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终于，我还是没控制住。将整本的设计方案册砸在庞沐脸上。力道足，定位准，册子在迎上他的脸后散开，纸片纷纷落在地上。我没有转身走人。只是在原地站着。我能感到体内的愤怒情绪在蔓延。此刻的我，就像一包已经倒记时的tnt，任何一点小火星都能将我燃爆。平地也能炸出深水井。
不知是因为庞沐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幕出现，还是他很久没更新过的冷漠脸，其实因为打了过量的玻尿酸，无论什么情绪都只能僵着。只是有闭了下眼睛和身体微怔的小动作。没有向后躲，也没有明显开始变愤怒的表情变化。
最后一片纸落地后。周围安静的像被凝固，只剩咚咚的心跳声还能证时间是流动的。
我知道，那些不合常理的镇静大多是刻意表演出来的。 就像此刻的庞沐和我。
成长教会我们的，是一样如何在生命的旅途中，长出适合当下生存的保护色。一种善于隐藏和伪装自己的能力。生活并没有百炼成钢这回事，百炼只是拥有了更多可以选择的外皮。生活的设定里没有防弹衣。
我们可能就这样僵持了很久，因为在我脑子里像电影回放那样，放完了和庞沐五年里的很多精彩片段。也可能只是十几秒而已。五年不过几个转身就过去，把瞬间的精彩回忆完，又何须太长时间。
庞沐没如我预料般勃然大怒。拍案或声嘶力竭。所以我也没能按计划怔恶他到不可原谅。也没能把备好的狠话说的抑扬顿挫。庞沐甚至什么都没说。只是后退了两步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中。从抽屉里拿烟，点上。斜叼着。飘起的烟正好把世界和他的视线隔开。他微眯起眼睛，看向还在原地站着的我。将桌边一罐旺仔牛奶递过来。“别生气，怪我。”
变成这样，和我料想的真是差太多。但这样的他，我是曾经见过的，很久以前了。
我知道，我不能在这样的状态下保持战斗力。只得生硬接过牛奶。我没有说话。他灭了烟，深呼口气说“聊聊？”
我不知道庞沐是怎么做到在被打脸后，想和对方聊聊这个提议的。我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牛奶，罐子上的旺仔正盯着我呢。
这架估计是没法吵了，情节最多只有能发展成设计部经理大闹总经理办公室。明天公司娱乐八卦头条肯定就是我的了。对于西装，皮鞋，包臀裙，大高跟，一天到晚抱着个文件夹，跟保安巡楼似的各条走廊各种穿梭的同事们。八卦气场绝不比农村垅头播放村文联播的大嘴巴逊色。无论传我是早更，或 是从此背上泼妇的黑锅。都不值么。
我看了眼庞沐，刚好他也在看我，那就从认识聊起。
二
我和庞沐勉强算是一批进公司的。他早我半年。一个部门，都是搞设计的。MP.E公司那时候在行业里比现在还要更牛B些。属于行业里较早把产品设计同加工生产再到专柜直接销售，集于一体的公司。也就是将设计理念与产品捆绑销售。说白了就是，卖给你的不只是产品更重要的是情怀和敢于做自己的态度。
作为公司的灵魂，ME.P的设计部从来不搞公开招聘。它们不相信纸上谈兵，更看重你的设计到底抢占过多少市场。把竞争对手变成自己的干将，主要手段还是靠猎头去挖。
MP.E的设计部因其求贤若渴的态度，和公司的定位。基本代表了行业的最高水平。所谓领袖精神就是指这个。能到ME.P工作的设计师都是可以封神的角色。庞沐，算其中一个。
搞设计的难免需要灵魂的自由，只是庞沐不仅需灵魂的自由，肉体也必须“在路上”。听说在进ME.P之前。庞沐工作过的公司，从来不用为他准备办公桌。心情好，能参加个重要的研讨会。不然就是老总也只能在视频里见到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庞沐四分之三的时间在路上。接受ME.P的工作，是因为母亲病了。
MP.E的设计部都是两人一组的，人多意见很难统一。一个人又难免容易陷入死角。庞沐刚来就落单了。本来另一名设计师已经在协商中。但庞沐说他和看不入眼的人没法一起工作。最后还是公司让了步。跟业内一知名刊物合作，搞了个面向社会的设计大赛。公开招选庞设计的搭档一名。设计的命题，方向由庞沐定，杂志社负责提供平台。
那个设计大赛我参加了。
三
那时候我刚结束了一段两年的办公室恋情。不能接受男朋友重新变回了上司。所以失恋又失业。心灰意冷，连那个城市也一同厌倦。
