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 | 三顾生

来源:花瓣网

一、一顾生辉

“幺儿,老裁缝今日倒是把戏服赶出来了,明日你定要好好表现。哎呀,我一想到‘苏婉院’很快要搭上汪政府这条大船,就是乐得整宿整宿都睡不着。”

苏姐外披了一件黑呢斗篷,领子下挂在一条色泽暗淡的玉佩,行情人一见便知道是赝品,特别是那件黑呢斗篷,远远望去还能哐哐路人,近看便可知其做工粗糙。

这个时候的上海动荡不安,好的服饰更是难求,削尖了头挤进上流社会的苏姐便开始模仿官太太的衣着打扮,她说这样走在路上都多了些底气。

陈玉枕用铅笔画出细眉入鬓,眼神却怔怔的,半晌才听到她开口:“苏姐,苏婉院到底是梨园,还是妓院?”

陈玉枕十六岁那年被父亲卖到了附近的一家戏院,她生得一双绝美的眼睛,唱腔清润悦耳,道白中京白异常流利,尾音中拖了一丝糯糯的苏音,听起来很是吸引人,所以在班子里很受欢迎。

戏院里更是为她打起了“女版程砚秋”的名号,登台当日窄小的戏院挤满了痴戏的看官。

她的水袖堪堪遮住手,裙子像一片铺开的荷叶,裙子虽长,却不露脚,轻盈中又带着娇羞,她薄唇微启,一道细腻的戏腔从喉中溢出。

“三十载兮冷月看,故人觅兮影无还。月入窗兮红黄暗,朵云笺兮残泪弹。”

唱的正是京剧《金锁记》里的一折。

面容还尚是稚嫩的陈玉枕把中年后狠毒决绝的曹七巧演得恰如其分,台下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戏院赚得钵满盆盈。

可惜好景不长,碰上军阀混战,加之经营不善,戏院在三年后转让给了茶楼。

陈玉枕收拾行李时,听到楼下有人声,她一扭身伏在窗边往下望,一名衣着光鲜的男子正和老板说着什么,嘴边不时露出微笑,看着倒是文质彬彬的模样。

不一会儿,老板便哧溜哧溜地跑上了楼,乐呵呵地说:“玉枕啊,楼下的那位客人是来自北平,说是奉命南下物色坤伶,看了你的戏,很是喜欢,出了二百大洋要带你走呢!”

她又忍不住往楼下望了望,那位先生仍是保持不出格的微笑,刚刚好,不显得轻佻,但是有几分虚伪。

戏院门口停了一辆汽车,模模糊糊地,她瞧见车后座有一个人影,不过带着帽子,看不太清脸,只是他坐得很是笔直。看起来正气凛然的样子。

陈玉枕这些年倒也赚够了钱,想着回乡下找姊妹合着开一家小店,就可以安稳地活在这乱世中。

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她竟然魔怔地应了好。

老板的喜悦之情满溢脸上了,他一边欢呼,一边拍手,连连夸她将来必定名满梨园。

那位先生替她开了车门,她道了声谢,便抱着行李进了车里,这是她第一次坐汽车,但是碍于面子,不敢四处张望。

她匆匆瞧了眼旁边那个帽子压得低低的男人,估摸二十五、六岁,灰色的西装革履,却戴了一顶不太合适的帽子,应该是临时买的,高挺的鼻子在逆光中显得尤为凌厉,他特别敏感,意识到玉枕在望他,微微蹙眉,把脸扭向另一边。

她甚感失礼,也安安分分地坐好了。

车上有三人,气氛却很是尴尬,全靠开车的那位先生调动气氛,他一直露出那副得体的笑容,好像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算好了,让人生出一副不舒服的感觉,玉枕不搭他的话。

她趴在车窗上,秋风徐徐,拂过她的脸蛋。

到了上海,她听到一阵哨声,官兵拉起绳拦断了路,人群和汽车都被封锁在了一侧,开车的先生终于收了笑,埋怨地说了一句:“这上海真是人多,车子都过不去了。”

“锐生,把她那边的窗关了。”坐在旁边的男子终于开了口。

名唤锐生那个先生忙应是。

玉枕不明所以地望了望他,这时他摘下了帽子,梳装整齐的头发,明亮却狠厉的双眸,却在瞬间切换成亲近的面容对着车窗外的官兵微微点头,官兵点头哈腰地给他放行。

锐生带她去了“苏婉院”,那里是一个宽大的院子,四面都是青瓦白墙,绿树环绕,青衣花旦,满园的莺莺燕燕,倒像一台牡丹戏。

这里的戏班子和从前和不一样,有专门培养坤伶的女科班,苏姐穿着修身旗袍,笑得妩媚,对锐生说:“下个星期我们要上一台戏,记得唤你家主子来。”

锐生点头。

车打着了火,玉枕一思索,紧跟了上去,像唱戏时那样,气沉丹田,方开口:“车上那位先生是你主子?”

