娱干的。李家一娱就住在吴小皋隔壁。“好香!”不知谁叫了一声,大家分头找了起来,还是德妹姬快,他从屋角里找出一盆甜酒来,拍得真好,又香又甜,大家是又冷又饿,一会儿,就吃了一大半。

那天晚上,大家都在李一娭家吃年饭。饭后,李一娱说:“吴小皋是个好孩子。我是没有女儿了,你们知青更合适。你们知青中,有谁敢嫁给他吗?”

谁敢嫁给他?

佘素明的三个兄弟,五大三粗,为了阻止自己的姐姐嫁给这个黑五类,生生把他揍死过一次……吐血喔血,医院下达病危通知书,不肯救治了,又幸亏被人搭救到了苏河。佘素明听闻赶到苏河时,吴小皋的小命又被捡回来了。

苏河半年,佘素明度过了她一生中最为惬意的日子。

首先,通过一个星期(一七)的治疗,恩人告诉他,吴小皋有救。他不会有生命危险。

其次,半个月下来,吴小皋已能饮食,身体日见好转。

再次,在苏河,除了她余素明,就是吴小皋。除了医生来看病外,这是个真正的两人世界。让余素明感到最最惬意的,就是坐在床对面,看吴小皋唾觉。

苏河是一条哑河,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生命在那里凝固,爱情也在那里凝固。早上,太阳从东方升起,在它并不宽阔的河面上抹上一层金黄的颜色,让人们在它的胸腔里掏走为数不多的鱼虾和大量的水草,晚上,温柔的月光抚慰着它,疗救着白天给它留下的创伤。

苏河是一条贫脊的河,它是否也曾辉煌过,这个,余素明不知道。余素明爱它,恰是它的宁静、恰是它的荒凉。据说从这里东去十余里,可达老河口,那可是一个老而弥新的小镇,这里的村民,据说不是搬到了老河口,就是搬去了明山头。这里居住的,多半都是一些外地的移民,不仅人烟稀少,而且相互间很少往来,大家甚至不相认识。

五月,夏雨如注,苏河与周边的沟港已不辩溪径,到处是一片汪洋…

这真是个好地方,至少没有谁知道他们是谁,不须要在门口挂上那块黑牌子,也没有谁来跟你谈什么主义,什么路线…这确是一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在余素明的细心照料下,吴小皋恢复得很快,不到四个月,他已能不用余素明,自由行走了。余素明很是髙兴,可是,吴小皋却说,这是需要用另一种自由为代价的。只要你不死亡,这个世界是不会忘记你的。“要是死了呢?”“人们有时也会念着你的名字,让你为别人活着而忙碌。”“你的观念是否太透彻了,这会让你活得了无生趣的。”

吴小皋和余素明选了一个土坡坐了下来,“那么,你觉得应该怎样来看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看。不过,在我看来,生活不是哲学,更不是文学,用不着这么学究。”

“比如,这次我死了,谁还会记住你的名字呢?”“至少,刘玉珍不会忘记吧?”

吴小皋没有想到余素明会噎他,但他也不是一个随便就会被噎住的人。“那么你呢?”

“我呀?我想,你不会需要一队未亡人吧?!作为一个寡妇,可能要背着你的名字生存。但我觉得,这未必是什么光荣的事,好象利益空间也不会很大。”

吴小皋发现苗头不对,不,是本来就没开始好。吴小皋至今对余素明回娘家心存疑惑,心怀芥蒂,不想大难不死,却在这里接上了火。

“那么这次,你到底为什么回娘家呢?我说过,你妈颇能战斗,何况并未重病啦!”

来了,终于来了。余素明知道,要来的终会来,她始终会要面对这个问题,因为她当时回娘家,结果半道上吴小皋被她的兄弟截住,然后遭致的这一顿打,她当时确实没有说清楚,吴小皋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欧汉钧跟我说,我妈妈不好,武汉的舅舅来了,想我回去一趟。舅舅说:可能要恢复高考了,你可先招到武钢去,作宣传队先进驻到武汉大学,这边的手续姨父答应由他负责。”

“那你还不去?”“现在这个情况,你觉得还能去吗?”

“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能告诉你吗?何况情况到底怎么样?我还不清楚。就是真的,也还有许多问题要经过技术处理,比如我俩的婚姻,你以为,武汉大学会要一个反革命家属吗?”“那有什么?我俩又没扯结婚证,就当没有这回事不就得了。”

“你就这样看待我们的婚姻?”余素明感到很伤心。“别误会。”吴小皋赶紧补充说。“这样的机会有什么理由放弃?至于我们的婚姻,只要心里有,它就在那儿。何必计效它的表现方式?就是将来我们不在一起了,也一定有比生活在一起更充分的理由。有什么理由为了耽心一个不确定的将来,甚至只是一种形式放弃自已的前途呢?”

时间过得真快,谈着谈着,不觉红日西沉,医师也要来看病了,他俩赶忙回到寓所。

三天后,吴小皋突然不见了,这可把余素明给急坏了,到处都找不到人。为此,余素明还特地赶回了百鹤堂一趟,大家都说吴小皋没回过,德妹姬等人也帮着去找,还找到了郑老师的学校里,郑老师也急得不得了,这家伙该又没出什么事吧?吴小皋到哪里去了呢?