因为打算离开，也就没有找工作。刚开始是借失恋的机会把散落江湖的朋友瞧了个遍，后来就发展成了漫无目的的旅游。
说是旅游，更像流浪。遇到到喜欢的地方就多待几天。不奔着名胜，更热衷一个地方的街头巷尾。我也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参加了设计大赛。不为给自己找个工作，如果那样，我可能连报名的勇气也是没有的。
一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光是吃喝玩乐总不能完全心安理得。
更主要是因为，这样也能给自己的情绪找个出口。成年人的分手大概这样。并不比少年的难过少，还多了些失望之类的东西混杂着。可这再也不能成为一件生活里的大事了。情绪无处放，积压在心里。很难说老了的少年有几个是完全健康的。
就像失恋的诗人能写出更动人的诗歌，失恋对设计师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可能这样的状态，更能感受的自己内心，做出的作品，明显要比困在格子间里催产出的东西多了几分灵气，自己看着都更加欢喜。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将得来的感悟注入到作品中，几轮下来，竟没被淘汰。晋级到最后总决赛。
我也从最初给情绪找出口，变成了，对设计开始有属于自己的想法和态度。风格也逐渐明朗起来。这似乎让我找到了活着更深层的意义。也开始从我创造的东西里找到很多幸福和满足。
好像并不都是一眼就能忘到尽头的平庸，也可以选择留下些什么。好像也不都如爱情那样。总是带来很多失望，惊喜也可以不来自别人精心设计，偶然多出的一笔也可以的。
当这一切悄然发生，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输入前任微信号码，看他非好友的十条动态。我也很久没有夜深还呆坐在陌生城市的酒吧里。包里的烟盒空了都没发现，还一直揣着。
好像一半已经死去，另一半却开始变得更加繁盛茂密。我不在熬夜做设计，而是在最漆黑的黎明前爬起来，点亮桌灯。这个时候，世界最安静，我也更能听清自己灵魂深处发向世界的声音。世界睡着了。我可以全听自己的。
画完最后一个作品的那个早晨。发送完邮件，天空还是鱼白色。突然觉得愉快却并不为了什么，心事也变很轻。就拿起长外套。走出门。我知道最早开始一天城市生活的除了环卫工人，还有早餐店的老板们。在晨曦中向早餐摊走去，总让我觉得充满了迎接新一天的仪式感。
大赛结束，我也决定不在这些陌生的地方逗留了。虽然景致迷人。可我还是想家了。
四
我离开这趟旅程最后一个落脚地的前一天。是MP.E公布结果的日子，那天晚饭我去吃了一家喜爱的小吃。想到不确定还会不会再来，就吃的多了些。到家简单洗漱，就昏昏睡过去。再醒来时，电话已经因为接收太多来电和信息就要低电量关机了。看着老友发来的信息，还没彻底把眼睛睁开，就变得泪流满面。你看呐。朋友虽然散落天涯，情字却还是翻山越岭来找你。不曾忘你，也不错过你向前的每一份欢喜。
邮箱里，我除了收到一份意外的金奖成绩，还有一份意外到来的邀请函，满含诚意。庞沐亲自发来的。那时我们还未谋面，他的诚意让我受宠若惊。虽然经过大赛之后，已经不打算重回格子间工作，但想到能跟庞沐合作，还是欢天喜地的接受了。
我也就这样的认识了庞沐，庞沐就这样在众多设计师中找到了我。
后来，他跟我说。我的作品，除了那些显而易见的动人之处。还有一点让他觉得的难得。他说在我得作品里，作者的存在感很弱，它好像不是在表达作者的想法，更像有独立的生命，不属于被谁创造。也不是为了替谁转达而来，它本身就像会说话。
“我对比的看了你第一个作品到最后一个。别人最多是手法变的更老道，精进。只有你，仿佛是在生长着，可又说不好是什么。我想，我们有些地方是一样的。遇见你，很高兴。”
我第一次见到庞沐，他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我以为他会是带点颓废的艺术家范。可实际却像大学里的好学生那样，得体的短发，面容干净，并没有胡茬。稍有设计感的白衬衫，深色宽松牛仔裤。笑起来，还会有点难为情的脸红。眼前的人，真是很难和那个热爱自由到居无定所的设计鬼才联系在一起。
