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婉豆说(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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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离开

如果我这样叫,能满足你想要解下枷锁的欲望,那么我就这样叫好了。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称谓,不懂你为什么那么生气,连手机都停机了,这显得十分小气,你小时候不这样。

时间过得真快,叔公死了,他走的那天,泼了蓝墨的天挂着很高的太阳。早在一个月前,小表就从福城回来守着他的尸体,是的,一具会呼吸的干尸,记忆中中风的人大都这样,我们阿婆也是,半身不遂眼歪嘴斜,佝偻干枯的身体看起来像古墓里掏出来的老尸。

葬礼很热闹,大家在哭丧女虚假的哀嚎中感叹叔公死得真是时候,因为前几天是一连的暴雨。你知道的,他们的愚昧腐朽看起来就是个笑话,阴天出殡不吉利,还自以为是地认为等待一个黄道吉日会让放在棺材里被蝇蛆啃食,闷热潮湿的夏天里因为细菌的分解而腐烂发臭的尸体能在连他们都不确定可能会存在的空间里享受天伦之乐。

我不想用虚伪的悲伤去参加叔公的葬礼,坦率地讲,他去世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难过,甚至还有些窃喜,仿佛他走了,就没人能说出你的秘密,它会被带进骨灰坛埋葬在黄土里再没机会见到光,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我们还能像小时候一样相依为命。

不过我还是去墓地看了,小表在墓碑前一个劲地哭,他嚎啕起来的样子很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能伤心那么久。瘫在床上臀部的烂肉浸泡在大小便里,还有什么比死去更让人值得庆祝的,不懂小表怎么就不能为叔公想一想,也许失去呼吸会让他觉得更有尊严,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不体面地瘫痪在角落里依靠儿孙偶尔的怜悯过活。你说,我以后要是死了,除了用金钱顾来的哭丧女还有谁会掉眼泪?

没有一丝来自帝都的消息,怎么不回信呢?你总是能狠下心来把我抛得一干二净,虽然一年并不短,也不知道除了整天叼着烟斗在宗祠祈祷我能考上个不错大学的阿爷谁还会记起今年是我参加高考的日子,这样让我时常感觉有种不被人重视的可怜。如你所愿,一年来我比任何时候都刻苦,用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毅力在文综卷和语数英中奋战。我终于能像你一样顶着好学生的光环走出这座乡村了。

母亲说除了帝都,他们不会阻拦我去任何地方,帝都是那样的繁华,繁华得让我自卑到喘不过气,它是不会去容纳一个卑微,弱小,病态到骨子里的自私女孩。所以,即使他们不说我也不想去你在城市,它可能会让我在没有星星的夜晚每一秒都寂寞得像离群的大雁。

想不想知道我去哪?

如果你愿意回信的话,我就考虑是否能勉强原谅你。

2010.8.28

婉豆



我用嘴里呵出的热气把墨迹吹干,小心地把信纸折成方块放进黄褐色的信封里,特意挑了两张印有土楼的邮票,让我瞬间意识到自己成了个颇有心计的老女人。寄出的信像滴水投海,瞧不见一丝荡漾,固执地安慰自己也许是半路寄丢了否则怎么会连退回都没有,所以决定这次贴上两张邮票,毕竟钱多了邮局就很有可能会重视起来。

忘了多少个早晨,我用自幼就熟练的步伐带着薄薄的信纸,走过村头的石碑,把它送进被风化了绿漆爬满铁锈的邮筒。听到信纸落入邮筒传来的闷响,空空的左手竟会颤抖起来,它也知道这注定是几张得不到回应的废纸么?

阿敏也要走,小表在叔公死后的第二天也走了,沈哲早在四年前就离开了,2010年的九月,我终于决定带着母亲亲手制办的行李箱,离开这座被沈哲遗忘的村落。手里的行李箱沉重到足以把我的脊梁压成佝偻的模样,不是因为里面装着的几件单薄衣物,而是它装着我们在云城的十七年,还有我为沈哲毫不留情的遗弃而耿耿于怀的四年。于是,我决定都把它带走,远离这座不详的城市。

阿爷不愿随母亲到市里享福,他执意要留在云城守着他的祠堂,还有他早已准备好的楠木棺材。


“豆豆,我觉得还是你以前的样子可爱。”临座上的阿敏有些莫名其妙。

“啊?以前,我什么样?”

“俏皮,嘴碎,不要脸。”

“……”

“如果是高考把你搞成这样,那就太可怜了,不是么?该死的应试教育把每个人都变成行尸走肉。”

我并不打算理睬,她的话听起来很无聊,没有人能守着过去的自己永垂不朽。我早就决定把沈哲的婉豆放在云城,守着她爱的人,就像守着一具具腐烂生蛆的尸体。

于是自顾着闭上眼。

福城,会是怎样的一座城市?