跑来跑去,忽然又三天,曾淑华陪佘素明回到苏河。进门一看,发现吴小皋竟然陪着佘素明的父亲坐在那里。佘素明只得上前:“爸,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吴小皋邀我来的,都等你一天了,接你回去。”“回去?”佘素明把头转向吴小皋,“怎么回事?”吴小皋热切地说:“我都跟你全家商量好了,觉得你还是应该去武汉。”佘素明心头一热,眼泪就朴朔朔地掉了下来,可她却对着吴小皋,问:“是你去还是我去?”这下,把吴小皋真的给噎住了。

吴小皋清楚的记得,佘素明评价刘玉珍那件事的态度,佘素明认为,吴小皋伤透了刘玉珍的心,耽误了刘玉珍一辈子,刘玉珍太冤了。倘若我们以后…可不!这确是一个不太平常的姑娘。曾淑华却认为,吴小皋真是一个男子汉。在这种时候,为这种事,他竟然作出了这么个决定,并且跑到佘素明的家里去了。佘素明的爸爸简直就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坏事变好事,现在舅舅答应招工了,并把你派到你做梦都想的武汉大学去,县里的手续姨父答应给办,这不就是你多年来想要的么!现在事情是吴小皋提出来的,连人家吴家都开笼放雀了,你又冒对不住人家,这时不去,难道你真的想当一辈子反革命家属不成?

讨论来讨论去,佘素明就是不进油盐、不肯去。还说:“你别想赶我走。”好象她捡了一块宝,谁都别想夺去,摆出一付誓死捍卫的姿态。没办法,爸爸又只好一个人回去了。这一去,造成了佘素明十余年没有回家、没有再见亲人的局面,他们再次相见,是在拨乱反正,并且在吴小皋彻底平反、再度当上什么主任以后。

其实,这件事让佘素明再一次确认:她没有找错人。她不能象刘玉珍一样,让一个可靠的人不可靠,她不能重踏覆辙。好多年后,刘玉珍从武汉来邀,吴小皋夫妻赴汉,佘素明还对刘玉珍说:“感谢你给我留下一个好丈夫,我代表我的丈夫向你致歉,对不起!真的一万个对不起!”“你是我们的真正的媒人。”

当时,佘素明和曾淑华一踏进门,佘素明看见吴小皋和爸爸坐在一起,真是百感交集,她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这家伙怎么就这样出格!佘素明是又感动、又心痛,眼泪夺眶而出。

“吴小皋刚好一点,走路都还不大方便,他竟然跑上几十里地,跑到自已家里去了。谁会相信,谁能想到?他一个反革命,就在自己刚刚差点把命都丢了的地方,他竟敢又去,还要不要命?谁肯嫁他?谁敢嫁他?出生入死、费尽周折,好容易成就了这段婚姻,他竟然为了让她招工上大学,又要亲手去毁了这段婚姻,他还有理智没有?”

也许在某些人看来,吴小皋和佘素明他们这样的人,都是一些怪人、难于理解的人。可是在他们之间,却洽因这些难于理解的东西而相互理解。佘素明想,这样的人我不跟跟谁?为此他决定,无论你们怎样说,也无论到什么好地方,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抓住眼前这个要死不活的人。为此,佘素明跟定了吴小皋,一直无怨无悔的跟了他一生。

然而,生话的法则确实在是严峻的。诚如吴小皋所言,人们决不会忘记他,只要他还活着。不久,随着吴小皋的康复,公社来人把他接了回去,他们不能让他游离得太久。

回家,家徒四壁,本来就难以为继的生活经过这一番折腾,早己赤贫。

佘素明没有办法,她只能拼命的出工,并开始学习寻找那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无论是岸上的、水里的、动物的或者植物的。尽管社员们也时常周济点什么,但本身就吃着反销粮的贫下中农们,谁还有能力养活他们,当然,母亲郑老师也时常周济他们,但依然滴水车薪…

吴小皋也在出工,他天天和妇女们在一起,享受着妇女们作为母性的那种照顾。佘素明却为了多抢几分工,则天天做任务,和男劳动在一起。

天天难过天天过,转眼冬至。队里为了照顾他们,特地把他们夫妻两都派到了水利工地上,佘素明煮饭,吴小皋打杂,这样结束了他们咽糠吃菜的生活,吃上了一口饱饭。一个多月下来,他俩的身体都差不多恢复了,吴小皋己能跟着大伙正常出工。

其实,吴小皋在水利工地上,根本就没有做什么事,他的主要工作是讲故事。

这天,他正和社员们讲着《基督山伯爵》,突然被通知到大队部报到。吴小皋知道,这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但他也未料到,一个新的危机迫近了。

吴小皋在大队遇到了叶秀峰,这让他大吃一惊。当年,吴小皋少年得志,爬上领导岗位,就是这位叶秀峰,把他拉下了马,并最后把他送到劳改队的。那时,他先任政保股长,后任造反派司令。从某种角度,吴小皋如此“灿烂辉煌”的一生,皆拜这位先生所赐。据悉,这位先生抓过九岁皇帝的反革命组织案,破过七岁儿童的反动标语案,其功勋之巨,探案之神,实非等闲可比。吴小皋再次落到他的手里,其掺状可知。