他比我想的要年轻，不过后来搭档以后知道，其实是长了张少年面相的原因，他其实已经35岁了。
跟庞沐合作的日子，是我所有以设计为生的时光中，最为自在快乐的。他总有很多让人听了会不自觉瞪圆眼睛的想法。那些不可思议的，总是轻易的蹦到我们面前，咻的一下成了新的灵感。
我们又都是流浪归来的人。总能一起冷眼旁观那些自以为是，其实无比可怜的人。很多事态炎凉，因为有人作伴，成了大排档里下酒的笑谈。
我还记得，一个盛夏的晚上，我们撸串回来走在路上。我借着路边灯光，对他说，咱们要约定永远忠于理想，要做永远的好兄弟，要永远是对方坚强的后盾。后来还说了些什么，都不太记得，那天我有些喝多了。但我相信他是答应我了的。
五
我没有想过，有天庞沐会谈恋爱，恋爱这事好像消失在我生活很久了。久到让我忘了还有恋爱这回事。但当庞沐春光荡漾的对我讲他的姑娘时，我还是觉得那应该也还不赖吧。
有人要从我这里分走大半个庞沐，自然是会有点失落和舍不得。可一想到他说姑娘时的表情。还是忍痛割爱，让他放心去谈恋爱，还特man的告诉他，“你负责泡妞，工作就交给我。”
我们约定过的，永远做彼此坚强后盾。既然兄弟要泡妞。保证大后方，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接下来的日子，庞沐果然没客气。那段时间，我很少在公司见到他。他那样性子的人，肯定无法忍受花前月下时还要谈工作。所以我很少给他电话，就算忙的基本住到了公司的工作室里。
每当我想不出好点子时，就会特别想庞沐。除了想念他的启发，也想念他在加班夜里讲的笑话，还有能让人神清气爽的庞氏泡面。
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热恋过后，庞大神终于归位了，开始越来越多的出现在公司里。工作总算恢复如往常，唯一变化的是下班后，他很少和我还有其他朋友鬼混了。他说要按时去接女朋友。时间长了，我们也就都跟着习惯了。
如果没什么意外，生活会这样按部就班，但并不乏味的继续着。我有理想，他有姑娘。
六
在庞沐刚说准备结婚后不久，他又告诉大家还没等他求婚，姑娘就走了。我第一次见到庞沐颓废。我曾经以为，爱情于他不过是高于生活必须品的装饰品。没想到，他也会为了姑娘坚持按时回家。没想到先提出结婚想法的竟然是他，更没想到失恋对他打击这么大。
那段时间因为董事长突然离世，董事会一时陷入群龙无首。那些有野心的，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公司运行一度受到影响。庞沐又萎靡不振。变动也影响到一直独立于企业纷争的之外的设计部。
公司对设计的态度不在是坚持自己的，坚持对的。坚持些不只为利益最大化，更是能为社会做点什么的。 拿出的方案频频被否，想要我们拿出的，又是设计部集体无法接受的。整个设计部和公司陷入僵持状态。很长一段时间，我打算辞去工作，叫上庞沐，做点喜欢的事。
还没等我跟他说，公司大会上就宣布，庞沐以设计顾问身份进入市场部任副总。欢迎他就职的掌声里并没有我的。我的目光穿透虚伪的掌声，想到他的眼睛里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表情常年保持着冷漠。
他有意避开我，也躲着我俩共同的朋友。似乎切割掉了与我们有关的一切。
最初，我像个失恋者，拼命找他。不停要问他为什么。那感觉，我真是厌恶极了。在我看来，庞沐不仅背叛了和我的友谊，理想。更重要的是，他背叛了他自己。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我用几年的幸福快乐才掩埋掉的绝望失落还有情感中崩坏的很多很多。就在他背叛之后，苏醒复活了，它们喷涌而出。将我淹没。漫过了我的身体，也打湿了我的灵魂。
最后，我没辞职。因为设计部里设计师流失严重。如果我也在它万般困难时离开，总觉得对不起ME.P给过我那么多，它让我成为了我，我好像也该为它做点什么。
更重要的是我不能丢下庞沐一人在这。所以，我接受了出任设计部部长的安排。之后两年，庞沐升职到总经理。我也有过几次升职机会。但最后还是选择继续留在设计部。
后来，我想明白了。庞沐高的可能不只有艺术的天赋。他高的是支配这些的智商和情商。两年时间在这样的公司跨专业跳两級，并不容易。对于公司来说，庞沐的选择是无比正确的。因为如果不是后来他坐上了市场部经历的位置。ME.P估计早就在那些急于扩大利息的掌权者手中，沦为和行业里无数昙花一现公司相同的下场。根本撑不到今天。