锐生惊愕,望左右无人才急急说道:“他只是北平的一名商人,要去上海,我顺道载他一路罢了,”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对他如此客气只不过是他给的车费很是阔气,这世道,得几个钱不容易。”

玉枕垂眸答是。

在“苏婉院”的三年,她的身段,板眼都越发出彩,看官最爱她的《梅妃》,场场座无虚席,有一次一位先生留下了两百银票以示赞赏,出手如此阔绰,使得玉枕的名气越是响亮。

“苏婉院”全靠官家少年和名流撑着,平民百姓根本无暇去听戏,到了后期,很多名伶嫁给了富商或者军官当作小妾,也放弃了继续唱戏。

有一些戏院开始刁难“苏婉院”,隔几天就派人来砸场子,苏姐欲哭无泪,一有空就拉着玉枕哭诉,说自己如何不容易。

没想到几日后,苏姐便接到了来自汪政府的信封,邀请玉枕在贺功宴席上唱一台戏。

这可是大好机会啊,依上汪政府这艘巨轮,以后还有哪家戏院敢惹“苏婉院”呢。

玉枕不乐意,虽说她不是有一腔激情的爱国人士,但也不想和汪伪政府扯上关系,可是最后还是抵不过苏姐的软磨硬泡。

出发前夕,她重新端详了那封信,右下角用小楷字写着一个字。顾。

这时的玉枕,还不知这个“顾”字带有多少的权力,也不知这“顾”字一落笔便可轻易夺走别人性命,此时的她只当这是一个同样爱戏的痴儿送来的一封邀请函罢了。


二、二顾生念

台下坐满了穿着军服的大官,他们的眼中没什么波澜,一副色眯眯的模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蛋,似乎听不见她所念的道白,也不在意她挥出去的水袖是否自然美丽。

“可叹我与梅花一样孤冷,怎比得闲桃李献媚争春?我只怨俏东风太无凭准,全不解雪寒梅傲骨天生。”

她哀哀然念着江采萍的道白,感情所至之时,想到梅妃被李世民抛弃,想到她从盛宠到无人问津,从而想到自己竟要靠着卖国贼才能在梨园立足,一时悲从中来,泫然泪下。

一抬眸,恍惚间见到当年那个坐在她旁边的男子。

玉枕一怔,心乱如藤,急得忘了下一句道白,她愣在原地,昏黄的灯光冷冷地打在她的戏服上,全场寂静。

忽然那位男子鼓起了掌声,他一身墨绿军服,浓眉亮眼,打量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乖张,他坐在最前头的位置,他是汪政府的人?而且官职不小。

他是城府极深隐藏了自己,抑或是他虽杀人如麻,但在京剧面前是最单纯的痴儿呢?

大家目目相觑,但是紧接着场子发出了洪雷般的掌声,玉枕呼了一口气,急急道谢,便退了出去。

她在后台里卸妆,刚换上旗袍,便有一个听差进来对她说:“玉枕姑娘,有人请。”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听差去了。

上了一辆三轮车,经过重重曲折的走廊,踩着木制的地板,高跟鞋发出咚咚的声音,她有些不自在。

到了之后,听差示意她推门而进。

屋子里是日式装潢,男子坐在地板上,桌子上摆着一壶茶,一旁放着日本的和服木屐同发饰,玉枕有些排斥,后退了一步。

他顺着她目光望去,轻笑一声:“我进来时就有了,我没有这种特殊爱好。”

他这一笑倒使气氛变得轻松,玉枕也坐了下来。

“如果没记错,三年前我曾见过先生。”玉枕轻轻抿了一口热茶。

“难为你还记得。”

“先生很爱听戏?”