叶秀峰把吴小皋从大队带到了公社。叶秀峰也知道,这个吴小皋并不好斗,他曾经作过自已的领导,有大学文化,也有反侦察经验,尤其是狡猾顽固,又能言善辩,是一个很有水准的对手。叶秀峰一路酌磨,该怎么对这个吴小皋进行突审。

叶秀峰接到举报,说这个吴小皋,是中南六省的反革命头目,省里有他的线,中央有他的人,是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漏网干将,他的枕头下还放着墨索尼里的书…真是宏观得很,是要放到哥白尼天文物理学里研究的对象。

其实叶秀峰自已也并不相信吴小皋有那么伟大,但是,这份举报来自于吴小皋自已的舅子,他检举的是他的姐夫哥,光凭这一点,就很有份量。其次,吴小皋是一个反革命分子,完全有这种可能。即使搞错了,也没有问题,谁还能为反革命分子说什么?这不管什么,都是革命立场坚定,革命意志坚强的表现,社会主义革命不革反革命的命,无产阶级专政不专专政对象的政干什么?还要我们这些革命干部干什么?能够让叶秀峰更来瘾的,是这份举报的内容,乖乖,直捣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中南六省,还有墨索尼里的书,不管搞得怎么样,都是大功一件。为此,叶秀峰对此立案侦查。

叶秀峰初审告捷,吴小皋竟承认了有这么一部书。叶秀峰费了好大劲,才把吴小皋写的那几个德国字画上了自已的笔录,并且还特别留下了吴小皋写下的原件。叶秀峰还从吴晓皋那里得知,墨索尼里是美帝国主义的忠实走狗,他曾经为美帝国主义发动过侵略我们社会主义伟大祖国的战争。

吴小皋这次很合作,因此叶秀峰对他也比较客气,几个月下来,把他就拘在公社一间房子里,也没有特别为难他,吴小皋供认,他曾在中南九省活动,也曾给**中央写过材料,他在厦门见过刘少奇,还说在省里他主要是找孙本巨。

不能尽如人意的就是佘素明,他把她传到大队询问,为了表示尊重当地领导,他还特请孙支书在场,更重要的,余素明是知青,而且她是贾书记的侄女,这要慎重,这个贾书记,就是在文化革命的高潮中,也未被批斗,他可是个不倒翁。可是这个余素明却是个哑吧,不论你讲什么,问什么,她总是偏着头,一声不吭,三天下来,硬是没有讲一个字。

还有一个不如意的,就是这家太穷,搜查什么的,什么东西也没有,破钢烂铁,锄头扁担而外,仅有一把二胡,还有几本马列,这些都难作罪证。当然,破钢烂铁可以认为是凶器,但他不是凶犯,而是反革命犯,一个髙智商的反革命犯以这些东西作武器,说来实在有点勉强。不过,尽管如此,叶秀峰还是从家里拿走了菜刀和那把二胡。菜刀好说,反革命分子穷凶恶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举刀杀人,贺龙当年不就两把菜刀闹革命的么!至于他把二胡拿去做什么?我们就缺乏想象力了。

不过总的来说,收获还是不错的,谁能在短短的两个月中,就能破获如此重大的反革命案?叶秀峰整了整材料,就往县里去汇报。一路上喜攸攸的,叶秀峰想,革命的威力就是大,你看那吴小皋,以前多威风、多顽固啊?!你一把他革成反革命,他不就老实了!

由于案情重大,公安局请了县里的主管领导一同听取了叶秀峰同志的汇报… 叶秀峰同志还在绘神绘色地讲着他神奇的侦察故事,一个领导发问了:“这中南到底是九省还是六省?”由于有人打岔,另一个领导接着说:“这墨索里尼好象也不是德国人而是意大利人,秀峰同志,是不是要再搞搞清楚?”“不!吴小皋还供认,墨索尼里是希特勒的弟弟呢。”不知谁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家跟着哄堂大笑。书记们请老叶把那张吴小皋写的德国字拿出来看看,一看:竟是英语的“毛主席万岁!”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这下,叶秀峰可有霉倒了。

叶秀峰有很多长处。比如,就少有人有他那么能屈能伸。中国话讲:能屈能伸,大丈夫也。秀峰同志是属于那种大丈夫的人,他爱人婚外恋,他仅只持抢追了那个恋人十余里,然后鸣枪告警,很合规则,三响。可是,当他再回到家里时,爱人却上吊死了,给他留下了一大堆儿女,他却偏能攀上当地政府,给他全家解决了统销粮,得失之间,已很有讲究了。爱人嘛,再找一个,当然更年轻漂亮。他是干部,在神气得可以吓死人的公安局工作,有何难哉?可是这次不行,事关伟大领袖毛主席,事情就发生在那么多领导面前,他也就只好撤职反省了。待到官复原职,已在拨乱反正之后,他和吴小皋一样,都捞了个受迫害的干部。

