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六)| 造梦者杀死一只梦色的鸟

文/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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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全国步入开学季。经了处暑出三伏,天地始肃,那苍天就一下子高远了起来。顾鸯免体不军训,九月上旬才需报到。

周中上班,赶顾鸳我俩一起回,我便总能见着顾鸯于玄关张望,犹疑般举步不前,那模样俨然是想投入谁的怀抱,却无可奈何再不称心所愿。逢周末,顾鸳赴马场,我跟家打点事务,即发觉顾鸯待阳台的时间越来越多,薄云煦日,日落西斜,皓月将他与他的影子都揉进暗里。那是寂寥,诉说着旁者不可入的世界,他整个人构成一道门闩,将己隔绝。

我也有恻隐之心,也会悄不噤想,是否当真怪我分享了他的光。而他献身于暗的感觉则更像有神祇恨不能收他回去,不叫他再跟人间受难。

甘苦自知。许是没憋好屁。

谁料赶上变天,他心悸、喘,连日蔫蔫。这件事我俩压着,不约而同没禀明家中老人。我婆婆却跟顾鸯母子连心,陡然电话频多,接了全是惦念,叨叨着秋冬不善、秋冬不善,也就兜不住了。

一晚婆婆又来规慰,顾鸯死活不要去医院,嚷嚷去了便出不来,我婆婆又疼又恼,换顾暝来接电话,上来便是责骂。顾鸯哭嚎着对他爸敬语也不用了,抽噎道:“你不懂你不懂,病的不是你!他们、他……他们只会折磨我,我还不如……不是你,不是你……”险些背过气去。

顾鸳掐了线,半哄半劝,道他讳疾忌医非一日两日。

“孬死,放着厥了送医院不就完了,作妖。”

我看不下去,没忍住泼风凉语,泼完便后了悔。顾鸳抬脸狠狠瞪我。我收嘴,惭愧,心中亦知万不可这般,真厥过去没准就死路上了。

顾鸯已于外界充耳不闻,浑身发抖地将脸埋于他哥胸膛,死搂他哥脖子不撒手,那样子怕极了,就好像怀抱之外布满了魑魅魍魉索命夺魂,独木舟上他哥是他唯一的依靠。又有谁能想到,衬衫都不准起一条褶子的顾律师,会任由旁人将眼泪浸透自己西装的驳领,驳领间所束领带的蓝宝石领夹还是他太太买的。

忆及顾鸯的画和画间的字——我亦飘零久——是有多不知餍足,我亦悸痛。我该向谁倾诉,那不是旁人,那是我先生的珍宝,是我先生打同一个娘胎里带下的血肉。

他比我重。


当晚顾鸯就发了高烧,额际滚烫,攀至三十九度,右耳失聪,迷蒙之际送急诊,直接留院观察。我便见着了那条盘虬于躯干几将肉身劈两扇的疤,由后心斜跨左肋,歪歪曲曲鼓鼓囊囊,似扎生深土的树根撑开净白皮肉。

怵目惊心。

——我瞅他好着呢。

我捂嘴。我图一己之快吐此馊话顾鸳作何滋味?

“六岁。”顾鸳阖目,“口子开他身上……”

根扎你心里吗。

顾鸳整宿陪护。我跑手续,办完也不进病房,坐主楼过道靠门廊的长椅休息。那儿有个葡萄架,风穿过它,呜呜咽咽传了很远,真像女人在哭。

顾鸯怕医院,其实我也怕。去年我妈进医院便被留住,没出来。白血病,急淋急粒,她又有子宫肌瘤,下体流血止都止不住,确诊到过世一个月。脑海再现那疤,胃揣进凉石头。

死生亦大矣,我怎么就那么矫情。

生命无常,现实之凶狠凄潦永藏角落,把人心肝撕成一片一片,在那之前,它流淌奶与蜜汁。你罔顾生,不与死有交集,你体会不到。一定要你以彻底失去为代价,你堪能明白。我失去过,怎么就那般独断任性、狠心刻薄——忘记理解顾鸳的畏惧失去呢。活脱脱的十六岁的生命,我竟……我不喜他也不该咒他。