当庞沐开始有了市场部的决定权。设计部跟着开始逐渐恢复运转。可我并没有因此开始恢复对他的好感。我做部长的这两年，作风强硬，除了为延续设计部成立之初的领袖精神，和设计者坚持的态度。也有对庞沐的刁难。曾经的ME.P的设计部，不仅仅是一个公司的一个部门。它更是很多青年设计师心中的信仰寄放的庙坛。
我的坚持为我带来更多的尊重，而庞沐的让步也被我看成了邪不压正。从未让我感到半点愧疚。
他升到总理以后，我们能打交道的地方越来越少了。设计部一直都不参加公司大会。新的项目也不需要他直接交代下来。
七
一个早起的清晨，公司的员工都还没到，我已经坐在办公室了。看着工作五年的地方，觉得是该离开了。五年前，我为了和庞沐合作，放弃了成为自由职业者。两年前，我因为不死心庞沐就这样不做设计一心谋划怎样才可以挣更多的钱。也不明白，失恋就失恋，为什么连朋友也要跟着一起丢了。最后还是，就算他丢掉我，我也不能把他扔了，选择了留下。
我还记得，在一个盛夏的灯光里我说了些什么。虽然有些醉了，可说出口的，是认真的。
那个说不放弃理想，永远是彼此支撑的夏天。还是跟着岁月，越来越远。再也找不回来了。公司恢复正常，一切又回到初见它的样子。当年我发邮件参加大赛时，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有做到部长的一天。不会想到还能陪着ME.P渡过了难关。也成了公司里受人尊重的功臣。
今年，和初见到的庞沐一样，我35岁了。眼角有细纹，皮肤也不在是弹弹的。周围的人喊我时开始加上“姐”。还没回过神，就不年轻了。青春不在是个提醒，好像在说该跟随自己的想去做点喜欢的事情。
坦白来讲，对项目就算有极大的意见。设计册也是砸不到公司总经理脸上的。
可能我一直不想对自己承认，我是来和庞沐告别的。我还是无法心平气和的对他说，我要先离开了。但又不忍心不辞而别。最后可能是恼羞成怒。可能也有些害怕吧。怕我说要离开，他仍旧不改面色。冷漠在我离职申请上，签上“庞沐”这个名字。
八
对于他的背叛，和选择。我从来没有释怀过。
办公室里，我仍旧冷漠的看着手里的旺仔。庞沐打开最下层的抽屉。将一本手绘画册递给我。
我迟疑的翻开。那是一本暗恋手册。写满了主人没能说出口的情话，贴满了偷偷拍下的心上姑娘的照片。周围又开始安静了。只不过这次听到的声音不是来自心跳。而是我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到了画册。
那在画册里，睡着的，发呆的，皱起眉头的，那向前走只留下背影的，那只有侧面的，大笑着的姑娘。好像一直幸福的生活在画册里面。
“准备搬去新房子，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看见了这个。我这辈子说过不知道多少骗人的，'我是爱你的’却在她看着我的时候说不出口了。我知道，要是我说了，就是要骗一辈子的。可我害怕一辈子太长。我骗了她开始，却骗不到最后。结果她还是要被辜负的。”
“陆河，我知道。理想于你是什么。你当然可以离开ME.P 可再没有别的地方能为那时的你提供需要的一切。”
“有人跟我说，要是在喜欢你的人面前，表现出喜欢别人了，那她一定会控制不住，有情绪表现出来的。还有人说，友谊和爱情转换只有一次机会。结果也是不可逆的。要是失败了，朋友也会没得做。”
“我以为，坚持和一个姑娘吃饭，睡觉。就能慢慢把心中的另一个忘了。可是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记得”
“我可以和你离开去任何地方。可是又能如何。如果我可以把坏了的为你修好，又不打扰到你生活。会不会是更好一些。”
“其实，我想过跟你坦白。我在自己的柜子里放了很多旺仔。记得以前你生气的时候，总是跟我吵着要喝这个。”
庞沐说这些时，始终看向窗外。原本有一摞子话要说的我，却终于一个字都没说。
那画册是个精美的手作，风格独特，一眼就认得出是庞沐做的。
至于那画册里住着的姑娘，你也认得。
她叫，白陆河。
多日没来讲故事，希望你已经不再失眠了。
写在结尾处的，还是:
愿长夜无梦，安稳好眠，祝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