何鸣告在公社找到吴小皋,一见之下,吴小皋就知道,石头搬掉了。吴小皋明确告诉何呜告,这一招,他用的是归谬法。

何鸣告接办本案,又搞了二三个月,发现纯属子虚乌有,就告诉吴小皋:“他们只是案前调查,你可以回去了。”在何鸣告的心目中,这个吴小皋,是个诚实而又有趣的人,当然,他也不想再搞出个什么法。

多少年后,吴小皋被邀评一个学生的器乐赛,他发现一把二胡竟如此的熟识,一看选手姓叶,他猜想,这个姑娘也许就是叶秀峰的女儿。

吴小皋又回到了白鹤堂。夫妻相见,别有一番滋味。

家里通过余素明半年多的打拼,已能勉强度日。晚稻早已收割,自留田里也己裁上了油菜,菜园里的白菜箩卜长得青花柳叶,猪牢里的猪大概也差不多百把斤了,估计在明年春荒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家里还喂了四只鸡,有的己经下蛋了,看来换点煤油盐巴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佘素明还特地带吴小皋到河外边去看了一趟,退水露出的河滩上,种了一大片蚕豆,据余素明说,她想试试看,如果明年的春水来得不太急,抢收得时,这里可收几百斤蚕豆,那么,缺粮的问题就有办法了。就是不行,把豆苗割下来踩在田地,也是很好的绿肥。社员们大都觉得佘素明讲得很有道理,不少户也学着种了起来,你看,这东一块西一块的,长势还蛮不错吧!当然,令吴小皋特别高兴的,就是余素明的肚子大起来了,园鼓鼓的,看来,不出两个月时间,就要生了吧。他吴小皋就要作爸爸了,不致于绝子灭孙了。有谁会料到,这里面呆着的,将来会是一个美国哈佛大学的博士呢!

吴小皋回到家里,全队的男女老少、都来看望,不少还带来些鸡蛋小菜等什么的,咸妹姬他们这时已分到湖田大队去了,他们还是特地砍了点肉,跑了十来里地送了上来,记得啵,他特会抓鳝鱼,他还带来一桶鳝鱼呢,怕会有十来斤吧。

对于贫下中农们,抓放吴小皋,他们觉得一点也不奇怪,很正常。贫下中农们不仅祝贺吴小皋安全返回,更多的是庆贺吴小皋讨了一个好堂客,对余素明是赞不绝口。

转眼春节过去,佘素明生产了。破小的茅屋里,顿时忙碌起来,余素明难产…

全队的男劳动,三天来,轮流坐在吴小皋的堂屋里,他们怕生产鬼。据说,男人们坐在堂屋里,生产鬼不敢进来。

大队的赤脚医生也守在这里,他怕出事。

接生的杨宝娭,由一些婆婆子倍着,在里面想尽了办法,帮助余素明生育。

遇事不慌,素著把握的吴小皋,这时慌了起来,一反往昔的沉着,他不知怎么办。

知青们跑来跑去,她们把地区医院的妇产科医生从十余里以外的医院给拖了来。

发作后的第三天傍晚,一声啼哭,报导了母子平安,把这里紧张的气芬换成了愉快的庆幸,人们深深的换了一口气。吴小皋跑进去,紧紧地握着佘素明的手,望着她苍白的面容,泪流瞒面。杨宝娭递过包裹好的婴孩,吴小皋接过来,叮着他,竟痴了。

两年后,佘素明再次生育。这次却出奇的顺利。那是发生在凌晨,佘素明说肚子有点疼,吴小皋赶忙爬起来,秋天的早上很有些凉,吴小皋披了件衣,就去请杨宝娭去了。等到吴小皋和杨宝娭赶来,佘素明早已生育。这时,刚刚从地平线上爬上来的太阳,已坐在窗台上,在那里笑呢!

在一个不准有**的时代,天火只能在地下运行。

如今,吴小皋和佘素明并肩站在长沙老四码头附近宛如花园的江堤上,时行秋令,丛林尽染,湘江如带…青山依旧。当然,长沙已不是过去的长沙,破旧混乱的四码头已被改造成美丽清洁的沿河风光带;他们也不具“洽同学少年”到“中流击水”的豪情逸趣,他们在这里感觉到的是历史的厚重和**的深远以及这人世的沧茫。

吴小皋正在想,当年头顶高帽,押回长沙,不就是在这个四码头么?那也确属平生幸事,人生世,几人能够享受到如此盛大热烈的欢迎场景?在一片打倒、砸烂呼号声中,一个姑娘,身着军装,头戴军帽,手里举着支毛笔,呷饱了墨,跑到吴小皋身边,摘下他的高帽,在上面大书《小爬虫》三字,然后再戴在吴小皋头上。人们一片欢呼,都说她改得好,有人说:“这算什么走资派,他爸爸是走资派吧?他小爬虫一个嘛!”有人喊:“打倒小爬虫吴小皋!”吴小皋注意到,这个姑娘,芳年二八吧,过小的身材还衬不起那套军装,穿在身上简直就没了这**,两只大眼晴扑闪朴闪的,惹人怜惜,口小鼻垂,眉如远黛,火棘棘的,一口长沙土话,这就是所谓湘女吧!忽听余素明吟道:“挥手从兹去…眼角眉稍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改动一下行么?‘挥手任兹去…汽笛一声她去也,眼角眉稍都是泪,从此天涯孤旅。’”“别捣乱。我是说、毛主席倘且如此,何况你我,情何以堪?”“不一样,虽然我们也凄清如许,但我们并没有‘误会前番书语’,也没有‘割断愁思恨缕’。”“小皋,有时侯我真不明白,你脑子里倒底在想些什么?”“我也有一个问题似是而非,始终不甚明白。”“什么问题?”“你我历经磨难,终于守在一起,但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跟我在一起、为什么能跟我在一起?你是怎么想的,我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又来了。牛的特征是忠诚,羊的特征是固执。”