……他是被我诓的罢。

我望葡萄架,凄夜白烟,一串串儿的黑紫。这处离太平间近,凌晨四点有盖了白布的担架打我眼前晃过,架上抬那东西露根大脚趾,很糟乱。约横死者,尚没装裹尸袋。

拐角夜灯微弱,葡萄架下灯罩黏了数只死飞蛾,顾鸳现身了,自灯正对的昏鸦处,电梯门打开,白晃晃亮堂堂,像给块黑布扯了,喀嚓撕响,光拔节滋生刺进眼睛。他形容颓唐,双眼熬得猩红,没与我讲话,径直出门廊。

一角黑影缭绕烟雾。火星勉强而吃力地闪灭。

顾鸳极少吸烟,非揪心倦乏不会。天亮他有一堆公事待处理,然我知他抓心的并非这些。可以令男人由内至外开裂者唯其在乎之人或物的受难,他猩红的眼,就如兽皮表面猩红的伤口。

我好心疼他。他不会表现更多了。

秘辛往事不追矣。

漫长的两分钟,他将烟屁股撵了,至我旁侧坐下,淡淡辛涩烟辣揉着他的香水味,我适才注意到他擎了一沓报告。我想给予些聊胜于无的抚慰,搂住他,他脊骨僵硬,既而轻拍我背,推开我,摆手意思没事。他浏览那沓报告,阅读每一条数据,白眼球爬血丝。

……他是那么风光的一个人。

“怎么样?”

“睡了。”他垂着眼,半晌反应道,“哦,说观察。不庞杂。”撩那沓子纸,故作轻松。我劝不得他休憩,愈发清楚贺翀口中他对顾鸯的珍重。我是妻子,竟迷了心窍需外人提点?我愧。

末了他揉起眉心。我从旁,见他揉着揉着蓦然笑了。

是当人陷入遥远过去冷不丁忆见美好所在措不及防的那种笑。

“软软。呵。”

他呓呢,脸埋在合十的手缝间,额头抵着食指指节,露出的唇角弯成弧。破晓前的天光自窗口落下,将他面庞铺设得异常柔软。他是笑唇,而这一刻他真在笑。显然他对那美好是不设防的,一击击中心灵,困顿里重拾快乐与希望。

和我没关。

他似乎不备与我分享。我问。他捏捏鼻梁,又似乎没有可需隐瞒的。

“小鸯刚迷迷糊糊叫鸳鸳了,我乳名。他小时候,三四岁,学母亲叫我,只会发一个不标准的音,叫来叫去就成了软软,软软,”他笑得宠溺,“过八岁才叫哥。”

灯芯嵌着一枚幽幽黑洞。我黯然:“是么。”

顾鸳将报告夹于肘下,“我去瞧瞧。”起身整理衣襟,“你先回家,辛苦宝贝折腾一夜。”

辛苦宝贝。甜蜜情话,弗如敬语。我说不出的难耐。

顾鸯赢了。

他不是白月光朱砂痣。他是顾鸳血管的瘤,你把他剜了,顾鸳不仅疼,还被不准丧命。同样我也不是蚊子血饭黏子。我是顾鸳常年备的药,你自己悟。

“我给你做点吃的送来。这个点睡不了俩钟头。”他胃不好不能饿着。

顾鸳看表。“不用,叫张助理弄,我去律所吃。”

“怎么也得给你拿套替换衣服呀。”我据理力争。

我得干点什么。

顾鸳同意了。“行,我换完好上班。”

五点半抵家,高压锅煲粥,洗澡换衣上妆,给顾鸳搭配西装,特意择了套哑银色的,七点连同保温桶送医院。我打车,早高峰医区路段拥堵,最末一截索性步行。我踩着尖尖的槲寄生的尖尖的影,从人群走进人群,路过同条街的三一堂,唱诗班开早课,孩子们高高兴兴,颂着主与主的歌。

好牧人,好牧人。

神说给他面包,世界便有了面包,所以神说:我总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我未皈依宗教,我不信神佛,但我默默祷告。祷给谁听呢。