“那倒也不算。”他把茶满上,嘴边浮起若有若无的微笑。

玉枕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变得提心吊胆、风声鹤唳的,时刻提防着外面的风吹草动,听闻最近刺杀汪政府的组织人员被抓到了,时局动荡,一不小心就死于非命,那场刺杀就让街上的百姓无端送命了。

如今她居然和汪政府的人在一起。如果有一颗子弹偏了偏,死的就是她了。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问话时一副不想知道,但又不得不问的样子,眼睛温温望着茶杯,用镊子夹起泡开的茶叶,又夹起,又放下。

之后他笑着说:“但愿不要人比黄花瘦。”

玉枕有些诧异,他说的是宋代李清照的《醉花阴》里的最后一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而这词里有一句“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正应了她的名字,玉枕。

“玉枕”这个名字是十六岁时她自己取的,喜欢李清照,其实更多是因为被她的词触动到。

忽然有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他往门口一瞥,之后让那人进来。

进来的人有些防备地望了玉枕一眼,他点点头,那人才低声说:“真是见鬼了,能用上的招儿我都用了,牙齿都打没了,他们还是一个字都不肯吐。”

玉枕眉一皱,眼睛却直直看着他。

他目光开始变得冷厉,脸上露出阴鸷的笑:“我收到‘毒针’的信,这些人可都是有妻儿的。”

来人那张带有褶皱的脸开始泛起笑容,拍拍他肩膀道:“顾延,真有你的。”

天色渐渐起黑,这室内小阳台上一灯萤然,玉枕提议给他唱一出戏。

他答好,连茶都泡上了,靠在墙上,一副放下戒备的神情。

玉枕穿着旗袍,连妆容都是素雅的,在这窄小的房间里,她拿出了登上大舞台的认真劲儿,但是当她一张嘴时,顾延的脸色就变了。

她唱的是《青霜剑》中《洞房》里的那一场,申雪贞对仇人方世一,内心仇恨到了极点,伺机刺杀。她面对方世一时,眼中满是笑意;转过头来,脸上是恨不得将他抽筋剥骨。

玉枕一人分饰两面,真是煞费苦心地表达出她对自己是多么厌恶。

他早该想到她也容不下这样的自己。

叛国,内奸?

他听过太多这样的话了,不过这些人都是在临死前最后的挣扎罢了。

他试过被人当面吐口水,不过下一秒那人舌头就被抽了。

还有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多回了,还有什么还怕的。

他不打断她,静静听完她唱的戏。

等她唱完最后一句时,顾延笑着合上茶杯说:“这真是一场好戏。”

一场好戏。

玉枕吓得瑟瑟发抖,深知自己得罪了他,但是心里没有半点后悔,他手里沾满了那么多无辜人的鲜血,是如何这样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听戏的?

外面是烽火连三月,而他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把上海搅得天翻地覆,下个命令就能让人妻离子散。

可是明明他是最该死的那个。

当玉枕意识到自己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死。这个字似乎离她很遥远。

她是个活在戏中的角儿,爱的恨的都是戏中的人,她把自己锁在金丝笼里,全身而退。

这时窗外下起了雨,雨从帘幕边横扫过来,是一场淋漓畅快的大雨,与这幢阴惨惨的建筑格格不入,蚊香一蓬蓬地浮上来,直熏到心里。

回到苏婉院的时候,苏姐快步挤上来,一副讨好的面孔,扬眉咧嘴地问东问西,只恨自己没有在现场。

当苏姐问到“有没有见到什么大人物”时,玉枕顿了一顿,苏姐马上意识到有情况,更是像只怎么也甩不掉的苍蝇,追在身后问个不停。

玉枕坦言后,她一脸惊讶地反复询问,顾延?上海汪政府里掌握重要间谍情报的顾延么?

之后就像炸开锅了一样,整个人亢奋了起来,嚷嚷着要玉枕多与他走动。

当夜玉枕翻来覆去睡不着,草席子被磨得沙沙作声,床板咯咯响着。

这明明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为什么大家都在恭喜她,难道因为他手握权力,就可以让人忘记了他所做的事情都是会遗臭万年的吗?

更可怕的是,她开始有点享受这种靠着顾延一路披荆斩棘的感觉。

一面厌恶着他,一面又利用着他。果然是虚伪。玉枕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那么伟大和善良,她只是一个小人物,舞台那小小的一隅便是她的一生。

经过半夜的挣扎和思考,玉枕决定明日买些水果去见他,算是正式感谢他帮她解的围。

玉枕有些拘谨地站在顾馆门前,门卫见了她,倒是直接将她领进一间屋子,也没有去通告,好似她来了很多回一样。

忽然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她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下意识地躲在屋子里的一个隔间内。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顾延,你疯了不成,你本身也是当特务的,你知道这次任务多么危险!”

