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聪
一
开学初，去四年（2）班代一节自学课。学生有的做作业，有的画画，有的练字，更多的是排着队向班级图书管理员借书看。这时，第一组最后排那个男生有些坐立不安，突然跑到我身边，结巴着说：“老师，我……我也要……借，借书看！”
“当然可以呀，你也像其他同学那样，直接找管理员借就是了。”
没想到旁边一个高个子男生很大声地喊起来：“老师，他是弱智的！我们班每个同学至少拿一本自己的书放在班级里，就他一本都没有，不能借！我们都讨厌他，他是弱智，不能借给他！”
好些学生应和着：
“老师，他傻傻的呢！”
“他呀什么都不会，弱智的！”
“他不说话的！”
“对对……”
我猛然愣住了，这么多孩子的直言不讳“吓”我一跳。这个被称为“弱智”的男生立刻退缩着，正想转身往回走，我连忙跨步到他跟前，双手轻按他的双肩说：“没事，你可以借书……来，老师帮你借！”其实，之前他已经排了好一会儿的队，可每次都被后来的学生给挤到后面去了……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怎么大家都这样排挤他，本想前去探个究竟，现在明白了。
我把他带到书柜前，对管理员说：“这位同学要看书，起先排队已经等了很久了，让他也借一本！”管理员犹豫着，显出为难的神色。“怎么……要是你觉得不方便，那我就问问你的班主任，看行不行！”听我这么一说，管理员马上同意了。“弱智”男生急急忙忙挑了一本书，脚步欢快地跑回了座位。
过了一会儿，我不经意间走过高个子男生的座位，发现他胸前戴个牌子，问：“你是卫生监督员？”他点点头。
我俯身低头，又悄悄地问：“那个男同学是弱智？”
他又点头。
“为什么是弱智呀？”
“他啊学习全不行，都听不懂，上课又很不认真，考试都不及格，有时就考几分，零分也考过……老师说他智商有问题，很低……就成弱智了。”
“这样呀，都成弱智了……那他……”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怎么对高个子男生说才恰当，只会本能地讲出以下的话来，“那他……更值得我们同情，更需要我们关心和帮助了。他也是班级的一员，我们如果瞧不起他，指责他，排挤他，那他不是更加的难过啊？假如你是他，你愿意被这样对待吗？”
高个子男生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再说了，他如果真的弱智了，也不是他自己故意的嘛！谁愿意自己是弱智呢……反正我是不愿意的，你呢？要是你愿意，你爸妈肯定也是不愿意的，对不？”
高个子男生被我说了默笑着点着头，他突然起立很和气地朝“弱智”男生喊道：“阿挺，你看书吧，没事的！”
我走近“弱智”男生，轻声问道：“那位同学叫你阿挺，你的全名叫什么？”
他憨笑着并不回答。
“能不能写给老师看看？”
他竟显得有些腼腆，双手摆弄着书本，然后指指教室后面的那张大贴图说：“那里有……”
我一看，是班主任布置的“看谁最进步”展示图，每个学生的名字都在上面。根据一个“挺”字我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名字——李小挺。其他学生的名字上头或多或少都贴有代表进步的红花，就他一片空白。
从我和他所接触的这段时间里，我还没看出他是“弱智”，感觉他还是很正常的呀，大概所谓的“弱智”是靠学习的好差来定位的吧！不用说，他在学习上肯定给任课老师造成很大的麻烦了。
二
一个多月后，我又在这个班级代一节课。同样让学生自学，看书写字画画等等都行，哪怕靠着桌面休息，但不能讲话或影响别人。
刚开始，李小挺还能安静地坐着，几分钟后，他反复转身看看前边看看后边，接着拿起一个塑料的小圆球遮在眼睛前面，微笑着朝我喊了起来：“老师，你看……”
我走近他，俯在他耳边轻声说：“要小声哦，可不能影响别人呀！你可以……找其他的事做吗？”
他想了想说：“老师，我想看书！”
旁边的学生听了，竟抢着回答：“现在不能借书，我们老师新规定的，课外时间才能借！”
另一组立刻也有学生搭腔道，“是的，老师，他是弱智，傻的！他会把书撕掉，会把书画起来的！”
我沉不住气了，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对着全班学生说：“怎么能老是说同学是弱智和傻的呢！李小挺可能也只是学习很差而已……退一步讲，假设真的这样，已经够让人伤心了，够值得我们同情和帮助了，怎么还忍心冷漠、嘲笑呀！现在他主动提出来要看书，总比有些同学看起来很聪明，却故意在那玩闹，影响别人来得好吧！”
