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淑芳这一辈子几乎没做过什么好的梦，年轻的时候忙东忙西，苦日子似乎没有尽头，整天工作农忙，为了养育六个儿女，她的黑夜比别人的要短一半，后来迫于现实的压力还是把老六送人了，就更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更别说做什么梦了。
印象里，她记得自己做过的第一个梦是在遇见刘书的那一天下午。刘书是个大学生，学画画的，那年下乡采风，一眼看见在樱桃树下睡着的淑芳，她见她睡得那么甜，不忍吵醒她，可又时至正午，太阳直直地透过叶子的缝隙照过来，他看见她的眉毛微微皱起，便站在一旁，替她挡了一个下午的阳光。
淑芳醒过来，看见自己旁边站着一个人，模样俊俏，外表斯斯文文的，挠头的样子显得比隔壁村的小虎子还要憨厚，便问他，你是哪里人？从哪里来？
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继续挠头憨笑。
淑芳扑哧一声笑出来，邀请他去自家做客，喝碗茶水再走。
淑芳自地上站起，走在前头，走出两米远，左右两侧清风，她回头看刘书站在原地还未回过神来，她又跑回来，牵着他的衣袖一路领着他回了家。
刘书就此留了下来。
后来两人结婚，生了六个孩子，日子过得不咸不淡，苦日子过了大半辈子，也不觉得辛苦。
老六送人的时候，两个人倚在在村口的樱桃树下，老六趴在远方亲戚的背上哭得声嘶力竭。两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淑芳抬头看着头顶行将就木的樱桃树，说你知道遇到你那天我在樱桃树下做什么吗？
刘书说不知道。
淑芳说，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人，他说他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还说是为了来找我的。我醒来以后就看见了你。
淑芳看了一眼老六离开的方向，夕阳已经落下，人也已经走远，她再也看不清了，连轮廓也看不清。她又说，可是我好恨你，如果你不来的话，我们就不会和小六分开，我也就不用承受这么大的痛苦了。
淑芳抱着刘书哭，一直到夜幕降临，刘书扶起眼睛红肿的妻子时，突然听到她的声音，如同做梦般的说话声，她说，谢谢你，谢谢你来了。
二
老六离开后，淑芳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晚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
但是她开始做噩梦，有时候梦见流血的木偶，有时候梦见哭泣的洋娃娃。每当淑芳从噩梦中惊醒，刘书起床去给她倒一杯热水，端到床边来，他让她给他讲那些噩梦，一边在纸上画着，然后耐心的告诉她，这都是假的，不信你看，木偶会说话，它没有心，但是会伤心也会流眼泪呢。
淑芳的噩梦被刘书硬生生给全改编成了童话故事，加上手绘的故事情境，淑芳的梦境开始改变。很长一段时间里，淑芳终于不再做噩梦了，那段时间尽管很短，但确实她最快乐的时候，她跟刘书说，还好遇见了你，是你装饰了我的梦。
刘书笑说原来你也会读诗呢。
他就像是一个织梦者，一点一点地替淑芳绘制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
但是老六的失踪最终导致了那个美丽世界的毁灭。
淑芳大病一场，卧床三个月，一直昏迷不醒。刘书每天在床畔照料她，依然每晚给她说童话故事。
三个月后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淑芳醒不来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淑芳却突然醒了。彼时刘书正去厨房倒给她擦拭身体的温水，突然就听到了淑芳的呼唤。
刘书端着温水踏进卧室，布满老茧的双手依旧有力，地上却洒了些水，它看着淑芳，眼睛布满泪滴。
淑芳朝他招手，他走过去，跪在她的床边，握住她的手说，你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淑芳说，嗯，我回来了，因为我知道我再等你。所以我回来了。
那是淑芳这辈子做过最长得一个梦了。也是最糟糕的一个梦。
淑芳说她先是去到一个山道，两边高山直上云霄，山道口站着仿佛是一家三口的鬼魂，两大一小，小鬼被牵在中间，她感觉有什么在召唤自己，于是她走过去，小鬼让到了两旁，淑芳走到他面前。
我就是那个时候听到你的声音的。淑芳说。
可是我又不得不往里走。
我不想走。
我又继续往里走，仿佛没有尽头，后来也没有光了，不知道走了多远，我依稀听到了河流的声音，但是很快又听不到了，又过了很久，我又听到河流的声音，我走过了一座桥，之后我走过很多桥，我走得很累，但每次我最累的时候总能听到你的声音。我有想过往回走，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但是我走过了比来时还要远的路，也没有再见到刚开始的那个山道，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不管是怎么走都是在向前，我再也回不去了。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呢？
这个呀，因为我还是想回来，所以我就回来了。
三
刘书去世的那天，阳光正好，不服老也闲不住的淑芳刚从山里回来，正在门口编织竹筐的刘书兴许是有些累，拉着长椅里，坐在门口的樱桃树下乘起凉来。
我先睡会，最近这几天都好困。
哎，你睡吧。一会中午饭我叫你。
嗯，哦对了，小孙子好像跑远了你看看他在哪。
放心吧，刚才我回来的时候还看见他和隔壁小秦在河边玩呢。
嗯，那我就放心。
刘书睡下后再也没有能醒过来。
下葬的那天淑芳的眼睛是红肿的，但谁也没有见她哭过。
淑芳开始变得少言寡语，也不到处跑，整日整日的坐在门前，盯着樱桃树下刘书最后睡着的地方发呆。
儿女们见她日渐消瘦，凑在一起商量主意，却始终没有一个好办法。
一日，淑芳依旧坐在门前发呆。突然就听到小孙子的哭声，走到樱桃树下一看，只见一条蛇盘卧在椅子上，像是在晒太阳一般。
儿子出来刚要打，淑芳拦住了他。
她说我认得这双眼睛，儿子心想这简直荒谬，不曾却发现老母亲的眼角湿润了，那蛇趴着一动不动，儿子虽担心，但也想让老母亲哭哭，小时候好朋友随同父母离开的时候，自己也是表面倔强，心里却难过得要死。那时母亲告诉他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父亲的永远离开一定让母亲很难过，但此时的他想让母亲哭出来，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
一念及此，儿子退到一边，留母亲独自一人在树下。
儿子走后，那蛇却像是有所感应，竟懒洋洋地转过蛇脑袋，正对着淑芳，就像是在看着她一样。
淑芳蹲下来，是你吗？
那蛇丝丝地吐着蛇信子，脑袋上下摇晃，那样子分明是在点头。
我知道你会来看我的。
你变什么不好，偏偏变一条蛇，你明明知道我最怕蛇了，如果我要是认不出来你怎么办。你要是变成咱家的老黄牛，我就肯定能一眼认出来，也不怕被儿子打跑。
你说你，留了在村里面，大学也不读了。你说你图个什么，你说你是来找我的，可是那个时候你还不认识我呢，怎么就知道是我，如果真的是来找我的，那你怎么能先走了呢。
还有啊，我找到你的那副画了，是在收拾衣物的时候发现的，你说你这人，怎么能在别人睡着的时候就偷偷地画人家呢，那个时候我们都不认识，不过我很喜欢那副画，就没舍得烧，你不要怪我啊。
还有一件事，三儿媳妇怀孕了，他们非要我给取名字，你知道我的，我没什么文化，我想到个名字是“三梦”，也不知道好不好。你在的话一定可以取个好名字的。
我前些天做了一个梦，就是你走那天的前一晚。我又梦见了那条山道，我正要迈进去的时候身后有什么人拉了我一把，你说你这人，怎么能随便进入别人的梦呢。
你等等我好不好，我知道那条路很长，你等等我，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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