说着,从身上掏出两张纸,递给吴小皋。“你看吧。”吴小皋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封信,一封在七四年三月他自已从湖北荆州写给余素明的信:“素明好你说怪也不怪,我曾经爱雪。那雪,晶莹洁净,几至寰宇间无可比拟;醒目旺神,自然界更没有匹对。然多年舛途,使人倍想那花明柳暗、景色宜人的春天。已至几乎把这雪给忘了。然则这雪,却与我们结下了不解之缘。离家,寄身羁旅,却又迂着了一场大雪,人称是倒春寒。湖北的天气,较湖南稍冷。才在石首,气象预报就说,西北利亚寒流南向,江面有七八级大风。倾间,冰苞骤下,接着就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迂着这寒冷的空气,身涉汉沙公路。两旁,湖北的田野已经全白了。虽然行止末定,前途不可测,然则却已心意盎然了。往事,如梦、如烟,就象电影一样,通过这长途客车的雨镜,在眼前清楚起来…这些,使我兴奋、使我沉醉、也使我耽心。两百多里的路程,就在冥想中过去了。当汽笛把我从痴梦中唤回来时,已是下午五点。对岸就是沙市,新的、现代化的建筑物上的红色灯光,隔着这古老的长江,在那里示警了。北风在一个劲地呼啸,江面波峰叠起…我知道,长江你是到过的。当年,作为一个对生活充满幻想,并以幻想来装饰生话的姑娘,未必看到过长江的泡哮:九级大风的江面,波峰拨起,真有撼天之势;浪花滚去,峡谷雷鸣,又且止千层雪而已。千帆万舶、巨舰疾艇,一时都无影踪了。然天涯倦客,却诗意盎然…素明,人生世,谁无死,然能见到这祥雄浑的景象、磅磅礴的气势,塞身其间、亲历其境,其意好不快哉!现在,一轮明月,又已挂在髙空了。雪、早已无影踪。细心的人儿,透过这温柔的月色,己能发现在萌发中的柳芽,空中不觉有了几分春意。老人们讲,又是十五了。看,月儿那么园…长夜当照。透过窗纱,是否也窥见了我那心爱的妻儿呢?即此颁安小皋七四年三月十一日于荆州”吴小皋读完信,也有些感动了。但他不明白,把一封二拾大几年的信,时刻揣在身上,并在这个时侯让他来读,难道这就是答案么?余素明说:“在这冰冷、混乱的世界,我觉得很冷,我须要一点温暖的东西,才有活下去的勇气。很乱,我须要有一个沉得气,甚至敢于蔑视死亡的参照物。这些,你都有。你怎么说你一无所有呢?你有我所须要的东西。至于,那些纸币、鸟纱,本来就是别人的,就让别人去要去吧。你明白了吗?”

时流如矢。转眼就是一九七八年。

已有两个小孩的佘素明,日见成熟起来。那时侯很古怪,多了两个小孩,反而比较容易养活自已了。自从那年余素明抢在河滩上种上蚕豆,第二年闹了个大丰收以来,年年深秋暮春,把个白鹤堂的老百姓,累得个够戗。须知,那可是两个月的口粮啦!又不算面积的。

吴小皋有了这么个能干的妻子,也开始时不时的吃起饱饭来,虽然不免还常常拌点菜,但小夫妻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很惬意。

一天,佘素明正在照料孩子,吴小皋肩着锄头,正准备出工,见孙支书带着两个陌生人,直接走到吴小皋面前,说:“吴小皋同志,请你到公社去一趟。”“请?”“同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没搞错?“错不了。您平反了。”“错不了还平什么反?你该不是说是反平了吧?”“别开政治玩笑了,我们走吧。”“好的,不要开政治玩笑!”吴小皋这人,不关心政治。不!不是不关心政治,而是不关心时事。前两年,毛主席过世了,举国震惊。他却安之若素,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照常出工。人们告诉他,他还说不要瞎说、不要造谣。毛主席怎么会死呢?他老人家万寿无疆呢。赵会计说毛主席是真命天子,他现在归位了。他说别乱说,他老人家几时坐过别人的位置?那位子本来就是他的。直到把他们集中起来向毛主席的遗像请罪的时候他才相信,说:“毛主席你老人家怎么说走就走,您怎么能逝世的呢?留下我们可怎么办啦?”

