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外婆的二十年

01.

荒芜的稻田随着汽车引擎的发动缓缓移入身后,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脸贴近窗边,呆呆地望着土道旁边还未翻种的土壤和几丝枯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手机键盘,啪嗒啪嗒。我那已经84岁的外婆啊,一定还站在被汽车卷起的飞尘里,踮脚望着吧。

临走之前,我看到外婆的眼里,泛起了点点的泪花。

每年回家,我都会和外婆坐在暖和的炕头上,手握着手相互依偎着,可以听外婆给我讲邻里之间的故事,也可以静静地一直不说话。从小到大,似乎这座小山村就只有外婆的双唇那么大,外婆动一动它,村子就活灵活现地蹦在我的眼前了。我知道这里一共住着900多户人家,邻里友善,家家和睦,是外婆最爱的地方,更是外婆的根,外婆心心念念,一直牵挂的地方就是它。

其实,这些早在十年前,我就知道。

02.

我对外婆的记忆,一直停留在73岁,那是十年之前,外婆还住在我们家。那时的我不过才11岁,是个风风火火的调皮孩子。

我从来都不会向别人主动说起到外婆,更不会说我爱她。因为,在我眼里外婆更喜欢妈妈,心永远向着她。

外婆还有两个令人生厌的坏毛病,一个是“不诚实”,一个是“不守信用”。这便足够让外婆在我家的这十年,一直是和与我争吵的声音相伴相随的。

我一直记得外婆对妈妈说过的那些话:“圆圆今天又没有学习,一直在玩儿哦,你快去说说她”;“圆圆在床下藏了好多辣条,你去看看”;“圆圆今天偷吃了5包干脆面,你管管”;“圆圆。。。”为此,我不知挨了妈妈多少句批评,也不知挨了多少顿打,更不知和外婆吵过多少次架。每一次我都故意不理外婆,声声念念要把她赶出我们家。看到她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什么话都不说,我就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就像打怪成功一样的自豪。

久而久之,我似乎渐渐地忘记了另外一个外婆。那个外婆不顾一切的疼爱我,关心我,照顾我。外婆会在我最爱的小吃摊前等上好几个小时,然后把剩下的零食全部买下,因为卖零食的阿姨总会赠送她几包;外婆不识字,但是她会拿着小浣熊干脆面的包装袋,顶着大太阳跑到几公里以外的小超市帮我买回来;外婆知道我最爱吃虾片,总会偷偷给我炸上几包,在妈妈下班回家之前吃完,那时的我吃得好香,总是在外婆夺过盘子的时候抓住最后的机会用舌头舔啊舔啊,吃掉一包虾片就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外婆会在妈妈下班前切好饭菜等着妈妈回来,不一会儿做饭的香气便从厨房中弥漫开来;外婆还会在妈妈打我的时候死死地抱住我,我揪着外婆的衣服就像揪住了救命的稻草,什么都不怕。

每一次放学路上,我都能在那群老奶奶姐妹团中看到外婆的身影,现在我都记得自己的声音,好高好远,大喊一声:“外婆,回家啦!”外婆就弯着腰用一只手拿起坐垫,另一只手早已迫不及待地抬起来向我挥着。

那时的我,可能太习惯这样的画面场景,也太习惯被爱护,因此从来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珍惜,还有一个词是变化。外婆的白发一定不会多,外婆的腿脚也永远这样灵活,就像她领着我买小浣熊、偷吃炸鸡的时候一样;我也一定不会知道,生活本身就不像歌词里那样梦幻,时间不会停步,岁月更不可能等人。我需要直面这个无力的世界,因为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公正的,只允许我接受,而不允许我有丝毫的反驳。

我第一次意识到外婆变老,是在那场胆结石手术之后。把外婆从医院接到家之后,外婆就变得小心翼翼了。走路不再是以往的昂首阔步,眼神也不再是以往充满着欢心和愉快了,隐隐间,我似乎看到了点点的悲凉。而这般异样,是从妈妈再也不让外婆切菜,外婆再也不去找奶奶团开始的。可能外婆和我一样,这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变老吧。我总想偷偷地摸摸外婆蛇形的伤口,看外婆措手不及、露出一副拿我没有办法的样子我却哈哈大笑,这是我想逗外婆开心的方法,但多年之后,我好像越来越明白我的幼稚,也越来越理解外婆的无助与悲伤。

就像十年之后,外婆经常在嘴里念叨的一样:“人老了,不中用了。”十年之前,我还将它看作是一句笑谈,向外婆保证她可以长命百岁;十年之后,我依然向外婆保证她可以长命百岁,却真正理解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深意。人生在世,岁月流转,奈何向死而生,古今同矣。

没过多久,外婆就回了老家。在我们家的这十年,终究成为了过去。外婆还是无力改变,渐渐老去,她再也不能陪我逛超市,奋力地替我挡住妈妈了。

她只能缩在炕头的一角,任由岁月痕迹爬满了她的额头。外婆的肉皮松弛了,我只能透过她下垂的眼皮看到她眼睛的一角,很小很小,我也可以在和外婆牵手时,很容易地摸到她树皮一般褶皱的双手。

03.

