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器

“又败了!”公子光在密室之中,怒气勃勃,“余就不明白,僚这家伙,究竟是如何看出刺客的?!”

他问的那人,就跽坐在案几的对面。这人还是壮年,却已经白发如雪——自然是那个丧家亡命的楚国叛臣伍员了。

“先生此次赞画,可以说是毫无纰漏了,可怎么就能在动手前被发觉出来?!余实实在在想不明白!”公子光探过身来,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着。

伍员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位公子,内心里大约还是不能完全信我吧!他想了片刻,才抬手施礼,从容答道:“臣下暂时也想不出来。不过能否让臣下亲眼看看他身边之人?臣下怀疑这当中怕是有什么高人异士。”

公子光将信将疑地收回身子。也是,这个伍子胥,除了自己,还能仰仗于谁呢?“那先生这次打算如何做?”

伍员想了想,说出了他的计划。


几天后,公子光在家中设宴邀请王僚。宫中的甲士早早就进驻了公子府邸,所有人都经过了认真仔细的搜检。

伍员的白发太过于醒目,他在姑苏城中的行迹也早被许多人所知。所以这次他索性髡发,又给手脸上涂了颜色,穿着弊衣混进了臣隶的队伍里。

王僚进入庭中的时候,所有人都跪拜迎接。伍员没敢立刻抬起头来,但他发现,王僚在中庭就停了下来。

他似乎在问身边的人什么事情。

伍员趴的位置,是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不是角落,那儿反而会是关注的重点。他于是偷偷抬起一点头来。

他瞥见一个穿着楚国式样衣冠的小臣,正跪地接受王僚的询问。那人年纪似乎比他略大一些,却是满面沧桑的模样,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显得有些丑陋。

王僚似乎对他的话很满意,大笑了几声,才抬步前行。那人在后面爬了起来,赶紧小步跟上。

这个人是谁?伍员心里隐隐有个猜测。“看来就是因为他了。”


欢宴散场。重新回到密室的公子光这才大大地舒了口气。“怎么样,先生有没有什么发现呢?”

“大王身边有个面带刀疤的小臣,那人是谁?”

“先生怀疑是他?”公子光挺直了身子。

“没错,那人的眼神,看上去十分犀利,只怕刺客就是被他看出来的。”

“余这就命人去查!”公子光一下子站了起来,匆匆离席而去。


很快暗线就传来了消息,那人据说叫做胡风子,是个术士。

公子光焦躁地看着伍员。他却一点不忙,只是微微扬起下巴,仔细想着。公子光只能继续等着,这让他有点不耐烦,但好在他还是忍住了。

“主上,他的住处,平时去哪儿,喜欢和什么人打交道,这些知道了么?”

公子光连忙把手里的木简递了上去,“先生请看,都写在这里呢。”

暗谍报告说,这个胡风子平时住在东闾附近,如果不进宫随侍,一般喜欢去里市乱走,然后在附近一个食肆吃喝,最后又回到住处。

看到这里,伍员大约有了想法。他放下木简,开口说道:“如果臣下猜的不错,此人是个相剑师。”

“相剑师?”

“没错。臣下以前在楚国就听说过。他们擅长观摩剑气,品评刀剑的优劣——臣下猜测,只怕是大王让他观察有无剑气,以此发现了刺客吧。”

“如此?那就先除掉他!余这就——”

伍员赶紧阻止了他,“主上且慢,如果我们动了他,只怕大王就会有所察觉,后面恐怕防护只会更严……”

“那先生——”

“且让臣下亲自去会会他,然后再做决定。”


伍员又换上了他初到吴国时的白衣——不过这次白衣已经破旧不堪,颜色也几乎脏污成了灰色。

他再次出现在闾市时,有些人认出了他。但看见他已然髡发的落魄样貌,都只是远远地指指点点。

“那不是楚国流亡的那个大夫么?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哎呀,我就说好久没见到他了!看来是不是触犯了贵人,被抓去做了些日子贱活儿?”

“八成是了。可怜啊,可怜。”

伍员对此充耳不闻,他只是目光呆滞地走在闾市里。然后走到他以前常待的路口,拿出笛子又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路人偶尔扔下些钱币或是吃食,他只是微微点头,笛声却一直不停。他又想起了家中夏夜的饮宴——他吹着笛子,兄长微醺地唱着不成调的歌儿——那毫无礼法拘束的美好日子。

然后他看见了胡风子。那人皱着眉头,正从东边走过来。

走过他旁边时,胡风子忽然停下了脚步,盯着他腰上用麻绳拴着的那把没鞘的剑。

“你的剑鞘呢?”胡风子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道。

“卖了。上面的珠玉还值点钱。”伍员放下手中的笛子,慢慢地说着。

“可惜,可惜。”相剑师摇着脑袋,“你这把剑倒是好剑,只是没鞘的话,怕是不但会伤人,也会伤己。”