“重庆的情报网我已经搞到手了,信我,这次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顾延打开门后,皱眉看了看亮着的灯,快速环顾了四周,玉枕心提到了嗓子眼,气都不敢喘。

那个女的背对着玉枕,玉枕看不清她的模样。

顾延接着对那个女生说:“你先回去吧。”

忽然那个女人叱呵道:“是谁!”接着拔出了腰间的枪支,指着隔间后的玉枕。

玉枕站了出来,骤然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看向了他。

顾延抓紧枪口,双方抗衡的力量,用力得开始微微颤抖。

那个女生一头干练的短发,巴掌小的脸蛋,那双挑起来的丹凤眼此时满是愤怒,她又是痛心又是决绝地说:“顾延,你这几年动不动就跑去听戏,你的心还有几分留给你的政治事业你自己清楚,别的我都可以视而不见,但是这女的,她听到了我们的事,她必须死!”

顾延眸中闪过一星狡黠的笑,把声音压得很低,“如果她受伤了,阪野会立刻收到毒针已经叛变的信息,你说他是相信我,还是相信在那边过得活色生香的你。”

她不可思议地退后两步,好像不敢相信他竟说出这样的话,“你……!顾延,你是不是被赤化了?!”

“没有,我心里没有信仰,一捧水,是没有形状,又可以是任何形状的,你最好不要把我逼急了。放了她,我保证她不会把事情说出去,而你也安然无恙。”

那女人的神情渐渐变缓和了,握枪的手也放松了下来,顾延不亏是顾延,说服别人的方法总是一套套的,她收起了枪,恨铁不成钢地怒瞪他一眼。

她刚想转身出去,背部猛然一阵剧痛,她用手一抹,全是鲜红的血,接着顾延连捅了她几下,她话还没说出口,就倒在地上了。

顾延面若冰霜,把匕首随手扔在地上,拨打了一通电话。

“锐生,上来帮我处理一点事情。”

“嗯,毒针死了,另找人顶上吧……”

玉枕脸色惨白,惊吓得眼中映出泪光,这是她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还能见到那女子合不上的双眸,那滩浓稠的血匀得面积越来越大,似乎浸软了木地板,然后渗进去,楼下滴答滴答落着一夜的血雨。

苏婉院就像她的象牙塔,她在里面活得无忧无虑,可他偏要一点点把这个残酷的世界扒给她看,对他而言,就像剥橙子一样简单,里面不断喷呲出鲜血,他笑得猖狂。

顾延急急挂了电话,想靠近她,又害怕手上的血吓到她,只好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许久过后,他才开口,“我从小就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环境里长大,我只知道,若我放了她,你就会有生命危险。如果是这样,你还觉得我很可怕吗?”

玉枕泪水忽然漫了上来,怎么也挡不住。

她和他不过几面之缘,为什么他会愿意为她冒险。

保证她不会说出去?

如果玉枕真的是重庆方面的间谍呢?

这种情感来得太快了,一时间撞得玉枕魂飞魄散,她招架不了,也根本无法思考在这场戏中她扮演了一个什么的角色。

这只是一场荒唐的戏,黄粱一梦,总归落幕吧。


三、三顾生情

庆功宴一邀后,玉枕在梨园里再一次名声鹊起,可是之前那些老客人倒不怎么来了,也许是害怕和汪政府扯上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顾延也没有来找过她了,只是不时寄几封信过来,苏姐还以为她结交了什么文人墨客,烽火战乱的,谁还得空弄这些诗情画意。

玉枕把它们丢入火盆里,烧得干净。

几日前,秀卿回来了,她梳髻,双眉修得又弯又细,穿着一件月白蝉翼纱旗袍,一歪身坐在了椅子上。

她当年是苏婉院有名的青衣,本来前程似锦,但是最后还是选择嫁给了汪政府里的一名官员。她笑着说富太太的日子忒是无聊,不如跟着班子一起唱戏。

语气中颇有炫耀的意味。

临走时,她留下了一句话。

“幺儿啊,把自己放低一点,也不是一件坏事。”

似乎话里有话,玉枕苦笑。

真是个多雨的季节,大雨倾盆而下,哗啦啦地泼下来,地上起了一层白雾。

第一次,她打来了顾延寄来的信。是一张牛皮纸做成的信封,开口处盖了一个红色的戳。

舒服的小楷字体抄写着李清照的词。仅此而已。

玉枕想,他会不会上一秒还在对犯人严刑拷打,下一秒就拿起钢笔誊写《浣溪沙》呢?

