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篇献给我的高中班主任武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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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养老院的大厅里，有一个女军官向我走来。她说她是我的学生，还是我当班主任的那个高中班上的班干部，我不记得了。她又讲了许多在天宫一号上失重的趣事，我对失重更感兴趣，因为我中风被绑在轮椅上了，像她发疯被绑在飞船座椅上一样。她给我看她在飞船座椅上的照片，那和我轮椅的绑法是一模一样。她说她那时胳膊和腿都动弹不得，这和我现在的感觉也是一模一样。这样看来她应该是我带过的学生。那我教过她什么呢？

我看到她眼中的惊喜，好像我是她眼中渴望已久的那个陌生又亲切的蓝色地球。我衰老而干枯的身子团在轮椅里，却在她泪眼中浮出了年轻和希望，我鼻子一酸想哭，却流不出眼泪了。

哦，眼泪，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抱着杜拉斯《情人》流下的眼泪，发热的滚过面颊落进主人公冰冷命运里的眼泪。我两手冰凉在她温暖的小手中握得久了，有些发胀想动一动，却看她涨红了眼睛说，老师您不记得我了，您也不记得给我们讲过《情人》里的那些句子了吗？oh,my god！我教过她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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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流利的英语，满面春风走出课堂，齐耳的卷发在身后卷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我的一班学生头发都花白了，还说我的卷发很洋气，像个教英语的老师，还是他们心中的一道风景，说得我脸上有了光，脸上笑不出来可我打心里高兴，噗呲一笑松了劲儿，头又耷拉了下来。一绺银发从那掖得整整齐齐的珊瑚红礼帽下一闪而下，散在珊瑚红的毛线披肩上，细细地打着卷儿。我的舌头打不了卷儿了，连国语也讲不出来了，可我讲得出这一班学生的名字，这让我惊喜和欣慰。他们说我叫他们的名字像是在唱戏词，带着豫剧朝阳沟的唱腔，这让我这个教英语的老师有点儿不好意思。春夏秋冬大长一年，我一想到这班学生，就会在轮椅里愣上半天，望着大厅门口一动不动，护工就说，又想学生了，想他们会来，不想他们也会来，十几年了，每年不都来看你么？别想了，快唱朝阳沟吧，不动动口，赶明儿见了学生都叫不出名了。

葡萄藤上见了绿，颤巍巍一芽儿春光，透进我枯寂的眼孔，在我心上晃来晃去，晃得我也着了嫩绿复活了。我掰开手指算日子，等葡萄挂了果就六月了，到葡萄叶见了黄就是九月，九月一到，我的一班学生就到了。有一年我在开学第一课上，讲到泰戈尔的秋叶静美，听见窗外的梧桐秋叶，啪的一声轻响，干干脆脆了断了，美美地落下，静静地长眠。我低头俯在轮椅上想想，觉得梧桐叶那种唯美有点儿自私，不给人留一点挂念，倒是眼前的葡萄叶，越看越耐看，有自己的影子。月亮又爬上葡萄架了，我的学生还在天宫一号上飞来飞去忙活着，兴许她会带上几粒葡萄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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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绑上轮椅那一年，我不想睁眼，心里常有啪的一声轻响，我把头低了又低，直勾勾地随着那片秋叶，静静落下，长眠不起。秋风起了，我却记不起什么人了。一帮子人围着轮椅，瞅了半天，我一个也记不得了。他们一一报出自己的名字，看我没什么反应，像群归林的小鸟落不了脚围着我直打转，一个老师怎么认不得自己教了三年的学生呢？

我花了很大气力才算攥住这本薄薄的点名册，草本的味道很熟悉，上面一排名字却不那么熟悉了。名字嵌在格子里，还像他们当年端坐在教室里一样，整整齐齐。下面空白的红色方格，栅栏一样隔在眼前，我和我的学生，在时空的方格里对望，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泪水模糊了一张张面孔，每一个人的气息都那么清晰，听得见他们砰砰的心跳声，比起在课堂上讲课的时候，我们脸贴得更近，心贴得更近了。他们在我手里抖得久了，纷纷从方格里探出头来道一声老师好，看我不说话，也便不说话，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一天天，一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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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铺洒金光，赐福渴望幸福的人们。这道幸福的金线越发晃我的眼睛了，我可不能闭上眼睛，我的学生快该来了！我和我的轮椅一同沐浴在金秋的万道光芒之中，心存感恩，眼含期待。

暖暖的秋风，轻轻卷去轮椅下枯黄的落叶，不一会儿，又像一群学生那样打着旋儿围了上来。秋风卷去了青青校园里那些青涩的面孔，又一个个送还了回来，我揉揉眼睛，不敢相认，我抱着的学生，真的就是我在点名册上望了又望的我的那些学生吗？

两个男生的大手把我攥得生疼，每个班上都有两个这样的大力水手，疼痛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真实与快乐。我猜不出他们是谁，我把这一班男生的名字叫了个遍，还是笑着让我猜，我觉得他们没有在校园的时候听话了，就像新生刚入学报到一样，点名册上那些乖乖的怯生生的声音又回来了，却比那时候顽皮多了。我不会上他们的当，我得把这一班上早恋的事儿再提一提，哈哈，那些名字连同人一起就被推到我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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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找回我所有的学生。教了一辈子书，点名册上的名字重重叠叠汇成一部辞海压在我心上，最放不下的不就是这些学生么？背下几千个人名倒难不倒我这个英语老师，万难的是把他们和毕业照上的面孔一一对上。点名册是高一入学时排的座位，毕业照上，男生都长成了大个子，早调了几次座位了，照片后面的签名更是横七竖八没了座次。先按班级把男生和女生分别背出来吧，当初迎新时不也一样对不上号吗？一年功夫，学生的名字我能倒背如流了，哪一班谁和谁同桌都不会搞错，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会记得了吧！还是老师厉害吧，不然怎么教你们呢？

八月十五这一天，我对着整整一面墙的毕业照，心中默念着他们的名字。渐渐地念出声来，越来越响亮。钱塘大潮忽然涌上我的心头，顿时撞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所有所有我的学生都从隆隆的潮声中一一浮现出来，他们立上潮头，踏浪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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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到天心，万里长风吹不到月亮，倒把九天的云给一层一层吹散。夜也深了，风也住了。万籁无声里，啪的一声轻响，月下飞落一叶秋桐，飘飘摇摇。那是我对你的思念，不知会落到哪里去。我的学生，你在哪儿？也有了白头发吗？

文/王的游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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