至楼层我将物什交予顾鸳,终而决定去看顾鸯。他脸白得似贝子,人还昏睡。遂匆匆离开。

医区纵深,我抚摸爬山虎的墙,透过斑驳树影望穿巷陌,很难再有火红色叶子花回首嫣然。我噎在心口的话,升为一缕灰烟。

顾鸳曾言只要能从辞海找到一个词或句子形容当下之感受,你就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么我想我找到的便是,无处话凄凉。

凉风吹起重重波痕,转瞬即逝。


同日顾家来人探视,我不在,听说顾鸯转醒不见他哥闹得凶,那曜之一口一个小祖宗,顾暝欲派警卫,顾鸳一来全让撤了。后两天顾鸯渐渐退烧,听力恢复,却不被允许下床,连续四十八小时监测,吃喝拉撒全跟床上。人人缄口不言感谢,医护人员做了那么许多,归于那曜之只一句话:菩萨保佑。

好搞笑。

顾鸳好忙,时间受限,带卷宗公文来陪顾鸯,行装精致挺括,掩不住倦容。顾鸳来了,顾鸯就怨,说解不出,跟床上解不出,顾鸳就贴他耳盼,垂声哄着,说忍耐一下,观察没问题咱们就回家。顾鸯又说想写字,想练琴,顾鸳不语,顾鸯便啜泣,令人觉着心痛且怜悯。如果顾鸳还不作声,他就掩住脸,嘶哑着嗓子,将哭声提得尖利,我听着都耳朵疼。这时候仪器就会吧嗒吧嗒狂吠,整个屋子都挤满痛苦。

我勒令自己忍耐,趴病房外间沙发上写稿子。是我和杂志社的约稿,死线将至,我用棉花堵耳朵,听到顾鸯破碎的字节。

家,哥,回家;想,害怕,死。我摔了笔。

稿件被我攒一团。纸声喀喀挤进那哭里,它还在继续,打着旋冲出人喉咙再冲进别人脑壳,如同大雨里混乱宣泄的雹子,冒冒失失,久久不停。我暴躁地戳额角。我为何要忍又为何忍。我又妒又悔又疼又畏。

心幢惶惶。皆是画地为牢的人,他却比我经不起时间慢刀的剜。

故我郁卒仍变花样为他做零嘴,诸如藜麦奇亚籽沙拉、松露烤奶酪、桃豆芡实糕,营养健康。他抵触我,不准我近身,要他哥喂才肯吃。我好气,气他不懂事不知道心疼人。

我非好脾气,却没法允许自己在丈夫倦时生事。顾鸯恼我,我便跟外间打困撰稿审报表,秒针犹豫而痛楚。

这种僵持如拖延症般发作,直直捱到顾鸯离院前一天。

他哥晚间跟他爸飞杭州——G20峰会不能缺席——次日接不了他出院,他失望。主任医师与他哥交流完病势发展,他便追问。他哥不细讲,耐性子道:“不怕,好久以后的事,且选择权在你。”

“什么叫在我?”他听罢一字一字地怼,冰冷冷渗进我每根骨头缝。我瞧出来了,他是踅法儿作。“……我怎么能够……”他痴痴地目光涣散地环顾四壁陈设,声音轻且弱,想哭却不大能哭出的样子。我识趣,走人;才背过身,爆发的情绪钉入耳识,是变声期男孩子特有的空洞沙哑。

“我怎么能够!选择权在我?说得轻巧,好像生老病死都是我选的,我分明没得选啊!”

我驻了步。

“从不归我选。生死不归我,身体任人割,你也不要我了……不要我,你结婚,我选了吗!”语无伦次,洪水决堤,越到后面越绝望。

以我的角度,窥不见顾鸳。我亦绝望。

话说给我的。也许我们各自都有太多郁郁于胸,难以释怀。

因其心态差,顾鸳哄睡他,走前要我守着,明日好平安归家。“派人接回妈身边不是更好?”我怨气颇重。“不行,”顾鸳眼色暗了暗,“舒,我信你。仅二日,我回还得去妈那儿接,折腾。”我只能答应。