吴小皋知道:在中国,那时是“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这家伙“一抓就灵”,万试不爽。比如刘少奇吧,出身于地主剥削阶级家庭,在大革命时期就敢于混进我革命队伍,据说还当过叛徒(应该说是特务,即然是“混进”,如何是“叛徒”?),盘据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的位置上,何等神圣。呃!还真的,“你不打,他就不倒。”果然,一张大字报,不就让他命毙西安吗?当然,还应当“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不能让他叫刘少奇,这个名字太好听了,干脆,就让他叫个什么别的名儿、比如刘乙吧。“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吴小皋曾读过大量的马列主义经典著作,据说他读《资本论》的笔记可以印成半部资本论,他当然会知道,阶级是什么,阶级斗争是什么?而且他还知道:“无产阶级一但夺取政权,它就失去了它作为无产阶级的那种性质。”它不知道的是:这人类自从把自已变成人以来,经过了那么多战争,那么多革命,那么多政变,死了那么多人,制造了那么多灾难,这到底是理性还是非理性?这到底是人性还是动物性?人类本身是否已进化成了人或者这就是人?

当然,当令的领袖们是讲阶级性而不讲人性的,他们认为“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人首先是阶级的而不是人的,也不是社会的,不是人分为阶级或者社会里的阶级,而是阶级的人或者阶级的社会。因此,他们把目前的革命叫做“无产阶级**”。注意,这里的文化是无产阶级的文化,而不是民族的文化。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或者“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一个阶级剥削另一个阶级”的文化。是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

吴小皋的平反颇费周析,光撤判,宣告无罪,组织上给他平反还不行,他在念大学的时候,就是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受过处分。看来,真是年纪不大,花样不少,经历还颇为丰富。

吴小皋的性格有时过予偏傲,尤不喜求人。搞来搞去,早不耐烦,好在现在牌子取了,帽子没了,当不当干部没关系,老子就作田,作田怎么啦!

佘素明可不这么想,结婚那年,不幸把个招工上大学的机会给丢了。丢了就丢了吧,那是没办法,而且还不能说,跟谁说谁有意见,只能烂在肚子里。现在可不一样,这是你政府找过来的,不要白不要。况且,他平常听吴小皋说,现代社会的发展,是建立在城市对农村、脑力对体力、工业对农业的剥削上,我们为什么就一定要站在被剥削的位置上呢?这些不同的生活他都见识过,现在机会来了,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过得好一点。

为了把生话过得好一点,余素明力促吴小皋,踏上了“平反招雪”的征途。

一直至一九八二年,吴小皋余素明他们,才终于有了一个房子,一个栖身之所。

其实,随着拨乱反正,几经周拆,吴小皋他们离开了百合堂,捞到了一个绿本本(粮册),吃上了统销粮。当然,因之也就离开了对他恩重如山的贫下中农们,住到了城关钲。当时,这一个绿本本,不仅是意味着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而且也意味着一种新的身份。

离开农村,农友们给他搞来一辆板车,全家财产,带米带柴带被褥行李,还带两个小孩,由吴小皋一车拖着,余素明搓了一根绳子,在旁帮着拉车,乡亲们送出十里开外,一时浩荡,往城关钲而去。乡亲们说,这下可好了,苦尽甘来,可不要忘了我们罗!

卅来里地,走了大半天,待到城关钲,已是红日西沉,他们寄住在郑老师那里。郑老师这时已退休下来,在城关钲郊的菜园里租了一间房子。他们一家人挤在一起。

又经过了三年多的奋斗,他们终于在城关钲西郊的一片坟地里,买了一间半屋。房子是用红砖砌成,虽然都是次火砖,没粉,但比起农村里的茅屋,已远远胜出,可惜的是,窗户是个洞,早烂掉了,尤其是屋面上的瓦,有一片没一片的,下起雨来,十几处漏,容身不得,对余素明来说,把家安在一片坟地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又无左邻右舍,仅此一家,不免总有点那个…然吴小皋对此却很满意,俗话说金窝银窝,当不得自已的狗窝。总算是自已的家吧,吴小皋还特地写了一篇什么《莫愁峡居记》,可见吴小皋当时的状态。记云:

昔云梦之泽,今九都之颠,有旧地,青冢垒垒、荒草凄凄。小径难择,载寒食清明之客;大潭不平,集弧坟野鬼之泉。土人名之,无其字,谐其音,遂记为莫愁峡。八二年余三十有九,颠簸转折,往返阴阳。幸焉!得残生、拾完骨、买基托地、叠土结舍,于潭之南,冢之中,如是莫愁峡居成焉。或问:路断人绝,骨殖如麻,惧乎?便乎?曰:生死相依,人妖转化,得其地,亦得其便。生之年、尽人职,为衣食之聊;死之后,扫灵幛,就舍后之洼。前路已去,其力已灰,何惜区区之躯;后智将萌,舍其难濯,怎不避尘相教。就妻子、扶幼儿,不亦便乎?况入世四十年,虽几经淘汰,终无缺德违心之为,亦无损人利已之作。在人不著怨敌、在鬼不育冤魂,孑然一身,作巾帜无其辉,著阶石不其用,于鬼不足其欲,于人不堪其驱,是进不足、退不堪,惧之者何?逐居安。舍前,迎朝墩以种芭蕉;舍后,顶明月试裁蔬菜。遍插杨柳苦楝,广畜鸡鸭鹅羊,凿井为鱼,沽市而食。无南山豆、菊花酒,不似渊明,悠然不起;少种树书、浊谬理,倜傥何来?劳筋骨,饿肤体、绝朋党、娱遗年、