那几个学生没了回应，整个教室顿时一片沉寂……
“既然你们老师已经规定你们课内不能借，那这样吧，杨老师现在想借一本看看，一下课就还！”我加重了语气，“是老师借，总可以吧……”
片刻间有几个学生抢着朝管理员喊话了：“晓晓，快去把书柜打开，借老师一本呀！”
等晓晓去开了锁后，我朝李小挺招了招手说：“你去帮老师挑一本，我要看你喜欢看的书。”李小挺满心欢喜地跑过去，朝书柜上看下看，很快地就从中翻找出了一本漫画书，伸着手臂远远地递向我，“老师，给……我喜欢看这本。”
“好！先借你看，老师暂时不看。”
他不禁有些发愣，动作停在了那儿，我指指他的座位，朝他笑了笑。他也嘿嘿地笑……回到座位，他似乎有意坐得端端正正，小心翼翼地摊开书，开始看起来。
隔壁组的一个男生不时地伸着脖子朝李小挺这边瞥着，突然焦急地朝我直喊：“老师，他把书给画了！你看他，在画书呢！”
我也一怔，连忙走近一看，马上放下心来，李小挺虽然的确在画，但他是画在书旁的自己本子上——他在临摹书上的一个插图。我转头对那位男生说：“你可以走近看一看呀！”
那位男生站了起来，凑过身子仔细一瞧，不好意思地笑了。李小挺好像并没受我们的影响，正画得津津有味。
三
有一天午间，同办公室的赵老师和我聊起教育的感想，恰好楼下四年（1）班的林老师也在。我顺便说起四年（2）班的李小挺，林老师说：“这个学生呀，如果不讲学习方面的，他可不是弱智，也不傻呢！而且很正常，还很爱表现自己！一旦讲到学习什么的，那就全不行了，什么都不会做，真个是弱智相！”
我说：“是啊，应试教育把教育阉割成了只有读书、做题、考试、分数等等，所谓的学习，把学生其他方面的可能性全都扼杀了。害了孩子，苦了老师。”
“其实老师也很无奈，在这样的教育氛围里，也没办法……”林老师深有体会地说，“我们都只是很普通的一线老师，精力有限，每天要面对的是实实在在的各类孩子，而上头要求我们的基本是考试成绩，所以遭遇李小挺这样的学生，也是很苦恼的事，我教过他们班的技能课，对他有些了解，他脾气很犟，性格也很孤僻！”
我说：“那是肯定的。一个孩子在学校，在班级里，老是被忽略、打击、伤自尊，被大多数的师生看成了弱智，活生生地被孤立起来，只会让他的脾气更暴戾，性格更孤僻，实质上这也是一种本能的心理自卫，没有退路的自我防御，用我们大人的心思去推心置腹地想一想，他的内心应该是很焦虑、很痛苦的，只不过他是小孩子，基本上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也没人去倾听他的心声，在意他的苦痛——他可能并不知道实际上错的是某些老师和同学！就算知道，也难以改变什么!”
赵老师突然问我，“你觉得四年（2）班的语数老师知不知道班级里很多学生都直接喊李小挺是弱智，是傻的呢？”
还没等我开口，林老师就接过话茬：“不管知不知道，肯定和他们有关系……唉，一线老师的工作繁琐苦累，当我们辛劳付出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得不到领导的理解和肯定，郁闷得不到正当途径的宣泄，难免会说出一些气话，做出一些违背职业道德的事来，常常也顾不上会不会伤害了个别孩子，很多心智懵懂的学生就学我们的一言一行，想想也真可怕啊！”
我说：“是蛮可怕的。为人师表的老师为何会变成这样呢？其中有一个答案是最明显的，就是一级压一级的应试教育对教师的围困，如同金字塔，一线教师是被压在最底层，一旦身心超过了承受度，本能的反应，自然是把压力释放到所谓的‘问题生’身上了。可以这么说吧，是‘应试教育’制造了‘问题老师’，‘问题老师’强化了‘问题学生’，这是个难解的连环套！”
……
尾声
我发现身边的老师们一聊起教育这个话题，心情总是沉重不已。事后，一个想法老是萦绕在我的心头：假设李小挺从小就没有接受所谓的“义务教育”，那他最多也就是个失学儿童，长大了被称为“文盲”而已，可如今经过几年的“学习”，却被“教育”定位成了“弱智”，一个形同“傻子”的贬义词，而且他还必须继续被义务地“教育”下去——在应试教育的围城里，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心理和人性一不小心都可能被扭曲，正常与不正常，往往只有一步之遥。难怪“用不可思议的手段互相伤害的师生”时不时地出现在新闻报道里，那是因为，错误的教育，逐渐地把“不正常”变得“正常”了！
（文中人物皆是化名）