就像一个恶魔爱上了种花。

怎么看都很不相宜。

一日“苏婉院”里来了几个日本军官,他们用着蹩脚的中文对玉枕说他们的长官请她去唱戏。

玉枕深知如果这次去给日本人唱戏,就真的就背上了叛国的罪名了,心如死灰时,她忽然想起了顾延。

更加心如死灰。

对玉枕而言,顾延这个人是她所有的挣扎和矛盾,对他的感情也好,情愫也罢,都要努力压制着。

顾延只身前来,刹那间她竟忘了他的身份,他用着流利的日语和日军交涉,谈笑风生,像是很熟的朋友。

他不时看过来,玉枕只好涩涩地对他笑。

他笑着歪歪头,似乎在说她不必如此。

日本士兵悻悻而归,玉枕好奇地问他说了什么,他从身后拿出一封信,递给她,一面笑一面说:“撒了个小谎,说你是我的未婚妻。”

玉枕一愣,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似在为这场闹剧感到悲哀。

“苏婉院”门前有一盏昏黄的灯,他的侧影迎着灯,目光下垂,睫毛扑闪闪的,歇息在有些苍白的脸颊上,有一种温柔的书生气质。

恍惚间,他不是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魔鬼,只是一个迷失梦途的书生罢了。

有了那盏路灯在,地上模糊的影子,便更觉得暧昧亲密。

而他没有在看她。

顾延拉她上了车子,连司机都没有,他亲自开车。玉枕询问了几次要去哪里,他笑着摆摆头,竟怎么也不愿意说。

天愈黑,路上行人愈少,整条大街也没几个闲逛的,车夫也变得乏力,渐渐跑不动了,一天下来也不知接了几个客人。

偶尔经过的一辆汽车亮起来的车灯像躲在云后面的月亮,风猛的一吹,骤然亮眼,让人很不舒服。

一切像回到三年前,她倚着车门,头部靠着车窗的玻璃,凉凉的,头皮像触电一样,一阵清明。

“你这样,一颗子弹就爆头。”

忽然冷冷的一句话,玉枕的心寒了半截,脑袋像晃晃悠悠地挂在那里而已,她立马靠近顾延,一副要死一起死的气势。

顾延扫了她一眼,之后忍不住笑了出声。

偌大的旧戏院里灯火通明,底下的木凳子整齐摆放着,一看就知道是有人刻意安排过的。

以前玉枕觉得这戏台有唱一场“霸王别姬”的气势,那小小的一角是那么的宽大,好像走到尽头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是在台下举起手掌一量,只是半截手掌那么大。

椅子上搭了条红羽纱,玉枕戏瘾上了,把红纱羽当水袖,上台玩了一把。

顾延看着她,眼里晕开了笑意。

这个旧戏院如今已经荒废了,但在三年前可是连听戏都很难预约得上的,更别谈上台唱戏了。

当年苏婉院净出绝色名伶,她初来乍到,受尽排挤,她只能偷溜进旧戏院里模仿名角儿的腔调,原来当家花旦的水袖正、反、翻、抖、收都是带有感情的。

她没日没夜地待在旧戏院里,入迷时,甚至一日都不曾吃过一口饭,她最是喜欢熄灯闭院的时候,这样她就可以大胆地在这里唱戏了。

只可惜到了最后她还是没能上台过一把戏瘾。

玉枕没想到顾延竟然知道这个她以为仅是属于她的秘密基地。

“你知道吗?当年,我在那里,”顾延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位置,因为太黑了,玉枕差点看不出那儿还有一个位置,“听你狼嚎鬼叫了一晚。”

“我原本是来这儿寻个清净,但是没想到遇见了你。”

“本来想走的,但是又怕吓到你,便想着忍一忍,不料你竟然唱了一晚。”

顾延想起从前,失笑,用手遮住眼睛,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

玉枕不知和他还有这样的相遇,先是羞赧地垂眸望着地下,然后也和他一起笑了起来。

“之后我每次看,你都在,我便每次都来。”周围很安静,他说的这句话显得尤为清晰。

离开的时候,灯还亮堂着,在外面往回一看,那一点橘红竟有点像屋子着了火。

他们两人像是从火海里逃生的恋人,所有往昔都被烧成了灰,他们并肩走在一起,顾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甩开。