“你好像很懂剑嘛。可惜余现在只怕没机会再用剑了。”

“为什么?”胡风子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他。那犀利如剑的目光里,居然还有些天真的孩子气。

“你请余吃一顿饭,就告诉你。”


伍员的吃相,可一点不像世代冠缨的世家子弟,反而像是乡野鄙人。肉汁在狼吞虎咽时淋淋漓漓地滴下来,弄污了衣服,然而他毫不在意。

胡风子也一点儿不在意,他只是好奇地看着伍员。等到他吃完一块肉,胡风子马上又割下一脔递了过去。

吃了快多半鼎,伍员才长长地打了个饱嗝,停了下来。

“我是伍员。我听说过你,你是个相剑师。”

胡风子略略露出些惊讶,“你就是那个伍员?原来你跑到了吴地啊!”

“嗯,不过现在也落魄到不行了。这里的国君并不看重我,我就只能这样子——不然就饿死啦!”

“我在公子光府上看见过你——看来你是惹到他了才被他像隶臣一样折辱吧?”

伍员心里暗暗一惊——好在他起初也是装扮成隶臣,不然在这个人的锐眼之下,只怕早就露馅儿了。

“没错,我不被国君看重,就去投奔他想做个门客。没想到某事惹恼了他,就被这样折辱。好在现在好了,我又能自在过活了。”伍员说完,露出来一个完美的苦笑。

胡风子哈哈一笑,“大夫这样的好剑,为什么不藏在鞘中,非要拿去展示呢?现在不是时候,大夫干嘛还要拼命展现自己呢?”

“为了报仇啊!我家世代忠良,却为了楚王一己的私欲,白白送了性命!这个大仇,我是誓死要报的!”

胡风子叹了口气,“大夫这样的好剑,的的确确也是可怕的凶器啊!只怕剑气勃发时,只有倾国灭族才能消弭。大夫,为什么不用鞘收敛起来呢?”

“剑在匣中,还能叫剑么?!”伍员直接回了过去。这个胡风子,还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胡风子听闻此言,敛容直身,露出来一副严肃的神色。

“大夫此言差矣!剑没有了鞘,就不成为剑。流光最终会和于尘灰,疾风最后连一片树叶也吹不动,这就是世间的常理啊!一把剑,和它的鞘,永远都是一体的,锋芒锐气如果不能收敛,最终只能伤到自己。锋锐藏在鞘中,这才是剑的常态。大夫这样的聪明人,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大夫刚才说我是相剑师,其实我不是。我是个鞘人,专门为宝剑做鞘的。只可惜,我周游天下,所见的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把剑藏在鞘里,都要拿出来炫耀。这就如三岁的小孩子在挑逗猛虎,这可不是他能驾驭的东西。”

“我来到吴国,这里也是如此。国君贪婪傲慢,公子野心昭然,一个个都不愿意藏住锋芒。而今天见到大夫,也是如此。大夫这样的绝世好剑,不想收敛神光,安安静静地待在鞘中,却随时跃跃欲试,想要饱饮鲜血,这实在让我失望。伍大夫,你就不能再考虑一二,收剑入匣,顺应天理呢?”

伍员一下子站了起来,腰中挂着的宝剑指向胡风子,“你是楚国昏王派来的!是专门来杀我的么?!”

胡风子不慌不忙,继续饮了一口浆水。“大夫之冤,人所共知。可是大夫的剑用武之日,就是楚国百姓的末世。楚国百姓之冤,大夫能知道么?”

“凡战必有人死,这是无法消弭的。我的心意已决,不灭楚国,我是不会收剑的。先生你就不用劝我了。”

胡风子摇摇头,“大夫的心意,我完全明白了。我来吴国,见到大夫,得到这个答案,已经没什么遗憾的了。我只求大夫在得偿所愿的时候,还能记得剑需归于鞘中的道理——这至少能够保身顺意,还望大夫切记。我既然劝服不了大夫,我还是回去好了,至少我不会阻止大夫出剑了。”

胡风子扔下一把钱币,叹息着起身走开。伍员听见他一边走着一边大声说着。

“所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惜哉,君子知动而不知有藏。天下扰扰,皆出于此。惜哉,惜哉!”


伍员的计划,再也没人阻挡了。他终于以鱼为鞘,藏了一把剑。血光一夜,风云变色。他也得偿所愿,执掌一国权柄,离那个复仇,又进了一大步。

然而剑最终没能入鞘,那个更会藏剑的男人击败了他。那把没入鞘的宝剑,就横在伍员自己的颈上。

“我不如孙武子啊,他和胡风子一样,才是真正知道剑的人。剑不能收在鞘中,那还是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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