明白是顾鸳舍不得他。而我舍不得顾鸳。

后半夜我却瞌睡了。三点人在,五点人在,不足仨刻钟工夫,人没了。我吓惨,竖子玩失踪!我立即调监控,忐忑不安地发愿,愿他没凭证大门不放人,愿他只是小小开个玩笑。

幸而不狗血。很快,我在住院楼后花园找见他,我奔往,他怡然自得,在够一串尚未成熟的葡萄,我上去就是一巴掌。

尘风猎猎呼响。我赤着惺忪的眼,反手甩了自己更狠一耳光。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我想我们间早晚免不了它。顾鸯被惊懵了,匪夷所思地盼向我,一时没能讲出话。

“何如?看家人为你着急打脸好玩么,”颌骨咯咯嗡嗡,“该闹够了罢。”我突然就哭了。

我发誓不是捧场做戏。我才发觉令我担惊受怕者绝非将人搞丢难收场,而是之于孩子本身的安危以及顾鸳的“我信你”。顾鸯不晓得他肆兴而为的举动将带给别人多大侵害。

我环抱自己蹲下了,哭着,仰视他,太阳撕裂我的视野。葡萄藤织作网覆在我们头顶,蔚蓝晨光自网的缝隙洒漏,笼罩他,他身形单薄,脸被驳驳光影分割,小臂袖子挽出褶皱,针头嵌进苍白、干枯、细瘦的皮囊。

“你有病罢。”他睥睨道,摸自己右颊,口鼻不可思议地翕抖,“你不是我家人,我会告诉我哥你打我。”

“你告诉。”我几不可闻地叹。

叶子花被风吹拂、翻折,我跌进湿软的泥土。不紧不慢的长夏的清早,我的心如初冬化冻的碎冰河般漂浮。“我碍着你了吗,我碍着你了吗,”所有芝麻蒜皮全一股脑兑进河,“我伺候你,我哪得罪你了要被你冤枉被你辱,就算你恨我别为难你哥行吗你不心疼他啊!”化作近乎祈求地哀嚎。

“吵死了住嘴。”顾鸯捂双耳,塞足寒意,“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我不想捅破那层令我难堪的纸。

人与人的关系如此孱弱,通常悬而不落,乍然岌岌可危,我们都是孤独的个体,为使自己免遭冷落,免受痛苦,舍心做任何。孔儒中庸之道要实践谈何容易,人为维护自己的感情,总是不在乎对第三人的伤害的。

我又典型刀子嘴。

“我是不懂。”我抹脸,“我原也没对你实心实意,是我过!可小鸯啊,如果你以怨愤决定一生你就没法好好度过苦厄来临前的日子了。如果你过不好,你哥苦不苦?你哥苦,你心里不苦?”

我在示弱,在苦口婆心地劝导,对这命格多舛正值叛逆期的喜怒无常的少年,敞开自己辨不清第几层的心扉。他眉颦得甚紧,审视我。有半分钟他是单宁的,似寻常少年歪头思索判定大人话中的真意。

“你好我俩好。”

我扶石阶立直身子,难说是从何时起我接纳了他;抑或是,我接纳必须接纳他顾鸳才会接纳我的现实。拍落裙摆沾染的泥巴跟嫩草,我与他视线平齐,云彩流走在那眼窝间的两枚通透琥珀,又无声地流过天幕,掠掉人影,流进另一片云。

“胳膊疼,”他恹恹开了口,脱力而疲乏,“叫护士,我拔针头。”未几嘟哝,“我不过想出屋透口气你至于么,别哭了,再哭不叫我哥轻饶你。”

拉锯战了无硝烟,我亡于爱与权衡,没开打便输了。

我编辑:爱永不停留于某个既定的地点,心之惶惶,外不如是,俱因此生,俱因此散。又逐字删除。

我原爱总结生活,以此取暖作生命延续之火石,今夕唯剩灰烬零星散落于身前,一些注定要与灰烬同化的故事,消散不留香。何谓生活呢?如今觉着艰难。是太艰难了。像奥赛罗杀死苔丝狄蒙娜,像顾城杀死谢烨——

造梦者亲手杀死一只梦色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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