这是她这辈子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

是不是正确已经无从谈起,只是后来的她也不想再谈了。

玉枕仰起头看他,不自觉脸上就浮起了微笑,美得像云轩信笺上的一滴墨,陈旧而迷人。


四、片片信笺

1945年8月15日,汪伪政府正式瓦解。

前夕,冗长的走道里有进进出出的人,人人都在急着收拾行李离开,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这个所谓靠日本扶持的政府理所当然就要倒塌了。

很诡异的,这栋楼外面的人欢天喜地,为抗日战争的胜利欢呼不已,但是这栋楼里的人却愁眉苦脸,失业暂且不说,还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顾延的房间里一片漆黑,烟盅里是一根又一根将熄未熄的烟,他颓然地坐在椅上上,满脸憔悴,近乎偏执地撕着指甲,已经撕了将近一半,鲜血直流。

锐生闯进来,一边帮他把重要书籍收起来,一边急急说道:“顾延,你还坐在这里干嘛,我已经帮你定好去旧金山的机票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顾延忽然笑了,站起来喃喃道:“对对对,锐生,把机票给玉枕,让她走!”

锐生像看着一个疯子那般望着他,大声吼着:“顾延!你以为国民党会放了你吗?!他们已经把周佛海抓起来了,听说还判了死刑!玉枕不会死的,你走了,她也不会死,日后等你在那边稳定了,再回来接她!”

几日未眠,顾延有点支撑不住了,他扶着书桌,一字一句地说:“我当时只想着让她能好好唱戏,忘了我的身份会让她陷入危险,我不想她日后受尽别人的白眼,你明白吗!”

第二天,玉枕收到他寄来的一封信,还是舒服的小楷,在右下角写了一个“顾”字。

里面只有一张机票。

送信的男孩说:“哥哥说在旧金山等你,到了后会有人接待你,时间很急,让你不要耽误。”

之后的每个月,玉枕总能收到顾延寄来的信。

说是他现在不好现身,让她再等等。

说是他慌乱逃离时,忘了带走李清照的诗集,很是可惜。

说是苏婉院的海棠开得正旺,他忍不住摘了几朵,请她原谅。

一开始是一个月几封,接着是好几个月才有一封了。

细细数来,也有满满一竹篮了。

玉枕越看越伤感,也能理解他对她的情愫只是心血来潮,三面之缘,谈何永久。

牢房里有一扇窄小的窗,透过它堪堪能看到有朵盛开的海棠,顾延的刘海被汗浸湿,前些日子被绳子鞭打的皮肤好像又发炎了,疼得直冒汗。

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写下了最后一封信:玉枕亲启,海棠依旧,我心不在,另觅良人,望好。

然后去恳求那位他曾救助过的长官寄出去。

那男子瞥了他一眼,直道:“你说你还费什么事儿,你明日都要被判死刑了。算了算了,帮你寄了那么多,不差这一回了。唉。”

1947年3月15号,顾延将死于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

他好像看到了玉枕在台上一挥袖让他跟去。

那个被师父骂了会哭鼻子的姑娘,那个敢唱戏呛他的丫头,那个他终于能牵起手的女子,现在过得可好?

“砰”的一声,世界安静,余留一声叹息。


番外:从何时开始

那个姑娘已经在这里多久呢?

一边哭着,一边继续苦练京剧的动作。

不远处的汽车上坐在两个男子,黑漆漆的倒也看不清模样。

顾延透过车窗望着她,嘴角总是在笑,他似乎看到自己儿时为了写一首诗那副认真的模样,只是后来养父很愤怒,把他的诗都撕碎了。

已经晚上十点了,她好似习惯了身处黑暗中,倒也不像别的女孩,天一黑就哭闹着要回家。

锐生好久没见过他那么专注的神情了,但是之后还是出声劝道:“已经很晚了,我们先回去吧。听说那家戏院最近在找人转让,大不了我们用重金带走那个女孩。”

顾延沉默了许久,之后像在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说……如果我的养父不是个亲日的政客,我是不是会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下次回去我就真的是汪伪政府的人了,让我再待一会儿吧。”

这幅卸下所有防备的样子,无助又可怜。

天色又沉了几分,那女孩走了,他还久久不舍得离去。

顾延常常在想,是何时开始喜欢她,是看了她的戏么?可是他见过太多有名的花旦了,她的戏还不算成熟。

是被她坚持不懈所吸引,还是喜欢她的纯粹简单?

他想不通,只是一想到她,所有原以为熬不过的痛苦都变得少了几分。

玉枕对他而言,就算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妥协吧。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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