读苏辛、诵李陆、涉巴托、慰心志,终其得矣!不谓莫愁,谓不愁耶?时八二年八月于莫愁峡居。

此后,吴小皋在莫愁峡一居十年,随着环境的转换,经济的变化,吴小皋在莫愁峡,先改建,后重建,修起了一座一楼四底的小楼房,暖暖和和的过起日子来。其时的吴小皋,确已以非昔日可比。

吴小皋工作努力,学习勤奋,但他毕竞不是当官的料,十年过去,组织上给了他一个“是一个好干部,不是一个好党员”的评价。吴小皋也觉得洽如其份,心安理得。十年后,由于一个同样是不可拒绝的原因,吴小皋终于飞出了这个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人们说:这是一只洞庭湖里的麻雀。

当然,劳筋骨,娱遗年只是吴小皋的一态,如果真是这样,吴小皋就不是吴小皋了。这里,我们还抄下他九七年的一篇《腊月记事》以为佐证。可见这人生可真是丰富得很呢!

“**晚雪,洞庭波寒,梅秀雪白,酒暖茶凉,三五朋友,聚于西山之麓。有云:梅开五瓣,雪飞六出,天地有序;或曰: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序从何来?有云:国运昌盛;或曰:时道艰难。是机迂、是挑战?有曰:梅雪双开;或云:波寒水冷。有云:人生苦短;或曰:岁月优长。男击缶,女高歌,就在这世纪之末,和以洞萧;迎春日之未临,呼之横笛。少时,月上东山,天地净白,寒气匐然,冬日尽也。时九七年腊月。”

人们说,逝者如斯,倘若真的都逝去了,你怎么会知道它就是这个样子呢?当生命逝去的时侯,如果这个生命真的活过,那么它一定会在其他新的生命上,克隆上自已的生命。

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小孙孙说他已经死了,通常的理解是生命已经结束了。这生命的结束,并非表示一种现存的存在方式的消失或者作为物质形态的转换,在他看来,死亡不过是消除了一种感悟的能力和主观的选择。这个世界,也许从它存在的那一刻起,一直到现今的每一刻,都在无时不刻的进行着这种转换或者改变着自已的存在方式,而生命,只有在它特定的瞬间才进行这种选择,才能有其感悟。尤其是自已的生命。

不少人以为,死亡是痛苦的、神秘的、可怕的。其实,当死亡真的到来的时候,它却是很恬静的、或者说是很幸福的,这个,吴小皋已亲自体验过了。不过,它是被动的、无选择的、或者是很自然的。他曾经在西湖农埸尝过,在他妻舅的拳脚下试过、还在湘雅医院的手术台上体验过。当然,人在死亡之前也许很痛苦,疼痛、折磨、摧残、挣扎、呼号、求救、抗争,都可能有过,但那洽洽都不是死亡,那是生命,它证明你还活着,那是生的痛苦,是生对死的拒斥。当死亡真的到来的时候,你早已松开了你那紧握的拳头,放松了全身的每一个关节,就有点象你活着的时候,在很累、很疲倦时得以休息、放松一样,它是多么的适意,多么的使人陶醉,这时,它是生的渴望、生的永恒。如星没有死亡,又那来的生命呢?生命是一个过程,它实现在与死亡不断更替的进程中。然后,你就静静地躺在那里,脑子里开始渐渐漠然,意识漫漫消失,然后一片空白…你会发现,在那虚无飘渺的空间,有自已的归宿,那里响着绝妙的音乐,流动着奇异的色彩,以及说不出的那种非存在…只有当你感觉到飘起来的时候,你的生命才会真的离开你。如果这时你掉了下来,你还是会回到苦难的人间。

人间因为若难而美丽。就象生命,它是一个失败的集合,因为失败而激励,因激励而成就,因成就而辉煌。佛说色空,色因觉空,且知空因色至,色至空空呢!

当然,当死亡来临的时候,它不会千篇一律,会是一摸一样,只有一种摸式。因为每一个生命、每一段生活,它都是独特的、独一无二的,它会有它自已的特色。尽管它都是生命、都是生活。吴小皋记得:

在西湖监狱的时候,他备受折磨,身心疲惫,那时他还十分年青,生活还刚刚开始,他是多么的无奈,多么的不愿意,多么的不甘心啦!当一张白布,盖过他的头部时,他挣扎,但不能动弹,他呼喊,但喊不出声音,他无可奈何的被人搁置在担架上,抬向那连他自已都知道的停尸间…完了!我的一辈子就这样完了。生活怎么会就如此的残酷呢!停尸间的日子是宁静寂寥的,吴小皋静静地躺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突然听到“就是这具尸体。”然后盖着他的白布被拉开了,一只柔软的手在他身上探摸,尤其是在腹部拉拉捏捏,良久,然后惊叫:“这个人还没有死呢!”这是一个毋亲的声音“赶快把他抬到急诊室去!”随着担架的上下颤动,吴小皋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南无阿弥佗佛”…谁说没有救苦救难的南海观音呢!