外婆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我从她的气力里就能看出来。前年回家时,外婆还可以拉着我,绕着小村子走上一大圈,一边走一边只给我看:“圆圆,这是你王奶奶家,这是他家小孙女”。我搀扶着外婆,外婆搀扶着拐杖,我好幸福,因为我就像是外婆的两条腿啊,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今年回家,那副拐杖的上面已经落了灰,外婆已经好久没有拄着她绕村子再走上一大圈,指给我看王奶奶家。不过我有着比前年更大的幸福,因为这一年,我替外婆走了好多路,见了好多人,我还是外婆的两条腿啊,我说给她听。

待太阳懒洋洋的照在小山村时, 便是外婆最喜欢的时光了。我帮外婆戴上帽子,陪她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外婆抬起颤颤巍巍的手,就像十年之前她招呼我过去一样。“圆圆,你看,那是王奶奶家。”“外婆,我记着呢,上次回家我还见到她。”“今天是你王奶奶的忌日。”

我的心微微抽动了一下,不知所措而又无可奈何,就像当年的外婆一样。我望着外婆的眼睛,好似没有悲凉,又好似充满悲凉。顺着它,我看到了那座似曾相识的小屋和屋顶上斑斑驳驳的红瓦。

“圆圆,人老了啊,就会有那么一天的。”我没有说话,外婆却接着和我说,不知何来这么多的力气“你要好好读书,等你有了钱,记得给外婆多烧些。。”我含着泪打断了外婆的话,就像小时候一样,调皮的对外婆说:“外婆,我保证,您可以长命百岁的。”“活那么大干嘛,还得给你们添麻烦。”我把握着外婆的双手紧紧攥了一下,生怕外婆跑掉似得,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阵风吹过,吹散了我眼里的泪花,我来不及擦干就赶忙挡着外婆就像当年外婆挡着妈妈一样。

这一刻,我又一次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外婆老了。

她的手好小,她的身体又好轻,好像一阵小风吹过,就可以吹透她的身体,把她吹跑一样。“外婆,回家啦!”话音刚落,我猛的摇摇头,像是将自己从小时候摇到现在一样,十年过去,我叫外婆回家,还是那么的幸福和欢快。外婆耳背,我见她没有反应,赶忙凑到她的耳边:“外婆,起风啦,快回家吧。”外婆冲我一笑,好似冲垮了我的心墙,那股暖流便直接涌上了额头,从头皮上冒了出来。

大年初二,小屋里黑压压一片都是人,大家忙前忙后,满眼都是过年的气氛。可我和外婆的世界却很安静只有两个人,我们又想往年一样,坐在炕头相互依偎着。我知道我拥有世界上一份最幸福的喧闹里的宁静,因为这里只有一种味道,那就是幸福的味道。

如果说十年前我只听到了外婆对妈妈说的那几番话,那么十年后我就狠狠地收集着外婆对我说的这些话,就当是十年与十年的平衡吧。

“圆圆,你快去吃瓜子”;“圆圆,这是猪肘子,你喜欢吃的”;“圆圆,别停筷子呀,夹这个”;“圆圆。。”

虽然外婆不知道,瓜子高油脂高热量,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外婆也不知道,我们在城里生活一切都好,不像外婆一样,只有过年才可以吃上猪肘肉。不过这一次,我都听着,认认真真地听着,外婆赶我走我都不走,我就乖乖的,和当年的外婆一样。

04.

知乎高赞里的一句话,让我感动至今日。

你认为什么是被爱?

就是感觉,我好像回到了自己的主场。

在外婆那里,我或许就是永远的主场吧,十年之前是一样,十年后也是一样。

临走之前,我抱着外婆轻轻摇,外婆哽咽着问我:“宝贝,什么时候再回来?”

“外婆,再过两个月,你过生日的时候。”

“昂,谁什么时候过生日?”

“你,再过两个月过生日”

外婆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显然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是几号。

“宝贝,两个月之后回来哇?”外婆再三确认。

“嗯嗯,外婆快回家吧。”

我想喊“外婆,回家啦”,却迟迟堵在嗓子眼里,再也没有出来,河北和北京,235公里,却好似永远那么长,外婆老了,再也不能跟我回家了。

我透过眼里的泪花,看到外婆低垂的眼皮下,那抹晶莹剔透的明亮。我赶忙跑向汽车,一边挥手一边钻了进去,就像摆脱了一份禁锢,一份复杂的禁锢。

我望着窗外后退的稻田,看着枯草沿大地向上蔓延,突然大悟:外婆的根在这片土地,而我的根就是外婆,就是这个恋恋不舍的家。

车子一路飞驰着,向着太阳,向着光,晃得我睁不开双眼,但我却看得清前方的路:一条跨越时光的,联结亲情的路,走着走着,就成为了我们脚下的加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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