也许那里会有沈哲最爱的银杏林。

12.火灾

自离开云城就不再固执地往给帝都写信,沈哲毕业了,他总是在我踏入与他相同的学习阶段之前抬脚离开,他也许会同那位高官的女儿留在帝都的某座高楼里,总之这些都不是我操心的。

失了他全部消息的我像活着城市里的游魂,浑浑沌沌地在大学里过活。

上完选修课的下午,我照例去小吃店买零嘴,又想应该给窝在宿舍的阿敏带些水果,毕竟她已经好几天没吃过蔬菜,我担心她会便秘,然后霸占卫生间,这样大家都会忍不住把她肢解掉。

在我结完账时,相隔不远的小吃店有哭声,喊声,鸣笛声,一切嘈杂的声响在并不宽敞的空间爆发,我被人潮从水果店里挤出,人堆里大家的恐怖和紧张被无限放大。

隔壁的商铺已经拉上了警戒线。很意外,我看到一个身着深色消防服的男人不顾周围人的劝阻一次又一次进入火场。

“沈参谋,里面没人了。”

“不不,一定在里面,我再找找,不急,我再找找。”

“沈参谋,别去了,烟重,哎……回来…”

我不由得走近些,那个语无伦次的人有着似曾相似的,高高的瘦瘦的身,走起路来微驼的背。逐渐靠近我看到了他的脸,那一双悲伤的大眼,微拧的唇,不知道因为什么而痛苦到打结的眉毛,甚至是脸颊染上的黑。

也许是他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将踏入冒着浓烟的商铺时回过头。那一刻,警戒线外的我越过警戒线里三三两两收拾水带的消防员,是他,视觉的间隙里,眼前出现了无数身影,有稚童的,少年的,再到最后单薄的成年模样。

我看他一步步走来,仅有的几节台阶,让一路步履蹒跚的他走得极其艰难。

近了。

更近。

一阵窒息的疼来自眼前人紧紧的拥抱。

“是你吗?”他胡乱撩开我脸上的碎发,防火服粗糙的手套在脸颊摩擦,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是剜心的疼。

耳边是手上苹果落地的响,我就这么静静的望着他皱成一团的脸,等待他一遍一遍将我确认。

“是你吗?热不热?是不是哪烫到了?你说话,怎么不说话,喉咙?伤到喉咙是不是?”他紧张,无措地问。

“是我,是我,沈哲!”他还是胡乱地扯着我的衣服,试图在我身上找到受伤的证据,小臂不停地哆嗦,隔着手套甚至能感觉他抚上我后背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我紧紧地抓住他举了又放举了又放下的手,踮着脚尖,额头顶额头的距离,我要把他的眼嵌入瞳孔里,我要确保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我说出的每一句话。

“听我说,沈哲,沈哲,是我,别紧张,是我。”

“我没在火场,没受伤,我在隔壁的水果超市,真的!”我用最简单的解释阻止那人逐渐泛红的眼,只要再迟一步,他恐怕会在无数双诧异的眼睛中哭出声来。

“喂!你谁?干什么…放开,快放开”阿敏拽着我的衣服,呵斥声连带着因着急而争先恐后从嘴里喷出的唾沫在阳光下像烟花一样炸开。

脸颊上的炽热痛感在被拉离沈哲后不断膨胀。

“你这人怎么回事,把人勒得脸都青了。”阿敏拿纸巾擦拭我额头上被摸上的黑。

“怎么出血了,哎…你做什么…”

不知道沈哲在阿敏的呵斥中看到了什么,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哆哆嗦嗦地把手套脱下。 握住我的手,像虔诚的教徒一样亲吻,转而低下头,旁若无人地用微凉的唇触碰我的脸颊,引得周围人一片唏嘘。

那人说:“没事,我们去医务室。”

校医在我俩营造的诡异氛围中处理了我颧骨上的擦伤。

“有什么忌口的吗?”沈哲站在门口。

“小小擦伤有什么可忌口的。”

校医把一小瓶药塞我手里:“这几天先别沾水,给你开个维生素b2促进伤口愈合,一天两次一次一粒。”

我仍粘在座椅上,空气中不愉快的分子在涌动。

“没听到警笛吗?那么多人都跑出来,你就不会跟着跑吗?那么大的火,你就不懂回宿舍,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哪热闹往哪凑。”

“奇怪,不疼吗,手套擦破你脸也不说。”

我抿着嘴一言不发,有股气在头上飘,两家店铺明明有一段距离,根本就烧不到,很难理解沈哲这么咄咄逼人就为了质问一个不算过错的事实。还有明明是他弄伤人也要理直气壮地来怪我。

“你不回我信!”

“我烦你,不想回…”

“我哪里烦你了?”

“你总是把自己搞得乱七八糟。”沈哲话里奇怪,不过我不打算和他计较。

校医拍了拍沈哲的肩膀:“呐…要吵,外面有林子。”

沈哲把手在衣角抹了抹,伸到我眼前:“走了,回去。”

我们在幽静的林荫道上并行,穿过校园的银杏林,干枯的银杏叶踩起来会发出沙沙的响声。感觉就好像光着脚在细沙上奔跑,很舒适很满足。

“你瘦瘦的样子,看起来有点丑。”沈哲认真地说。

“你穿消防服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呆。”

“怎么会认为我在火场里呢?”

沈哲没有回答,其实,并不一定要把每一件事都搞得清楚。庆幸的是,我们再见了,久别后的重逢是这样的,戏剧一般,在这座谁也不知道我们过去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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