一九七二年仲夏,他再一次和死神邂逅相遇。三个舅爷的拳脚使他吐血,屙血,人民医院给他下了《病危通知书》,说他们不能治了。现在,他躺在东和大队一个素不相识的社员家里,余素明俯在床前哭泣,妈妈也来了,还有谁呢?他还有一个至亲至爱的弟弟,他在哪里?当然,还有一个他企盼的人,她是肯定不能来了,隔那么远,山无重数水迢迢,他一身欠她那么多,到这个时候,连说一声歉意的机会都没有了。人,一生,不就那么回事吗?算了,要去了,没有什么东西可留恋了。一阵疼痛使他又昏了过去…痛也痛过了,不就是痛吗?好了,现在不痛了,他看见,前方一片迷雾,白茫茫的,他举步踏去,他心甘情愿,他总算是为爱而付出了,他要解脱了…他,期待着这个美丽的死亡。

谁说还有什么遗憾呢?吴小皋躺在湘雅医院的手术台上,麻药的效力在渐渐失去,他感到好疼,想动一动,可是不可能,手脚都固定了。没关系,自已都快六十岁的人了,数十年来,不都是被固定在什么东西上么?又几曾自由过?现在,小孩子大了,妻子老了,搞不好久了,刘玉珍死了,自已累了、真的疲倦了,不想再干了。数十年来,老在寻找的那个什么叫做真理的东西,寻找的那个什么叫做真情的东西,找到了么?没有精力、没有时间再去找了,算了,倦了,去吧!去吧!心归浩宇,情埋九地,身弃神州。

吴小皋现在躺在床上,这里,周围是一片白色的世界,白的床单、白的被褥、白的房间,连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白的衣裳,他们就是那些被人们称着白衣天使的人吗?吴小皋注意到,近天来,有一个穿着白大褂,长得蛮漂亮的姑娘,多次把余素明给找了出去,每次回来,余素明都背着那个背包,把一些什么纸片清了又清,是不是没有钱了?

余素明告诉吴小皋,没有的事,钱还多着呢!吴小皋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自已有几斤几两,还会不知道?自从这次住院以来,吴小皋就没有想过自已还能从这里走去出,是的,肚子里的肝胆都割去了,人们说:肝胆相照,现在连肝胆都没了,如何照?惠明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也许就和这种情况会差不多吧!

医师又来了,来的是张教授,手术后,他每天都从这里取走满满一袋胆汁,每次,余素明都跟了去出,回来后,总是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吴小皋猜想,这胆汁,也许是他的催命阎君。一天,余素明哭了回来,说是要重新手术。重新手术?谈何容易,不说这百十斤菜,能否受得了,就是这兜里的钱,它能受得了吗?大概,这臭皮囊,是到了该抛弃的时候了。吴小皋从床上侧过脸来,说:“辛苦你了,笑一笑,让我记住你的笑容,好吗?”余素明却干脆大哭起来,可是等她哭过,却发现,吴小皋又昏了过去了…

…当大跃进的锣鼓掠天动地,一个卫星跟着一个卫星满天飞舞;当大炼钢铁的大小高炉红遍神州大地,一个捷报赛过一个捷报快速频传之际,吴小皋读到了一首诗,一首由共和国元帅彭德怀写的诗:“谷满地、禾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明年日子怎么过?我为人民鼓与呼。”那是一个温暖的春天,还是学生的吴小皋放下了自已的专业,按照毛泽东主席的教导,读起马列、搞起调查研究来…吴小皋折腾的结果是:他即不赞成工业化,又不赞成机械化,同时反对城市化。他认为,这不仅是在步西方资本主义的后尘,而且不符合中国的国情、不符合以封建文化建制、农业自然经济和拥有六亿人口的国情。他主张功能定位,以农业为基础,在全国建成数以万计的农业生产单位,发展立体农业,同时形成相应小城镇体系,然后以铁路、公路、和电话、通信联络起来,形成一种新的结构、一种新的制度。从而改造现存的叠架式及其以城市为中心的制度,缩小三大差别,避免经济危机,防止两级分化,建立稳定秩序。他还认为,马克思主义,是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工业大生产时期的共产主义。为此他读了大量的书,走了不少的路,据说几乎通读了马思列的主要著述,,还读了不知多少汉译名著。他把自已的心得寄给了伟大领袖毛主席…

现在他去的地方还是那间斗室,他看见桌上床下,到处是书、到处是他写下的笔记,尤其是桌上那一封盖着**中央办公厅收发印章的《关于社会主义建设方针方法的建议》…突然,他觉得头部被钝器猛击,然后就歪歪斜斜地倒在曾日日夜夜倍伴他的书桌上…

醒过来的时候己经是第二天早上,东边的窗棂上早己被那日久弥新的太阳抹上了一丝光彩,手上脚上都插上了吊针,面上还带看氧气,这里好象已不是原来的病房,几个白衣人影在恍动着。远处,不知谁家的姑娘,在唱着《雪域光芒》

跑啊!挣脱你的绳索,找回渴望已久的自由。

用你不太坚强的翅膀,去挽住所有的希望。

是雄鹰你就该展翅髙翔,让歌声穿透云层之间。

是雪山你就该挺立山巅,让太阳吸吮你的甘甜…

吴小皋觉得,这歌好听极了,这个姑娘、这个姑娘怎么就唱得那么好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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